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我三公农兴良和刘书记以及老区长的特殊关系,使我们农家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后几年中真正进入了第一个鼎盛时期。农兴良的大儿子农才君参军进了部队,二儿子农才文当了干部,女儿农玉秀成为了农家第一个大学生。我祖父农兴邦也成了人民公社的不脱产干部,而我大伯农才立因多才多艺成了地区剧团的乐手,我父亲农才昆考进了中专……这一切,都离不开上述两位区领导的培养和关照。而在中间起纽带作用的就是昔日的魔公农兴良。
五年后,也就是一九六二年,中国大地遇到了二战以来最大的天灾,这年已经是持续的第二年干旱了。包括我六公农兴朝在内的大量的灾民,终于经受不了因干旱带来的饥饿和疾病而成批地死去。为了减轻沉重的负担,国家决定精减一大批干部职工,我三公农兴良便成了精减的对象之一,离教归农。
对于农兴良来说,他是在觉得自己越来越不适应教师工作的情况下离职的。六十年代的小学生已经不像以前的学生那样,再对毛笔字怀有兴趣,更多的孩子都转而使用自来水笔和铅笔。这种转变应该说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而农兴良却认为是世风日下的缘故。
离开学校后的农兴良顿觉一身轻松,孩子们的吵闹声已在耳畔消逝。对于乡亲们来说,不是教师的农兴良更可亲可近而可求。随着旧时魔公们有的仙逝有的年老,农兴良便又成了他们惟一可以请去操持鬼事的人。他原本已不想再生操旧业,可是又身不由己。当教师的时候,即使偶尔小做也是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而且大多在自己家里做,不做拗不过父亲。而且做的祭祀都是悼念前些年那些饿死的亡灵,令他无法拒绝。
日益增多的鬼事使农兴良重新陷入难为的境地。开始来请他的都是近亲好友,他碍不过他们那一张张恳切而悲戚的脸孔,富于同情心也是软心肠的农兴良无法让他们失望。和许多事情一样,圈子是越圈越大的,请农兴良去做鬼事的先是近亲,后到远亲,然后再到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一时间,人们对鬼事的热衷到了使他难以招架的地步。
我曾祖父农宝田对当时的这种现象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是那几年的天灾把大家吓怕了,天上不下雨,江河水不流,眼睁睁地看着许多男人成了大肚子,然后死去……那都是丧失神灵庇护的结果。
终于有一天,农兴良忍受不住精神的挤压,悄然卷起铺盖躲进了深山,在森林里搭起了窝棚,开始了隐居生活。
他从家里带去了一些作物的种子,带上刀斧和锄头,开垦了将近一亩的荒地,种上玉米,小米和蔬菜。为了防止野兽的侵害,他将木头围成篱巴,把自己围在里边,过得宁静而安逸。闲闷的时候,他就看《三国演义》,看《水汻》,日子悠哉悠哉。家里人偶尔上山去看他,给他送些油盐和酒之类的食物。想做鬼事的人没敢再去找他,却把希望寄托在曾祖父身上,巴望老人家能上山去把他儿子叫下来,可曾祖父又怎能忍心去打破他的宁静呢!
谁都预料不到历史会和人开玩笑,然而,这个玩笑毕竟开起来了,而且愈开愈大,后来竟成了一出闹剧,一出悲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这个玩笑开起来了。
十年以前,任何人都不会想到,那个整天跟着刘书记马屁股转的通讯员小马会成为此时叱咤一方的人物。几年前,这个小马外出打猎时误杀了群众的一匹马,被刘书记从身边逐到了伙房,因而一直耿耿于怀。想不到天地轮流转,当年的区长书记们倾刻间不仅从高位上跌落下来,还成了臭不可闻的狗屎堆。原先是伙夫的小马摇身一变,变成了群众组织的头头,在这个偏僻的公社里呼风唤雨,不可一世。
小马在组织批斗了公社的大小头脑之后,为了配合县里的造反派揪出更大的走资派,他又转战县里,一举揪出了老区长和已经调到县里的刘书记。
老东西,你还记得我吗?经常偷吃油渣的小马,把一张油脸伸到已是副县长的老区长面前时,老区长愣了许久。因为他才四十出头,没人这么叫过他。还因为灯光球场的灯光太强烈,他的双手被用绳索支剪式地捆绑起来了,头顶戴上了高帽,胸前挂上了大木牌。老区长确实不能肯定自己认识这张脸,他只是迷惘地看着他,想摇头,但头上的东西太沉了。
哼,你这个满脑子封建的老东西当然不认识我了!
小马又从另一侧推来一个走资派站到老区长的跟前,阴笑着问道:你不会不认得他吧?
认得,老区长沙哑地说:是刘章全。
刘书记大抵知道是什么回事了,对老区长说:噢,这位是我们东山公社的马司令,就是以前通讯员小马呀!
老区长鄙夷地瞟了小马那张肥脸一眼,就将头扭到另一边,不再言语。这种无声的表示,既含有对眼前这位小人的愤怒,又对自己昔日的部下表示悲哀,养了这么一头小恶狼,到头来反咬了自己。
由于掌握着大量的秘密,马司令在批斗会上罗列了老区长和刘书记名目繁多的罪状。他还以一个前炊事员的职业敏感,创造性地采取了诸如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搜寻方式,这样,战线就不可避免地延伸到了我三公农兴良的身上。
这天晚上,在梦乡里沉睡的农兴良突然被一群持枪荷弹的民兵包围起来,并将他押解下山。在渡口停顿的时候,我曾祖父怒发冲冠冲出来,欲和造反派拼命。不知天高地厚的造反派疯狂地用枪抵住了农宝田,并大声吼道:你这个老东西,你顽抗就一枪崩了你!
这时候,我们家族中的游手好闲者农才成突然学着电影的小英雄,从人群里站出来,用一双脏黑的小手托起枪口,用身体挡住了农宝田。恼羞成怒的造反派欲要对这个十来岁的小毛孩动手,却听见农才成高声吼道:住手!我家是烈属,又是军属,你们谁敢动我公公和我三叔一根卵毛,我就写信叫我才君哥带解放军回来消灭你们!
造反派们听了,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居然动到军烈属的头上来了!在那个年代,解放军的地位至高无上,所有的机构可以瘫痪,就是军队不能瘫痪,武装部不能瘫。造反派看到穿军装的就像当年的官吏见到皇帝,看家狗见到了主人。许多人都知道农家出了个营级军官,带着几百号人。可这几个糊里糊涂的造反派竟抓到解放军军官的亲生父亲来了,那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
吓坏了的造反派们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他们互相埋怨了一阵,又交头接耳一阵。最后领头的出来对农兴良说:反正,是上级下的指示,不关我们事。是马司令派我们来的,可能是个误会。说完便灰溜溜地过河走了。
事后,我曾祖父农宝田高度地赞扬了小农才成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说他像我们农家的种。乐得农才成念叨了十几年。
尽管农家义正辞严地赶跑了前业押解农兴良的造反派,但事情并没有了结。外号马胖子的东山公社造反派马司令并不想就此善罢干休,他亲自带了两个护卫拎着礼物来到农家寨。那些日子兵荒马乱,社会动荡,曾祖父担心农兴良独居深山会有不测,就阻止他回到森林里去。因而马胖子很容易地就在寨子里见到了农兴良。
几年不见面,当年那个鬼精的小马竟长得一身肥硕,尖瘦的脸变阔亮了。乍一见面,农兴良还真认不出来人是谁了。但看见他们都是一袭的绿军装红袖章,就知道上次那伙人又来了。
马胖子走路的姿态显然模仿了某单位过去的老领导,但又学不到家,样子极其别扭。他夸张地噢哟地叫了一声,迎上去和发怔的农兴良握手,然后故作亲热地说:农老师,最近身体还好吗?你好像气色不对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不能累坏了啊!
看见农兴良依然木讷,没有预期的反应,两个手下忙说:这是我们公社马司令,你不认识了?马司令看你来了,别他妈的不识抬举!
马胖子扬扬手,示意手下别多嘴,又哂哂笑道:我就是小马啊,农老师真的认不出我了。唉,毛主席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岁月不饶人,真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啊!
农兴良忍不住笑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老花眼了。该死,该死。
马胖子见对方现出笑脸,就更来了情绪,从革命形势大好到打倒走资派,再到革命军烈属要做革命先锋派不做保皇派等等,海阔天空地吹了一大通。农兴良只觉得越听越糊涂,脑子一片混沌。双手不得不托住秃头,惟恐自己会歪倒。
马胖子感到该宣传的都宣传了,肚子里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倒出来了时,就忍不住直奔此行的主题。其实在认出马胖子之后,农兴良就已经猜出这个浅薄的司令想要他干什么事,只是不愿点破罢了。
农兴良想不到这个曾经对刘书记惟命是从、勤手快脚的小马,如今竟然这般穷凶极恶地来寻找所谓证据,欲把自己的老领导打倒,还要把他也牵扯进去,让他作他们的帮凶。他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给这伙人壮的狗胆,让他们这般无法无天。莫非过去的历史又要重复,够胆的人都可以称王称霸了!
马胖子说:老农啊,任何人都有参加革命大批判的任务,都有权利检举揭发走资派。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到县里去,当面揭露批判那两个大走资派,那将是革命的胜利,人民的胜利呀!
农兴良当即对马胖子的提议反应冷漠,称自己的身体十分虚弱,出不了远门。这样的回绝虽然使马胖子老大不高兴,但他仍不死心,当即差人找来纸笔,硬要农兴良亲自写一份大字报。
面对铺陈好的大白纸,农兴良的脑子一片茫然,眼里不停地迭现出老区长和刘书记的各种表情。当他的外乡人师傅的面影最终定格在脑子里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扑倒在了纸上。
农兴良被造反派逼得昏倒在地的行为,激起了我们家人和村人的愤怒,女人们夸张的嚎啕响彻河畔,听到哭声的人们都聚拢来了,把马胖子等三人团团围住。
马胖子怎么也料不到农兴良会这么弱不禁风,刚想对他施加点压力就成这个样子了。他觉得形势不妙,再呆下去就会惹更大的麻烦,就一边说要回去公社叫赤脚医生,一边唤上两个手下溜出到院门。不料,和闻讯赶来的农宝田撞在了门上。
我曾祖父农宝田的那只独眼直瞪得马胖子打起了寒颤。农宝田不声不响地将马胖子拽进院门,又咣当一声把门关上,然后,走过去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农兴良的鼻息。一会,他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到马胖子跟前,手手指住门外直指。马胖子的心领神会,手一挥,和两个喽逻悻悻地冲出了门。
不等马胖子过到河对岸,农兴良就从昏迷状态中醒来了。很早以前他就学会了假死的功力,但未曾使用过,如今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下居然功到自然成,给他留了条生路。
后来据说马胖子自己以农兴良的名义炮制了两张大字报,贴到县城引人注目的地方。其中一揭露老区长四旧五老之心不死,诱使农兴良去为他父亲找风水宝地的经过。另一张则揭露刘书记如何利用职权玩弄妇女,迫害人民老师……这两张大字报以当事人受害人和知情人的身份控诉了两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滔天罪行,在县城里引起了很大震动。但知道农兴良文化水平及毛笔字功底的两个当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身农兴良之手。若干年后,在县城养老的农兴良的某个场合里,和两位当年的走资派聊及此事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大腹便便的刘书记见他紧张,便安慰说:拉鸡巴倒吧!有空再帮我瞧瞧,啊!我信你那套。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国泰民安,我三公农兴良决定要离开农家寨,和老伴来到县城生活。这时候,他的大儿子农才君已从部队转业进京,成了堂正的北京人。当水电工程师的女儿也在外地成了家。他只好离土不离乡,就近到县城随在县政府当局长的小儿子农才文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