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义为他的行为描绘了一个笼统的理由，却刻意不往具体里说，这让我对他心存失望。我的将信将疑眼看着就全部倒向了怀疑。余蔓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这时她用胳膊碰了碰我，示意后者注意她嘴角的冷笑。她肆无忌惮地向我表达对仲义的嘲讽，这令我恼怒。我又不好对她表现出这份恼怒，只好把气往仲义头上撒。我第一次在心里埋怨起仲义来。仲义拿起铁锹开始仿照众兵的样子给菜地松土，不情不愿的样子。他突然抬起头来，正好与我的目光碰到了一处。我看到了他眼里显而易见的焦虑。
不管他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开脱，那焦虑却是真实的。我快速低下头去，刹那间我就谅解了他。
那个傍晚仲义简直不像个新兵，他一面似是而非地干活，一面发起了牢骚，声音还不小，整个菜地里的人都能听得见，幸亏菜地里只有一个拿他没办法的领导，要是闻队长或姚区队长在场，他敢那么大放厥词，那真是没事找事了。
仲义在那个傍晚以陆键为主要倾听者的牢骚主要内容是这样的：他的当兵之举实在是不慎重的。不慎重在于，他在没了解当前部队的实际情况的前提下，竟然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当成了这个兵。为什么他如此不慎重？那要怪他父亲的一个下属在他七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那只收音机。天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这辈子除了爱听收音机之外，其它任何事一概提不起他的兴趣。那些年里，收音机里成天播放刘兰芳、袁阔城等人的评书，从《岳飞传》、《杨家将》到《三国演义》，不一而足。因了这些评书他对戎马生活产生了极度的好奇。那些评书统治了他的少年情怀，使他产生一个错觉：好像古往今来的人生都那么金戈铁马似的，因此他脑子里连做梦都想让自己金戈一回铁马一回，这么着他就来部队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部队竟然像他最讨厌的学校一样，一上来就用学习这种无聊、琐碎的事考验他，除此之外是日复一日平庸的整理内务、种菜、打扫卫生，连去厕所拉个屎都要先向领导请示，随便的一个走路姿势都要接受无所不在的目光的严苛的审视，并且他身边都是些大气不敢喘的胆小如鼠的人--他指的是新兵们--所有这些，都让他失望。他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失误竟在他二十岁不到的时候就出场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的这场错误。
“你知不知道，我小学都没毕业。我档案上填的‘高中毕业’是假的！”
仲义末了向陆键以及无所不在的耳朵们自爆这个秘密。那年头的兵役法规定，城镇兵必须高中毕业才有当兵的资格，仲义显然是在说他其实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他在发牢骚的过程中，陆键数次提醒他小声点。等他说出这个秘密时，陆键都快要去捂他的嘴了。
的确，仲义的这场“控诉”是愚蠢的。他在向宽容的曹副区队长挑衅吗？挑衅一个惟一能容忍他的领导？目的是什么？他还连带着把新兵们全诋毁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不理智的。他这种出身的人，容易把什么都不当回事，于是敢于信口开河。
我看到许多新兵不时向仲义抱以厌烦的一瞥。无端地，仲义就被自己推向了孤立的境地。而他，却一副发泄完毕如释重负的轻松劲。
本该周五上午举行的菜地评比，因为闻队长那天去团部开会而改期，陆键竟很是失落。仿佛唾手可得的新荣誉不是延缓了它的登场时间，而是已经飞跑了。上午和下午，他都是一副心里没着没落的无聊劲。但晚上他的眼睛又变得闪闪发亮。
“我们团将组织一个方队参加国庆阅兵仪式。明天下午暂停半天专业课，参加团里的方队人员选拔活动！”晚七点半，新兵们正在三楼抄报，突然被闻队长集中到楼前的操场上，他大声向大家宣布了这样一则通知。
方队必然与我们两个女兵无关，那肯定是男新兵们的事，所以对于闻队长的通知我和余蔓琦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男新兵们却炸开了锅。这可是参加国庆阅兵仪式啊，试想，一个普通的士兵，能够在一个特别的时刻以一种特别的形式去天安门广场走上一回，这是件多么幸运且幸福的事啊。
而陆键呢，是的，他生活中的新目标出现了，与他的新目标相比，拿到卫生流动红旗、示范菜地称号，那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解散之后，男兵们一边往三楼走，一边在楼道里大声讨论谁被选入方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身高、体型，队列动作好的兵，呼声都比较高。陆键本来就是示范班的排头，这说明他的这几项指标，都是S中队最好的，他要选不上，估计S中队就没人能给选上了。
陆键无疑是志在必得的。当晚接下来的抄报训练，我看到他不断向我转过头来，眼睛里的兴奋和期待昭然若揭。
果然，第二天晚上快开饭的时候，他们参加完选拔仪式回来，留在中队自行训练的我和余蔓琦目睹了陆键被他们班的兵簇拥着漫步在走廊里的情景。
“我选上啦！还是第六排的排头！”
我和余蔓琦与凯旋归来的陆键在走廊里相向走过，陆键几乎欲拉住我的手，向我宣告这个消息。
我不得不表现出替他高兴的样子，但内心里是淡漠的。我在揣度陆键这个人的性格。他似乎是专为竞技而生的，任何此类事情都能激起他莫大的兴趣。细想报务专业带给我的强烈进取感，似乎表明我和陆键在此方面有类似之处，但我觉得我的竞技心往往来自某种出身导致的压力，而陆键的竞技心则来自一种天性。这是个力量过于强盛的男性。那个傍晚，我后来在走廊里回望陆键，忽然觉得他在部队的前途不可限量。
生活的进程从来都是不能预设的，几天后的一个阴雨不绝的傍晚，陆键却突然告诉我和仲义，他的方队训练生活要暂停，一桩更为重大的指令在等着他去执行。因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我和仲义都很吃惊。这一次陆键效仿了仲义隐瞒家事的做法，任仲义如何盘问，都不透露那“重大指令”的具体内容。
“团里不让说，说是怕对学兵产生不良影响。学习为重，团里怕没去的人知道我们去干吗后胡思乱想，学习时分神。”陆键如是作答。
既然他不愿意说，那也就算了。让由着他保持神秘吧。
“仲义，我把致玉托付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她！”
陆键用一种紧锣密鼓的方式专门把我和仲义召集到一处，郑重其事地进行道别，并做必要的叮嘱。这是午休时分，我们请假来到学兵中队楼区后面的桦树林里。连日下雨，这阵子雨稍作停歇。但天空始终是阴沉沉的。陆键一开口就拜托仲义在他走后照顾我，这让我在心里哑然失笑，但他终是好意，我自然还是对他充满感激之情的。
“放心吧！她是我妹，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她。”
仲义的回答更让我觉得滑稽了。以他在S中队岌岌可危的地位，以他不严谨的个性，照顾我？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我暗忖。
可看到两个年轻的男性如此庄重地商讨我的安置问题，我心里最终还是只剩下了感动。大约他们眼下表现着的，就是一种书里常写的那种侠义之气了。
“仲义！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跟你好吗？”陆键首次当着我的面和仲义交心。“就因为你身上有种东西，是别的兵没有的。”
“我身上有疮？还是性病？”如此深切的交流让仲义不自在，他用低俗的玩笑掩饰。
“你讲义气！谁都能看出来，你是个讲义气的人。”
仲义不吭声了，抽烟，往远处看。天空晦暗，像他们未卜的前程。我洞悉到，仲义其实是个不善于真情流露的人。陆键却完全不同，他有话就说。他俩是奇怪的组合。
“你别忘了我们是拜个把子的兄弟就成。”
仲义到底还是被陆键的直露感染了。他本质上应该也是个特别率性的人。
“陆键，你方方面面都好。你比我有前途，好好干吧。我看好你！我干啥啥不行的。你把我当哥们，我知足。我没白来部队，交到你这个兄弟，知足--不扯了，说正事。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我的。”
他们像最终达成协议的红蓝军队双方代表一样，紧紧地握了握手。我望着他们，突然流下泪来。陆键看见了，赶紧安慰我：
“你别啊！有仲义在，什么都不用怕。记得停水的时候赶紧叫仲义！”
他说到这里与仲义相视一笑。
仲义也赶紧调侃：“又不是生离死别，别那么舍不得嘛！”
显然他们都无意或故意地误解了我，我也不必解释。我亦笑了，第一次长时间地凝视陆键，他确实生着一副胸怀大志的面相。陆键竟也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了，把头转向仲义，冲他吱吱直乐，不再开腔。我始终奇怪这个对荣誉朝三暮四的人为何偏偏对我持之以恒地示好，直到现在，我与陆键之间连一次单独相处的情况都没发生过。
“不停水的时候也可以叫我。嘿！我看咱们区队里的沈晓宾挺欠揍的，还老盯着你看。”仲义对陆键作了个砍杀的手势。“谁要是打她的主意，我抽他娘的！”
陆键忽然看了看表。“快回去！赶紧回去！”
他们站起来欲离去。仲义想起什么似的问陆键：“你真不打算告诉我要去干什么？”
陆键严肃地说：“真的是军事机密。我不可能告诉你。早上闻队长私下里会见我了，说今晚就走--要不我这么着急地把你俩叫出来？”
陆键是和闻队长一起离开S中队的，同时离开的还有一个班长和五个新兵，都是些相对高大、健硕的男性。那天半夜，又下起雨来，还刮起了风。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几辆卡车在院子里发动的声音。那声音很快被风雨声吞并了。想必陆键他们就是乘这些卡车走的。卡车不止一辆，这是否说明别的十几个中队也如S中队一样抽调出了几名精兵强将？他们就这样乘着夜色神秘地离去了。
那个夜里，我联想自己被派到这里学习报务专业却无权知道究竟为何学的情况，渐渐就对部队这一概念有了真切的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