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爷和两个短工回到主人家,宫长昌问地契拿到了没有?三人俱摇头。
宫长昌怒极,说你们三个大男人,难道连一个老头都对付不了?长老爷说,一个老头还是对付得了,可人家还有一个蛮子崽,那蛮子崽舞起锄头一顿乱挖,我们奈何得了?俗话说,真把式打不过假戏子,假戏子打不过蛮子,我们一不是把式,二不是戏子,碰上那么个蛮子,我们能不跑吗?
另一个短工赶紧说,宫老爷,你那半斗谷赏金我们就不要了,也给你老人家省着点。
宫长昌越发气极,但也没有办法。若辞了这长工短工,另外请人也实在是难得请到合适的。
这乡里人喊老爷,其实只是个一般的称呼,并不是对被喊的人特别畏惧,也不是喊的人就会自惭形秽,就如同长工也被喊作长老爷一样。长工、短工们都是靠着自己的力气和农活技术吃饭,和主人搞得来就搞,搞不来就散伙,其实是非常自由的。而主人一般也绝不会得罪帮工的,因为地方上就这么些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张家长、李家短的言语又传得飞快,倘若那刻薄刁钻的恶名一传出去,非但是难以再请到帮工的,就连“吊羊”的土匪,也专爱找上门来。地方上那所谓的土匪,大多就是找不到活干,一时没了生路,或者受了天大的憋,要出胸中那口恶气,被逼出来的。
宫长昌和宫得富两家结下了冤仇。
我叔爷说,宫得富也是火气太盛,他若不去告状,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
宫得富的被征丁,并不是宫长昌去买通乡公所,将他强行征的丁。因为要买通乡公所,又得花钱。他宫长昌已经为儿子花了那么多钱,再要他花钱,就等于要了他的命。宫长昌只是在心里怨,在心里恨,希望菩萨让宫得富一家遭报应。
宫得富家则更是恨,恨宫长昌竟说他家偷了地契,竟派人来打抢。
宫得富想,你******宫长昌仗着自己有长工短工,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老子手里有你犯法的证据,老子要告你!正是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宫得富将宫长昌告到了乡公所。
乡公所一见那白纸黑字的证据,大吃一惊。这吃惊倒不是本公所管辖之地,竟然出现敢如此大胆妄为之人,而是他们经办这种事,早已经不止一回。本来这谁去吃粮,谁不去吃粮,他们历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有个交差的理由,能说得过去就行。可如今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弄得不好,原来办的这号事也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
乡公所的头儿要宫得富暂时先回去,该干什么还是去干什么,说他们一定会秉公处理。宫得富说,我相信你们也会秉公处理,你们若不秉公处理,我就告到县里去!县里若告不进,我就告到府城,去找行政公署……乡公所的头儿忙说你放心、放心,我们会尽快处理的。
宫得富走后,乡公所的头儿细细一思量,这事,瞒是瞒不住的,压也压不下的,还得立即告知那签发证明的,由他们军爷来处理。反正证明是你们开出来的,我乡公所只认证明不认人。你军爷如果摆不平这事,上头追究下来,我这乡公所充其量是个糊涂的庸所。我这头儿充其量是个糊涂的头儿。
军爷处理这事可就不费多大劲,骂了几句“******,尽给老子找事”后,立即作出决定:第一,将告状的宫得富征丁;第二,将宫长昌那儿子也征丁。
军爷说,******我将你告状的征了,我看你还到哪里去告?!******我将你被告的也征了,你俩到军营里再见高低去!
军爷说,那证明,是假的!造假证明的,降职一级,罚薪三月!老子秉公处理了。
宫得富再一次从小火轮上回到家时,立即就成了粮子。
宫得富倒也无所谓,因为宫长昌的儿子也和他一样。宫得富认为自己告状还是没吃亏。
宫得富一吃粮,跟着队伍不知开拔到了哪里。宫得富的父母亲在家里伤心得对哭。哭着哭着,他父亲抓起一根扁担,就往宫长昌家去,他母亲则紧随其后。
宫得富父亲还没到宫长昌家,那在田里干活的长老爷就看见了。长老爷连脚上的泥巴都来不及洗,慌慌地跑进主人家,喊,不得了啦,要出人命啦!
宫长昌喝道,哪里要出人命了?长老爷说,那宫爷打上门来了。宫长昌问哪个宫爷?长老爷说就是那个蛮子崽他爷啦!宫长昌说我还没找他算账,他倒送上门来了?!长老爷说,我看他那样子是来拼命的啦,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啦!
长老爷没想到他这话竟被说准。
长老爷要宫老爷到屋里躲一躲,由他先来应付一下,好让打上门来的消消气,人的气只要稍微消一消,就不会拼命了。可宫长昌正为自己花了那么多冤枉钱却没能保住儿子而将所有的气都放在来人身上,他会躲?他还正要打上门去呢!
两个为了儿子而成了对头的本家,相逢在宫长昌大门里的院坪。
先动手的其实是宫得富父亲。
宫长昌一见宫得富父亲进来,正要以长辈的身份大骂宫得富父亲是个孽障,宫得富父亲的扁担已经高高举起,狠狠地朝宫长昌劈下。
那扁担眼看着就要劈着宫长昌了,宫长昌想躲也躲不及了。在一旁的长老爷即算挺身而出,像大臣救皇帝,或者像警卫救首长那样,挡到前面来挨这一扁担也已经迟了时(何况长老爷根本就没打算挺身而出,他只是哎呀了一声,把眼睛闭上),宫得富父亲手里那扁担,却突然滑了下去,紧接着“扑通”一响,倒下了一个人。
倒下的不是宫长昌。倒下的是要用扁担劈宫长昌的宫得富父亲。
宫得富父亲是因为又气又急又用力过猛,突发了心脏病或是脑溢血或是其他的什么旧疾,这一倒下去,就再也没能起来。
差点被劈着的宫长昌愣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跑过来的长老爷赶忙伸手去拉倒下的宫爷,只拉了一把,便喃喃直念,真出人命了,真出人命了……
这当儿宫得富的母亲气喘吁吁地来了,一见自己的老倌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宫得富父亲死在宫长昌家里的消息,不知是怎么传到了宫得富耳里,等到他从吃粮的队伍里开小差逃回家时,母亲,也追随他父亲去了。
宫得富安葬了母亲后的一天夜里,宫长昌的房子燃起了大火。
宫得富自此离开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家乡。
浪迹在外的他,因有命案在身,索性干起了兵贩子这个行当。
成了兵贩子的宫得富,变得特别冷酷。冷酷的他,又不能不时常回想着自己那个家所发生的一切变故,那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一纸服兵役的假证明而起。此刻,他终于听到有人说出了以钱买假证明的事,而说出这事的人,竟是他的师长!向来冷酷的他,内心也不能不冲动起来。
宫得富对葛先才说:
“报告师长,宫得富有话要说,我宫得富,就是因告那拿钱买服役证明的事而被害得家破人亡的。那逃避兵役的假证明,不但有人造,有人买,还有专门当中间人提篮子的……”
葛先才站到了宫得富面前。
葛先才两眼盯着他,打量片刻后,说:
“每个当兵贩子的,都有他一本难念的经。我葛先才知道。但我是军人,是带兵的,我只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葛先才又踱起步子来。他踱了几步,猛然说:
“兵贩子是不是扰乱兵役制度?你们说!”
“是不是涣散军心、严重影响部队战斗力?你们说!”
“是不是可恶之极?你们说!”
“到底该不该杀?你们说!”
……
最后这一句,连长代替我叔爷和宫得富应声而答:
“该杀,该杀!”
连长一回答后,葛先才不吭声了。只是把他那冷若冰霜的眼光,扫射着我叔爷和宫得富。
葛先才没吭声,所有的人都不敢吭声。团部的空气,在这一刻似乎都不动了,全凝固了。
时间在凝固中一秒一秒地过去。
突然,宫得富带着哭腔说:
“师长,别这么折磨我们了,你就快下枪毙令吧。我早已认了,认了,我不会怨长官和弟兄们的。”
葛先才却吼了起来:
“我要你宫得富和林满群回答,你俩到底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师长,你就快点杀了我们吧!”我叔爷和宫得富同时带着哭腔叫了起来。
我叔爷和宫得富当然都不明白,葛先才为什么要连问他们几个“是不是”,为什么非得要他俩自己回答“该不该杀”。因为葛先才是不会杀他们的,大战迫在眉睫,正是用兵之际,他正需要这些老兵!但他得让宫得富和我叔爷这样的老兵油子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命。同时,让那些众多的尚未被揭发出来的兵贩子同样受到感染,同样在这场大战中效命。
这时,团部一个参谋报告,说兄弟师也抓到了两个兵贩子,已经就地正法。
我叔爷的脑袋“轰”地一声,就如同已经炸开。
参谋报告完毕,只听得葛先才喝道:
“松绑!”
我叔爷根本就没听清将军的这句话,只以为将军说的是“枪毙”二字。我叔爷一下就几乎瘫软,脑子里空荡荡一片,眼前是灰蒙蒙一片,他索性将眼睛闭了拢来。
“师长!……”听着葛先才的命令,连长不情愿地喊了一声。
“给他俩松绑。”葛先才又喝道。
“师长,不能这样轻饶了他们哪!”
连长看了看团长,希望团长能帮上他几句。
团长却只是用眼光示意他执行命令。
连长无奈,只得将我叔爷和宫得富解开。
当我叔爷被解开绳索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看了看宫得富。
宫得富大概早就听清了师长的那句“松绑”,当绳索从他身上一脱落时,他“啪”地一个立正,朝着师长、团长敬了一个军礼,说道:
“感谢长官不杀之恩,我宫得富这条命,从现在开始,交给长官了,请长官允许我进敢死队!”
我叔爷这才知道自己真的从鬼门关回来了,他也赶紧学着宫得富的样,说道:
“长官是我再生父母,我林满群如若再生二心,天地不容。衡阳这仗,我把这条命豁出去,也绝不给长官丢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