罗锦绣一直保留着赵良蛙给她寄植物种子的那些小型邮政专用纸箱,那种中国大地上任何一个地方的邮政局都能提供的纸箱,统一规格和型号,上面有绿色的标志图案。纸箱上面的收寄名址是用签字笔写的,字体又高又瘦,颇具骨感,颜色是黑的,看上去就像赵良蛙本人。
罗锦绣常常把那些纸箱拿出来看,一看就是大半天。她伸出手来抚摸那些字,一笔一划地抚摸,抚摸它们的胳膊和腿,它们的头和躯干,她觉得这样不停地抚摸下去,那些字们就要变活了,就要动起来了,就像小时候玩过的那种挂在墙上的可以用线牵动的纸板活动人形一样。她有时候会把小箱子突然地抱在怀里,把脸长久地贴在上面,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
罗锦绣闲暇时就在脑海里温习与赵良蛙邂逅的那个秋日黄昏。她温习了一遍又一遍,温习方式差不多相当于在心里拍摄一部电影,通篇采用散文式结构,镜头用抒情蒙太奇、隐喻蒙太奇和情绪蒙太奇,画外音或内心独白低沉舒缓,似轻轻拨动的琴弦,偶尔出现字幕,文字极其简洁而含义丰富。她默默地把这部电影放映给自己看,每一遍都像是第一次播映,充满激活和原生性,观众就是她自己,每次都能被深深打动。这电影起初还比较忠实于生活这部原着,但也许是回忆本身就具有再创造的特点,要不就是漫漫寂寞为臆想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总之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内容逐渐发生了偏离,随着这偏离的不断加重,这种回忆最后竟变成了一种大胆的艺术创作,影片中的夕阳、山坳、吉普车、男人手腕上的石英表、草原、格桑花、暮色、柏油路、小城的灯光全都变得越来越意念化了,这创作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改、补充、润色加工,越来越丰满起来,那个大西北的黄昏具有了一种歌剧吟诵般的格调,最后成了这样的:
影片开映,变焦长镜头中莽莽苍苍的中国大西北,辽阔,荒凉,干旱。随着全景变成近景,整体感觉由阳刚一点一点变得阴柔起来。
同时打出影片手写体标题,标题翻白:大西北之恋。
夕阳很辉煌,像流苏一样缀在西天上。
一辆吉普车正冲着夕阳行驶过来,逆光中,观众透过车窗正面的玻璃看不清楚车上的人,望去只是模糊的两团物体。后来那两团物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是一张女人的脸和一张男人的脸,男人的肤色能让人想到紫外线和风,他神情很专注;女人正对着夕阳的那张脸有点跟年龄不太相称的幼稚,她的表情是目瞪口呆的,落日如此壮观,没法不让人目瞪口呆。这种目瞪口呆的感受会同时出现在观众的脸上。
女人的一切都给人一种远道而来的印象。
画外音:(应为女声,但音质中性,听上去音调客观,感情很克制。)那是秋天,那是一个黄昏。
吉普车是从一个光秃秃的山坳缓缓地向外面驶出去的。它把好几个土黄色山丘抛在了后面。[那种光秃的土黄色山包包,每一个看上去都是独立的,并不给人以“连绵”之感,但由于彼此挨得很近,所以看上去很像联袂演出,这是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交界处特有的一种地貌,这种山表面是一层被大风吹得十分脊薄的黄土,底下里面全是石头,加之降水量少,所以寸草不生。
那似乎是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无声无息地行驶着。
车里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很少说话,他们刚刚相识,彼此陌生,但车里的气氛却是温馨的,还有点暧昧,仿佛随时都要发生什么了,可是发生什么呢,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以及观众,都不太清楚。
那个男人手握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有时候低头看看左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只表盘呈长方形的蓝色手表,宽宽的银色链子箍在一只男性十足的手腕上。
下面是关于那个男人的手的特写,那两只手放在方向盘上,手很大,肤色挺深,骨节粗大而均称,皮下的蓝色血脉十分清晰,手指上略微有汗毛,这两只手粗犷,同时又文质彬彬。
镜头摇到吉普车后面无人的车座上,那里堆放着地形图、标尺、支架、望远镜什么的,暗示出这个男人是个野外工作者。
那个女人问,几点了?
男人答非所问地说,还不算晚。
[在西部,天黑得要比东部晚,手表上的指针表示时间其实已经不早了。
女人内心独白(注意声音要体现出是独白而不是对白):在东部海滨,在四千里之外,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路灯亮了。
车子不久就进入旷野,开始加速。
外面的风景看久了就单调了,男人和女人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
男人: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采集种子?
女人:采集种子……
吉普车颠簸了一下,男人有点歉意和体贴地看了女人一眼,示意她系好座位上的安全带。
女人继续说:我研究“逆境种植”。
男人:让那些光秃秃的山包包全都长出草和树来?
女人: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男人:我们的工作其实相去不远,有很多相似之处。
女人:是的,地质,逆境种植,都跟大地有关吧,一个在大地里面,一个在大地表面。
男人:都要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到别人不去的地方去。
女人内心独白(这里再强调一下,为了区别于对白,独白的声音听上去要显得悠远,这句独白其实是重复男人刚才说过的字眼):跋山涉水,千里迢迢。
看见草原了,草原尽情地铺展开去。
偶尔有不高的白颜色小花摇曳在视线里,又很快消失。
“格桑花!是格桑花!”女人惊讶地喊出声来。她把眼前看到的植物的外部特征在脑子里跟书本上的描述做了对应,认出了它们。
那个男人侧过头去笑了笑,承认了女人的判断。
这时候车子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莫明其妙地拐了一个弯,沿着一条浅浅的内陆河谷开去,渐渐开到一个相对低洼的地方,突然大面积的野花呈现在眼前,像海洋一样。女人惊喜地欢呼起来,向这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投去感激的一瞥。
吉普车停了下来。
他们下车。
男人(语调自然而轻松地):把这些花全都送给你。
男人和女人并肩站着,他们没有彼此相望,他们的目光全都投向那些繁星一样的野花。
女人独白,声音俏皮: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一下子送过我这么多的花,送给我一个花的海洋。
两个人俯下身去采花,越采越多,一束一束地捆扎起来。夕阳越来越浓酽,照耀着这片花海和花海里的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男人和女人同时停止了采撷,两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和她都从彼此的目光里感到了某种挑战的意味。
像突然接受了某种神启,男人和女人渐渐靠近,终于相拥在一起,他们开始动作,起初还轻轻柔柔的,后来就变得粗野起来。
他们做爱。
音乐由弱到强,由悠扬至高亢。
在幸福的呢喃和不知所措的呻吟里,镜头不再对着这对男女,而是对准了那些花,那些开放到极致的花--湿润是从薄薄的花瓣开始的,深藏而幽闭的蕊张开了,仿佛向着狂风和烈日张开来了。那些花蕊的柱头和花瓣一起颤抖着,沾着的花粉细细碎碎地摇落和飞扬,那些花们看上去既快乐又疼痛,快乐和疼痛难以分开。
幸福的呢喃和不知所措的呻吟还在继续。声音像是那对男女发出来的,又像是花们发出来的。
女人的内心独白,像叹息一样的声音响起来,听上去非常安详:大西北,我遇见了你,我认出了你,我越走越远,就是为了走失,为了迷路,为了在迷失中找到你;大-西-北-,内心需要多么丰饶才能抵御得住你的荒凉,激情的潮水多么汹涌才能缓解你的干渴,多少平方公里的绿色和温情铺展开来才能覆盖住你的辽阔啊。
吉普车继续行驶。车里先前凡是空闲的地方现在全都堆满了花,甚至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放着两个大大的花束,花束把两个人分开来,他们几乎看不见对方了,也不再说话。
吉普车颠簸得厉害起来,车里的人、物品、还有刚采的鲜花全都跟着一起颠簸,那些花在颠簸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如梦如幻的效果,狂乱摇曳的花和男人女人的脸庞叠印在一起。
终于一条窄窄的柏油路出现在前方。
落日终于变得越来越惨淡了。后来暮色真正降临了。
远处出现点点灯光,那像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座小城的灯光。
就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吉普车减速,开得很慢很慢,像男人和女人此时的心情,有点抑郁。
女人内心独白(语调急切,显得有些绝望;语速很快,快到无法停下来):我知道我在大西北,什么也没有见到,除了你,我什么也没见到,在我眼里,你就是大西北,大西北就是你,再过十二个小时,我就要离开,四千里,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茫茫人海,人海茫茫,当我想念你的时候,我只能去地图册上找你,我回到那个东部沿海城市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书店买一本地图册,我要在上面找到这个僻远的西部地区,找到这个县,找到这个秋天的黄昏我们相遇的山坳,我们走过的路线,我要找到那个有花海的河谷,找到我们的肉体一起挨过的那一小片草地,我要在上面用红笔做上标记,我有留下来的理由,也有必须离去的理由,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可是你不能走,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我们甚至会把彼此忘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时间在流逝,我们很快就会变老,这一生很快就会过去……
罗锦绣脑子里的这部电影越来越细腻越来越生动,她是原着作者兼编剧兼导演兼女主角兼灯光兼摄像兼主题曲作者兼音响合成兼制片人兼剪辑兼审查官,还有兼观众,兼评论家,最后她还要亲自给这部片子颁发一个大奖,比如就是奥斯卡奖吧,而她本人无疑会获那个最佳女主角获。
罗锦绣的心思就这样变得绮丽起来。
她一走进实验室就会听到那些在恒温状态下张开来的小花们在用淫逸之声轻轻地唱:
快来爱我吧,
我是一朵花儿。
快来爱我吧,
我正在开放。
罗锦绣给这四行句子配上了爱尔兰歌手恩雅的那首《加勒比蓝》的曲调,她觉得那如梦如幻的叹息和起起伏伏的轻柔很适合这些花们心里的某种想法。歌曲在高大宽阔的实验室里反复播放,有时是独唱,有时是齐唱,罗锦绣任指挥。
她还常常像个怀春的古代闺秀那样坐在宿舍窗前,看着窗外的灰色树杈,发呆或者叹息。这个冬天多么漫长啊。这个漫长的冬天多么让人惆怅啊。她把长头发编了起来,又试着在辫梢上系各种各样的小饰物。有一天她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发现了一种图案古典色彩缤纷的软陶,圆的、扁的、长的都有,每一个的中央带着一个小孔。她买了一大堆这样的软陶和一些细细的皮筋回来,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窗前摆弄这些东西,她先是用一根长皮筋把很多软陶穿起来,做成彩练挂在胸前,后来又把长皮筋剪成短短的小截,每一小截皮筋上串上一个到两个软陶,系成环形,以备往辫梢上套。罗锦绣感觉自己是在做女红,一个当代女性的女红,不是缝纫,不是编织,不是刺绣,而是用线串起她认为好看好玩的东西。她明白古代的女子为什么做女红了,除了实用目的之外,这还是她们的心理需要,她们把美丽而隐秘的心思通过某种具体的手工方式表达出来,使精神状态变成了物质状态,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和结果让人感到心安理得。
当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临这个海滨城市的时候,罗锦绣开始给赵良蛙写信。她在信里描写了这场大雪,这场大雪怎样降临在蓝色海面上,怎样覆盖了棕色礁石,以及红屋顶在白雪里半露半掩着,有多么好看。最后她说,今年冬天这场雪太大了,都快封住家门了。除了谈雪,其他内容什么也没写。最后她把这封充满景物描写的信塞进了邮筒。
赵良蛙的回信来得很迟,等罗锦绣收到的时候,差不多到期末了。
赵良蛙在信里解释说,近来他们那个地质队一直在进行野外勘测,等返回驻地才看到罗锦绣的信,从邮戳上的日期看,信已经到了半个月了。赵良蛙在信里用很热情的笔调描写了大西北的冬天,跟罗锦绣一样,那也是一封充满景物描写的信。
他们在信里继续着这种两地景物描写,渐渐地,从冬天描写到了春天。
他们就这样借景抒情,或者说寓情于景。有一个字两个人都在回避着,但是那个字却已经无处不在了,甚至他们信中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是那个字的影子了,到了他们这个年龄,那个字已经很难像少男少女那样张口就喊出来了,那个字很沉,在心里低回盘旋,每一道笔划都清晰可辨,却难以说出来。
那是一个“爱”字。
有一天午后天阴着厉害,罗锦绣的心情也有些抑郁,她坐在窗前,望着灰灰的天,提笔给赵良蛙写信,她想到那个传说中的林桑柳和郭生一辈子只相见了一面,第二面林桑柳只得以匆匆瞥了郭生一眼,而郭生没有瞧见林桑柳,罗锦绣和赵良蛙迄今为止也是只见了一面,第二面还不知在哪里。她写了“赵良蛙”三个字之后就不知写什么了,她觉得无论写什么都不是她最想说的,她最想说的意思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后来她哭了,莫名其妙地就哭了。她哭着又在信纸上写了一个“赵良蛙”,后来边哭边写,一个赵良蛙又一个赵良蛙,紧挨着并排着地一往无前地写了下去,最后把写完的那整整一页纸塞到信封里去,贴上了一张八毛钱的长城邮票。
不久大西北的赵良蛙就会收到一封很奇怪很要命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赵良蛙。
上面写了198个赵良蛙,198个赵良蛙全都身高一米八,站在那里列着方队,齐刷刷地正步走,排山倒海一般地涌过来涌过来。这就是信的内容。
罗锦绣把信扔到邮筒里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在冒傻气了,但她还是一松手就把信扔了进去。她望着那绿邮筒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有点羞涩地想起来,《红楼梦》里的那个龄官就曾在庭园里用小木棒在地面上写下无数个贾蔷的“蔷”字,对刮风下雨已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