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宝田还没有玩过这么热闹的地方,一切都觉得稀奇、新鲜,免不了要东张西望一番。山毛驴让哑巴牵着马,自己迈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边走边眼往女人堆里瞄。他见农宝田看得有些木纳,就打趣地说:别看啦,老哥,云南十八怪,你看不完的。好看的还有后头呐!
来到马市,山毛驴对农宝田说:那匹老公马留下来也是个累包,不如卖了吧?
农宝田问山毛驴路还有多远,他说不远了,于是就同意卖掉老公马。也不讨价还价,卖得了十块光洋。后来拿出去买了两张油布和一只铜壶,云南的细烟丝很馋人,农宝田就买了一只带铜嘴的水烟筒和几刀烟丝。
然后又继续赶路,一路上都有赶圩回去的村民。见有女人,山毛驴就像头发情的公马,不停地用当地的山歌向她们调情,相互嬉笑怒骂。他还唆使雀鹰去抓走姑娘的头巾,然后挂到哑巴的脖子上,哑巴乐得手舞足蹈。
想不想搓一个?山毛驴指着走在前面的三个姑娘,对农宝田说。
他一拍手,雀鹰又箭一般地射出去,不一会,前面响起了惊叫声。那鹰仿佛是捉到了一条蛇,双爪擒着头巾飘然而至,山毛驴接过来挂到了农宝田的脖劲上。
农宝田憨笑着卸下头巾,不知所措地望着前边,山毛驴乐得哈哈直笑。
滇东南早就有两好之说,即八宝好米饭,乐里好姑娘。八宝是一个村子,种出的稻米产量低于其他地方,但米质特别,米饭香爽。古时被当作贡品上送朝廷,现在还被当作国宴用米之一。乐里是几个村子的总名称,世代泥腿子农家,却生出了不少令外地人眼红眼热的俏姑娘。农宝田未曾有机会领略过乐里姑娘的风采。但一踏上这一方土地,就感觉到了一种浓烈的异地风情。
其实,滇东南还有不少好东西,比如烟丝和狗肉。只是人们不想把它们和米饭以及姑娘相提并论罢了。
三个外乡男人和姑娘们走走闹闹,来到一条小河边。小河不宽,也不大,不久前发过洪水,看上去水深齐腰。走在前边的几个年轻女子在沙滩上停住,也不顾忌旁边有无男人,就大大方方地脱下裤子,露出一截截白晃晃的大腿。山毛驴和农宝田见得多了,并不觉得奇怪。山毛驴还故意把马拉到她们旁边,说:阿妹啊,哥哥脚痛得很,能不能把哥哥背过河去呀?
女人们也觉得有趣,人群里有一个年世稍大些的把裤子往脖颈上一挂,然后向他飞了个媚眼,说:阿哥真是没用,人家都是男人背女人,你是不是背妹仔背多了,后腰挨烫成锅巴了?
女人们一阵哄笑。
山毛驴得寸进尺,涎着脸走近去,色迷迷地盯住那个女人,怪腔怪调地说:阿哥从来不曾背过女人,阿哥有抱功,喜欢让阿妹把那块热东西贴在肚皮上烫哩。
女人们又哇哇地笑闹起来。
山毛驴他们都知道这一带的规距,只要眼睛不看女人的私处,即使是陌生男女也可以手牵着手过河。于是他们都毫不犹豫地脱掉裤子,把裤子卷成团,置在马鞍上,然后和女人们手拉手排成长队,开始涉水过河。哑巴平时少见这种场景,忍不住就朝女人们的那一端多瞄了几眼。
农宝田个头高大,就趟在上游,接着是哑巴,靠近女人的是山毛驴。
阿哥今晚住在鸭街,阿妹有心就去相会。我的马驮上有槟榔,阿妹想吃就来找哥。山毛驴左手紧紧握住刚才和他调笑的女子,嘴里唱起了山歌。
阿哥的槟榔挂在腰杆下面,留下来给你的老婆吃吧。女子笑着回敬道。
阿哥四海为家,八方流浪,养不起老婆,也成不了家。哥的命好惨啊,妹你晓得吗?
江湖的汉子流油的嘴,只有三岁娃仔才会信你。
山毛驴急了,赶忙唱道:妹呀,如果你不信,等上到岸边哥就破了胸口,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不知不觉中,一排男女就上了岸。山毛驴早已注意到,哑巴原先还蔫巴巴的,阳具在趟过河的过程中渐渐地蓬勃起来。于是他故意惊叫一声,指着哑巴的裆间大声说:看呐,好大一条过江龙!
几个女人都受了骗,窘红着脸吃吃地笑。农宝田觉得这种玩笑开得有些过份,一个人默默地穿好裤子上岸去了。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那个被称为鸭街的地方。
这地方和红河边的圩日叫法有些不同,称牛街马街羊街狗街猪街不算,还叫什么鹅街鸭街竹街砧板街之类的。而红河边则按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地支周期来定圩期和圩名。很显然,一种是以当地物产来称谓,另一种则是为了好记。比较起来,前者似乎更有意思。
鸭街,顾名思义即是一个盛产鸭子的地方。这个才五、六十户人家的村子在西洋江上游,人少田多,数百亩水田分布在江的两岸。这里的西洋江尚未成势,枯水期人畜可以不费劲就趟过河床。冷天,人们还可以搭一些简易的木桥,方便过往。主要的灌溉工具是一架架巨轮状的水车,沿江而置,在竹丛的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
刚过端午,西洋江已经长得丰盈,小桥早已被水推走了。见有人到,江那边漂过来一只独木舟。山毛驴卸下马鞍,把黑炭马先赶过江去,然后三人登上独木舟,朝对岸划去。农宝田是第一次搭这么小的船,觉得很有趣,这是用一根粗大的树木挖凿成的,轻巧而牢固。
第二天,山毛驴叫农宝田把他的马鞍割开,取出夹在中间的银元,这些钱将用来收购鸭子。他自己则和房东走家串户,去看鸭子。这个时节,头水的鸭子一般都已长到一斤半重,恰好长成他们想买的那种鸭子。
才两天时间,他们就收购四、五千只鸭子,耗去了大半银元。山毛驴还把黑炭马作抵押,租用了两只独木舟。
几千只鸭子被赶到一起,用一圈圈的竹栏围成几个圆圈,晚上聚宿,白天下田。农宝田和哑巴手持鸭杆,在四周巡视。山毛驴有时跑到村里去买些谷子用做饲料,有时候也一起到田头走走。边跟耘田的大姑娘小媳妇调情,边察看鸭群。
山毛驴已经有了多次贩鸭的经验,他说那些来历不同的鸭子必须有足够的时间让它们合群,否则就会形成很多中心,使人难以管理。
在山毛驴面前,我曾祖父农宝田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他认为山毛驴无论在本事或者处世经验上都强过自己。这种差异在于人家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有句老话说,十年读书比不得一年走,意思是说一年游历所得到的知识要比读十年书多。短短几天,农宝田就开始有所见识,他甚至觉得山毛驴这个人非同寻常。
天空中掠过一道阴影,鸭群顿时一阵惊乱,农宝田和哑巴同时抬头朝天空看,原来是一只苍鹰正悠然地在空中盘旋。这种鹰体积比雀鹰大,鸡、鸭和蛇均是它捕猎的对象。它号称鸟中之王,从来不怕别的鸟类。田里的禾苗刚刚分蘖,尚未返绿封行,捕食的鸭群无遮无拦,所以很惧怕鹰的袭击。
山毛驴仰躺在田边的树荫下休息,鸭群的噪杂声惊动了他。他掀开盖在脸上的礼帽,以为是雀鹰擅自出去捣乱,却见它正不安地在树枝上摇头振翅,烦躁而无奈。
他终于看见了那只飞行的大鸟。便掏出二十响并张开了机头,枪口对准了鹰,缓缓地跟随它划了个圈圈。枪响了,天上黑影歪歪斜斜地栽了下来,引起鸭群更大的骚动。哑巴抜腿迅速地向猎物冲去。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山毛驴和农宝田、哑巴一起,把几千只鸭子赶下西洋江,开始了艰难而浪漫的行程。
两只独木舟一前一后,将鸭群夹在中间。哑巴和山毛驴的独木舟居前开道,农宝田压在后面,船上装着简单的铺盖、少量的饲料、大米和竹栏。农宝田的船上还多了一张麻线织的鱼网。
那种鱼网现在绝迹了。农宝田不无遗憾地说。
那种鱼网用鲜野兽血泡过,再拿去蒸熟,晒干,网脚是铜铸的,七十二颗。没有力气别想碰它。
那时候河里的鱼多得老了自己死去。随便把一群牛赶过河去就会踩死几条鱼。西洋江的鱼肥得很,总是烤不干,煮在锅里鱼汤比人的奶水还白,上边漂着一层油花。唉,好多年没有尝到那种味道了。有了那张网,我们的菜就是鱼了。撒一网下去,少的几条,多的几十斤。吃剩的鱼拿到岸上砍成碎块,鸭子很喜欢吃。山毛驴以前不懂这个办法,都是用谷子喂,成本很大。见我发明用鱼喂鸭,他笑死了。
我们下去一趟要花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的日晒雨淋,把人晒得跟黑狗一样。就光山毛驴那个杂种,硬是晒不黑,天天脱光晒也不黑,很怪。白天,鸭群要么在河滩上找吃,有时也能进人家田里吃些虫子田螺。晚上,我们就找个开阔的地方,用竹栏围成几圈。快的,一天能走十来里,慢的就走五六里。到了河下,鸭子也长成了。
西洋江沿岸的女人,都喜欢嚼槟榔,见了槟榔就命都不要了。山毛驴是个十足的风流种,袋子里装几颗槟榔就去撩女人。沿河的村子都有他的相好,他人没有到,女人就先到河里擦身子等他了。那边的女人,丰满得跟过年猪一样,两只奶砸人都疼。有时,见我们赶鸭过去,她们也是光条条的擦她的身子,还嘻嘻地笑你,勾你。有几次,哑巴看得眼直了,船撞到石头上,人扑腾进河里,那些女人笑得奶都一抽一抽的。山毛驴水性不错,头一扎进水里,几分钟不见浮出来,那边的女人就母鸡下蛋一样又笑又骂。
我从来没有听到曾祖父说过的有关女人的情节,很显然他对别的儿孙也隐瞒了这一点。热衷探听别人隐秘的高昌建似乎比我们幸运。因为他是外人,还因为这一天天气睛好,农宝田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于是让高昌建这样一个无耻的来自京城的三流作家占了便宜。他边听边打着腹稿,他甚至想好了小说的标题,就叫《风流峡谷》,剩下的只是考虑先给《当代》或者《十月》了。再往后就是如何巴结张艺谋或者陈凯歌,拍成一部既能卖座又可捞大奖的电影。
在高昌建通过买了某个不便透露大名的出版社书号出版的长篇小说《风流峡谷》中,他不经任何添油加醋就使用了下面的细节:
山毛驴像条发情的公狗,似乎有发泄不完的情欲,他每到一地就毫无顾忌地去找女人,然后回来向农宝田吹嘘那些令人心颤的细节。农宝田虽然纯朴本份,但他也是个血肉之躯,是个男人,尤其他们长期远离家人。于是他就产生了拈花惹草的念头。这天晚上,江风习习,天气格外凉爽,他们露宿在一处平坦而宽阔的河湾上,这里离村子不到三里。山毛驴刚丢饭碗就像夜猫子般地钻进黑夜里。
半夜,哑巴已经睡熟。农宝田赤条条地到江中洗了个澡,顺便摸了一小串油鱼回来,一个人拨旺火堆,津津有味地烤吃。不一会,江岸上响起了脚步声,山毛驴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见农宝田一个人只穿一条裤衩烤鱼吃,就咯咯笑着走近他:哟,阿哥,见了客人都不喊一起吃,真小气。
我、我不知道你们回来,就只捉了几条,都快吃光了。他有些局促地说。
山毛驴卸下穿戴,也凑过来。老兄,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美人,西洋江边一枝花阿桃妹妹。今晚我还没有碰过她,是不是?
今晚你是条大阉狗!女人说。
听见没有?我是专门给你带来的。这样吧,我饿坏了,剩下的这两条先留给我,你带阿桃再下河去摸。哦,他叫田哥。
这……这不好吧?农宝田夹紧两条腿,将脸转向暗处。
我也真是热了,田哥,带我去摸鱼吧。阿桃边解开上衣边娇滴滴地说。
去吧,去吧!
山毛驴一把夺下农宝田手上烤鱼的木棍,把他扯起来推进黑里。
说话间,女人已脱掉了衫裤,只剩一条裤衩。农宝田见状,只得硬着头皮往江边走去。
她紧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身影,闻着有些腥臊而暖湿的河风,不禁心旌摇荡起来。一个近乎裸体的女人这般近地跟在身后,他感觉到了灼热,他紧张、心跳,脚步也不稳了。
他们走进水中,每走一步他就觉得灾难在迫近。脚下的石头光滑得使他们摇摇晃晃,女人紧赶近来,抓住他的左手,说:滑死了,拉住我。他没有出声,继续拖着她往深水里走。他要找一处水流稍缓,不深,有大石头的地方。那种地方有鱼,鱼就藏在石洞里。
哎哟,疼死我了!女人抽着手嚷道。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握住她的手攥得太紧了,就急忙松开。他干脆紧走几步,率先沉进水中,回头说:摸吧。
女人又莫名其妙地吃吃笑起来。
她也泡到水中,孩子似地朝自己的胸脯拨水,然后学着他的样子胡乱地摸。
这晚上的鱼儿特别精灵,手一触就不见了。他的手探进几个石洞,鱼都从指缝间溜走了。有一条大点的鱼还硬从里头挤出来,使他的卡在洞里,进退两难。待他腾出另一只手想要掐住它,它却枪弹般地射了出来,撞在他的胸口上,溅了一脸的腥水。
女人根本不是摸鱼的料,她的心思也不在摸鱼上面。此时她坐在一块凸滑的石头上面,听着他发出的响声,想入非非。
忽然,她啊地惊叫了一声,带着哭腔喊道:我被什么东西咬了。
他循声赶过来,焦急地问:是什么东西咬了?是什么东西咬了?
黑暗中她伸出一只手臂勾住了他,声音柔软地说:人家怕嘛,你真狠心,离那么远。说着又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接下去,想象力很一般的高昌建用了很长的篇幅描述了我曾祖父农宝田的第一次外遇。农宝田和寡妇阿桃在黑暗的水中做爱的细节显然摹仿了一位不久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拉美作家一部小说里的一个情节。那个情节叙述的是一个殖民者的小船在河里出了事,他被水推到下游,在黑暗中,他漂到了一个正在洗澡的土族妇女的怀里。土族妇女用乳汁救醒了他,他误以为她是他的情人,就在水里做爱……高昌建很露骨地渲染那次做爱的过程。这些下流的描写的直接受益者当然是书商,他们把《风流峡谷》的印数抬到了二十万。
我无法怀疑农宝田和阿桃那次风流的真实性,因为农宝田从来不对他的子孙谈及这些有伤风化的故事。根据《风流峡谷》提供的材料,农宝田在长达十余年的赶鸭生涯中,至少在西洋江沿岸交结了九个情人。其中三个是寡妇,四个是有夫之妇,还有两个姑娘。他采用了和山毛驴相似的手段,从河下带回女人们喜爱的槟榔,然后不断地建立和巩固与她们之间的关系。
使我相信高昌建材料真实程度的原因,主要是他对农宝田那副望远镜来历的描述,因为这部分描述和农宝田以往对我们叙述的基本相似--
在雨季,西洋江的水位比枯水期高涨,这时候就有些小火轮逆流而上,越过中越边境,进入滇东南。
这些小火轮多是洋鬼子开进来的,他们多是法国人。黄头发,白皮肤,高鼻梁,蓝眼睛以及高大的身材都让人望而生畏。
这天正午,农宝田他们把鸭子赶上田垌,将两只独木舟泊在江边。农宝田在沙滩下燃起火,然后砍来三节嫩竹筒,将米和水倒进竹筒里烧烤。
正在太阳下擦枪的山毛驴忽然支着耳朵站起来,警惕地说:洋鬼子上来了。
农宝田也听到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下游传来,便紧张地问:怎么办?
不要害怕,他们不敢怎么样。山毛驴迅捷地将双枪上好膛,提在手里。你和哑巴继续做你们的活,我藏在芦苇丛里,万一有情况我就放倒他们。
说完他跑上田边,对哑巴吩咐了一阵,才隐进江边的芦苇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