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医院出来后,农盛军和李玲玉就搭上了回县的班车。一路上,他都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不停地安慰她,说要跟她结婚,马上就结。他的动作和表白令她感动无比,在医院里的恐惧心理便慢慢地消褪了。母亲的那个老姐妹的电话晚了一步。他们没在县城停留就直奔公社。由于有管知青工作的老甘帮忙,他们的结婚登记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两人回到小斗村时,李家夫妇正坐在家里唉声叹气,天黑了也没人生火煮饭。他们暗地里天天盼望的事变成了现实之后,却是这样令他们担惊受怕。最令他们揪心的是,两位事主下落不明,怀有身孕的女儿不知在何处颠沛流离。送走农盛军母亲之后,他们就瘫坐在家里没有动弹,女人还时不时地低声抽泣,令李金禄心烦意乱。三个小女儿见父母这般伤心,便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叫饿。
农盛军他们这最后一拨知青上山下乡插队后的第四年,所有的知青都通过各种门路离开了农村。因为插根农村,农盛军成了小斗知青点的最后一个守点人。同时也是全县惟一一个还在农村的知青。
他也曾经有过回城的机会,先是县水泥厂愿意安排他,后来是一个粮所。水泥厂的领导看在他是工业局长儿子的份上愿意把他招为正式工人。同时许诺他的妻子李玲玉也可以同时作为亦工亦农工人进厂,以后一旦有了转正指标,她就可以转为正式工人。生产队干部和公社下来的老甘都一致认为,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恐怕是不能再犹豫了。老甘还说送走了农盛军,他就可以改行干别的工作了。
可农盛军却对这次极有诱惑力的照顾不以为然,他说:我既然留下来就不走了,当农民不也一样生活么!
队干们和老甘以为农盛军赌谁的气,就单独来找李金禄夫妇和李玲玉,希望他们能帮助做通他的工作。老甘特别强调说,这是全面落实党的政策和上级指示精神,落实不好上面要怪罪下来的。于是,李家夫妇和李玲玉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李金禄说:盛军,就算是叔求你了,你给叔一回面子吧!上级的政策违反不得哩。你们走吧,你命定是吃公家饭的人,把玲玉也捎带上了,我们算是得了大福了。
妻子李玲玉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她深知他的脾性,但又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她只好做一个旁观者,没有等待,只有观望。
看见岳父岳母不时为他担惊受怕的可怜样,农盛军心里确实很难过。他不想再让他们为他蒙受委屈,同时也为了消除外界的误解,他特意把老甘和队干请来吃了一顿饭。
席间,农盛军说:我不去水泥厂是我个人的事,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更不关我家里什么人的事。当初我自愿下来,我现在自愿不走,都是一个道理。
一番话把老甘和队干部说得直点头,大家边渴酒边说了一些其他的话,似乎这件棘棘手的事就这么了结了。
殊不知,不到一个月,老甘又来了。他掏了一份表给农盛军看,连哄带副地说:县里说非要我做通你思想工作不可。唉!这次,是粮食部门的,可以考虑安排你在大斗粮站,近家。你就答应了吧,啊,拿表去快点填。
农盛军说:上次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怎么你听不进去?
老甘哭丧着脸说:不行啊!我回去汇报情况,公社领导就把我批一了通,说我下来光知道喝酒,办不成事。
农盛军说:这不怪你,怪我。这样吧,我写个字据给你拿回去交差。
见他没有丝毫让步,老甘也只好同意这么做了。
我堂兄农盛军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地要当一个农民,要在农村呆一辈子,其中的理由并不明显,因而也就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当初人们还以为是因为家庭的关系,因为他在农村结婚,或者因为考不上大家,等等。但到后来,就似乎都和这些无关,简直就让人摸不着头脑。日子长了,城里的父母也心软了,久不时还托人捎东西来,他们也久不时到城里小住几天,往来不断。至于考大学的事,农盛军也早就忘到脑后了。有一次,李玲玉竟鬼使神差地把当年写信的事告诉了他,并请求他原谅。她满以为他会暴跳如雷或者痛心疾首一番,不料他竟心静如水,什么也没说。
李家外公住在山里,时不时会到小斗来小住几天,帮他们拣些猪菜,给猪找草药。农盛军铁心务农后,县和公社便决定把那一排知青点的房屋拨交给他使用。他们稍加改造,就成了一个小型的养猪场,养有几十头猪。外公会一些草药方,能治猪病,就经常来看看。
这天外公在来的路上跌了跤,摔了个嘴啃呢,差点把仅剩的几颗老牙都碰掉了。罪魁祸首是一块石头。外公走了几十年还没在这条路上跌过跤,心里就十分地窝火。外公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他骂骂咧咧地到家后,就提了把锄头要去把那块石头挖走。农盛军见老人这么固执,只好亲自去帮他出气。
生活中随时都会处于某个转折点,这一天的农盛军就是这样。他想不到这块绊倒外公的石头竟是一块锑矿石。后来他在父亲的帮助下,鉴定出这是一块含量达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锑矿石。父亲告诉他,这样含量的矿石市场吨价超万元。这是个意外的好消息。
那天他没法挖掉那块石头,露在地表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冰山一角。当时他只敲下了一小块,又将泥巴埋住,然后把余气未消的外公安抚回家。
农盛军不声不响地就在山上搭起了棚子。李金禄从外家请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亲戚,和岳婿俩住在山上。他们从那块外露的矿石开始挖,想不到越挖越深,越挖越大。仅几天时间就掏出了一大堆乌闪闪的矿石来。
李家岳婿开矿窿的消息迅速引来了许多村里人,一些快手的也学他们的样子在山上搭棚挖洞。不几天,附近的山坡上就挤满了窝棚,各种各样的土洞密密麻麻。
李明是个精明人,他认为农盛军既然先发现了矿脉,那么离农盛军窿道最近的地方也肯定有矿,他不想像别人那样去瞎挖。于是,就在紧傍着农盛军窿道的地方,也开挖了自己的矿洞。
一筐筐的矿石被从窿道里运出来,然后人挑马驮到原来知青点的屋子里。部分大猪已被卖掉,他们腾出了两间屋,把从山上运下来的矿石堆放在屋里。为了方便运输,农盛军还投资请工扩大从公路和村里之间的机耕路,让汽车开到村头来装运矿石。每天,农盛军忙上忙下,一会进窿道,一会找人装车,一会进城卖矿。尽管山上有李金禄坐镇,山下有李玲玉把守,家里有岳母主持,但要让三点都连活起来也不容易。
随着窿道不断地向大山深处掘进,农盛军的经济实力也渐渐强大起来。他不但自己买了一台东风卡车,还弄回来了一台北京吉普。虽说是县里干部坐过的旧货,但毕竟自己有了一部专车,很令别人眼红眼热。当然,村里的学校也没少得到他们的好处,打了水泥球场,添了桌椅,下一步就是考虑起楼房了。
红红火火干了一年,农盛军已经成了县里的经济能人。什么勤劳致富带头人、劳动模范之类的头衔一个接一个地套到了他的头上,各种采访接踵而来,令他应不暇接。有一天,他刚从城里回来,就见小个子陈丁笑咪咪地倚在他以前的宿舍门口。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农百万,你他妈的都认不得我了?陈丁毫不客气地说。
农盛军过去猛地将他抱起,转了一圈,说:我以为是我儿子呢。你妈的七十斤,你这不长肉的,越吃越瘦了。
陈丁告诉他是坐公鸡开的班车来的。他毕业一年了,现在在省电台地区记者站当实习记者。
一听他是记者,农盛军就警惕起来,说:七十斤,如果你是来看我老农,我分分钟欢迎你。如果你是来采访的,就吃好走好。
陈丁料不到他会对记者有如此抵触,就坦白地说:我确实是从地区报纸上见到你的报道才来的,既然你不欢迎,就算来看你吧。
你们记者都他妈瞎吹,说我捞了几百万了。吹牛不上税啊?农盛军有些忿忿然。
陈丁说:关我卵事。走,去看看你那个窿道。今晚一定要让你岳父下河去搞几斤鱼吃吃。
就在农盛军雄心勃勃地另有所图的时候,窿道出事了。
李明在旁边开的窿道炸死了人,两死一伤。事故和农盛军的窿道有直接的关连。
其实事故的隐患早就存在了,李明在距离农盛军窿道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打窿道犯了开矿大忌。因为自己的窿道只碰上一些零星矿石,所得甚少,而农盛军的窿道却财源滚滚,这使李明的心里失去了平衡。于是一个夺财的诡计便在地层深处实施了。
李明为了抢夺到农盛军的矿脉,就拼命地往里挖,企图在超过对方的深度之后截住矿脉。到了这天中午,两个窿道终于汇合了。悲剧是在一堵不足两米的岩层上发生的。当李明的工仔还在拼命挖刮时,这边的农盛军的工仔却点燃了导火索。他们哪里知道对方就在自己的前面,而且近在咫尺……
这个飞来横祸终于把李明和农盛军送上了审判庭。李明被判了十年徒刑,农盛军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被判了六年徒刑。
我第三次见到我堂兄农盛军时,他仍然是个农民,不过这时他已经劳改释放回来有些年了。他仍然住在小斗村上,但早已不开矿了,据说当年他发现的锑矿并不是什么富矿,没有太大的开采价值。他和李明被判刑之后,原先的矿洞也被政府封堵了。
农盛军后来承包并开发了近五千亩的荒山荒坡,种上许多杉树和果树,耗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他一下子又成了农场主。据说,在劳改期间,他潜心学到了不少先进的种植技木。
有一年春节,我在小斗村见到了那个令他回不了城的堂嫂李玲玉。老实说,这是一个长相一般但皮肤白嫩的村妇。在小斗村我还非常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女人肤色都很不错,这里的女人以她们出众的肤色诱惑了不少吃公家饭的干部职工。
红河流域曾经流传这样一句民谣,叫做十个到小斗九个不回头。意思是说外地人来到小斗都被这里的女人迷住不想回去了。这个发现使我感觉到自己的想象过于习惯化了,这点失准很使我汗颜。关于这个发现我将在别的小说中叙述,在此不赘。
那天,我在堂嫂李玲玉和她长相极好的小妹李玲水的带领下,在离村不远的山坡上的一个窝棚里见到了我多灾多难的堂兄农盛军。
长得又瘦又黑穿着破旧的堂兄见到我时,就迫不及待地把一只脏手伸过来,说:有烟么,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