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把它搞得更漂亮。如何?”洪老板相亲一样,盯着我,“这杂志每年刊号费是八十万,内容只要是历史就可以,没有人干涉。每期往西北寄三本,他们存档。”
报纸。
微博。
电视。
现在又杂志。
跳来跳去还是跳不出传媒这只如来佛掌。
我当然有兴趣。
脑子往报摊上过了一遍,现在杂志卖得最火的有哪些?
一、时尚,穿衣打扮,名人访谈。
二、新闻类,各种周刊。
三、财经。
四、各种画报。
历史类的杂志有,但不多。
“可以做。”我若有所思,提出自己的看法,“《史鉴》这个名字要改,历史是人写出来的历史,本来就是主观的,为胜利者服务的,历史除了教科书里讲的外,还有很多种面目……”
“史鉴史鉴,我当时取的是‘以史为鉴’。”洪老板插嘴说。
“这个名字太主旋律、太硬,像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内刊,不够中性、平民。”我说,“关键就在这里,‘以史为鉴’,这个‘史’是谁的史,是教科书上的史,还是不为人知的史?是教科书上的史,那大家看你杂志有何用?你这本杂志的读者群一定是三十岁以上,学历至少本科,而且是中产阶层,而且男性居多,绝对的高端人群。”
“对对对,你说得对,这个杂志的读者就是高端人群。”洪总呼应,“你说怎么改?”
“把两字调过来,《鉴史》,历史由大家来鉴定嘛,就像‘鉴宝’节目一样,真伪大家来鉴定,这样更有亲和力。”我出了这么一个点子。
“好,《鉴史》好。”洪总起身加水,倒茶。
“这个‘史’,一定是各种面目的史。要约稿,要原创,要首发。尤其要约名家稿,要知道,什么人说比说什么重要。但具体操作上,我还是同意你说的‘以史为鉴’,就是要和现实、当下发生关系,要有所启发。”我进一步完善,“发行上,一方面,给知名教授、学者、企业家赠送,一方面,定价要高,要超过时尚杂志的二十块。”
“对对对,要的就是高端!”洪总第二次提炼出关键词“高端”,“每个西餐厅、咖啡馆、高尔夫球场再摆一本。”
“这个别。”我摆手,“往西餐厅、咖啡馆、高尔夫球场摆的杂志都是各种免费杂志,一个低调、有品位的男人,跟一个穿得五颜六色的街头混混在一起,丢了身份。读这本杂志的人,最理想的环境是,夜深人静,青灯黄卷伴月眠。”
“也是,也是。”洪总点头。
《鉴史》的合作就这么开始了。
洪总除了支付刊号费,其他撒手不管,杂志的约稿、编辑、设计、制作、发行、广告全由我来搞定。
我之所以愿意接手,当然是看中了杂志的广告。
看中七……烟……钱,第二声!
这个杂志让《天下珠宝》多了一个平台、一个促销手段。凡是在《天下珠宝》做广告的,量或者总金额到达一定标准后,我送他一个P的杂志广告。
《鉴史》杂志读者定位都很高端,这不跟珠宝又对上了吗?
有年份、老品牌、传统文化的珠宝企业,尤其适合到《鉴史》上亮相。
一方面,算盘打得很如意;一方面,压力来了。
没办过杂志,但我听过一句话:如果你恨一个人,请让TA去办杂志。
果然如此。
每期的封面选题是头等大事。
做杂志永无停歇之日,一期出刊了,下一期的选题又逼上来。
更何况我们还要紧扣当下。
绝不是历史知识的普及,更不是野史戏说的哗众取宠。
还有,名家约稿,何其难。
一个一个地求,先从深圳几个高校求起。然后让他们互相推荐外校的学者。还不能全是高校的学者。高校的学者别看学位都是博士博士后,可能写文章,会写文章的,嘿嘿,不多。还得挖掘社会上的牛人,包括作家、编剧、畅销书作者。没时间写没关系,嫌弃稿费低也没关系,不写就推荐作者,推荐了,终身赠送杂志。细胞裂变一样,扩大作者队伍。
名家稿子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你要有耐心,要等。
他都答应了,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你不能放松警惕。
短信、微博、邮件,要克制着,不动声色地催稿。
他不交稿,你还不能说他不讲信用。
他一句“没灵感”,“写得不好拿不出手”足以让你理解万岁,还觉得他德艺双馨,永远活在人民心中。
还有校对。天哪,杂志都印出来了,错了一个字,是普通字就算了,错在关键字,把邓小平爷爷错成了“邓水平”。这个错误,杂志要出了街,杀头,都有可能。怎么办,那一面页码,几万张,全部销毁。
……
好在第四期就打开了局面。
第四期正是九月。
封面主题,当仁不让是“九一八”。
历史回望、打捞、印证、反思。
还有近年来,国内民众保卫钓鱼岛的爱国游行。
都做得中规中矩。
但有一篇小文章,被坊间传遍。
这篇小文章引起争议,又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
临开机印刷前一分钟,我还在想,该不该放这篇文章。
我还是想冒险一下,因为杂志不温不火地做着,不是我的性格。
这篇小文章是什么呢?并非出自哪个名家,而是腾讯网的一篇旧报道。
一篇讲日本社会并不待见“右翼”主张的文章。并由此延伸,聊了聊两国针对“爱国”的不同教育。
为什么火?因为赞的、骂的,都有,而且理由,一万个充分。
赞的说,值得反思,反思国人心态,反思国人教育。
骂的说,汉奸媒体,纪念日前说日本鬼子的好,滚出去。
任微博上数万个@鉴史,我们无动于衷。
笑骂由人。
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人们知道有本杂志叫《鉴史》。
连大宝都花了二十二块钱买了杂志,晚上散步时悄悄问我:“你这样办杂志,会不会有什么风险?”
我问这位中国最基层政府单位的宣传科长:“柴科长,你说的风险是什么?”
“政治风险。”大宝说。
我答道:“我会把握这个度,尽管这个度,从来都是你们宣传部门说了算。”
大宝的提醒,我当然牢记着。
可有时候又没办法,杂志要脱颖而出,必须要有个性,而个性又和危险性成正比。
真正的如履薄冰。
为了提高关注度,我出了个主意,让读者点题,让读者决定下一期封面报道的主题。
微博上反响很热闹,投票最高的题都是地雷阵。
历史上的中产阶层,我们做了。
历史上的造神运动,我们做了。
历史上的宪政改革,我们做了。
历史上的学术自由,我们做了。
汽车、名表、高尔夫、游艇会广告都进来了。
全是男人品牌。
第八期后,终于有了盈利。到了第九期,一算账,两期盈利就补上前八期的亏空。
关键是名声出去了。
名声有了,就有了一切。
一些高傲的学者,开始转发@鉴史的微博,因为当期有他们的文章,因为他们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向他们约稿。
洪总设宴款待,酒过三巡,洪总问我:“下期的主题是什么?”
我说:“历史上的官员财产。”
洪总听都没细听:“好,让历史介入现实,让历史照亮梦想。”
洪总这句话,成了《鉴史》的墓志铭。
现实确实介入了,但始终没有照亮梦想。
《鉴史》在这一期玩完了。
“历史上的住房制度”,整个专题基调一点问题都没有,列举中国历史上各个朝代的住房政策。比如:秦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一般朝廷官员根本不敢奢望有自己的房子。秦朝官员的工资,实行“秩石制”,直接发粮食当工资。官员职位再高,也仅仅意味着他能领到更多的粮食,并没有其他特权。唐朝时,皇帝会给官员分土地。然而,皇上给的地,和官员任职的地方常常不一致。而且按照唐朝末年之前的规矩,一旦官员退休,在职时的俸禄一律停发,这地也得还给皇帝。宋朝,政府的住房政策,兼顾到了社会最底层的人。元朝,严禁蒙古官员买房。
错就错在我总觉得这个专题少了那么一点点力度。
这个力度就是对现实的介入不够。
我们在专题最后加了一条小尾巴,是个评论:《“房叔”“房嫂”,今天为什么这么多?》。
做梦都没想到,这么一个四平八稳的呼吁成了惹事之毛。
有人在微博上说,写这篇评论的作者弩张先生被有关部门调查审问了。
微博之说,很快得到了证实。
原来,评论文章点到的一个“房叔”,是《鉴史》刊号所在地西北小城的一个处级干部。这哥们,被查出一个人名下20套房产,被媒体称为“西北房叔”。
而恰好,作者弩张就生活工作在这个西北小城里。
弩张先生的老婆电话打到我手机,万分惊恐地说出一句话:“你们要负责。”
网络上迅速传播。
我们确实要负责。
飞机、汽车,我第二天中午就抵达了黄沙飞舞的西北小城。
等我在一个二层小楼里见到弩张先生时,他正一手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往嘴里送,看来是饿坏了。
我打了个招呼:“我是《鉴史》的执行主编。”
弩张先生“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细说,我被两人用力一掌,推上了二楼的一个办公室。
我这才发现,这个二层小楼是文联办公地。《鉴史》刊号就是这家文联的。
跟我对话的是文联主席。
旁边站着的是当地的公安人员。
文联主席那个激动啊,口头禅是“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办的杂志,闯下了天大的祸,我的脑袋正挂在你们的笔杆子上,你知道不知道。”
“上头追查下来了,查在我们的头上,两个选择,要么逮捕你的作者,这个愤青惹的事多着呢,要么收回我的杂志,终止合作合同。”半天的“你知道不知道”之后,文联主席把诉求讲清楚了。
我说:“杂志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只是一个干事的主编,我回去跟主编洪先生汇报,再给你答复。但我的作者,你不能扣,关他什么事。”
“汇报个屁,今天必须做出决定。你知道不知道。”文联主席挥着手,都快碰到我鼻尖了,一张合同书按在我的膝盖上,甲方那一栏早早填好了文联主席的大名“黄土”,公章盖得端端正正。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一个局,文联动用当地警方,拿作者当诱饵,把我引过来,要收回杂志。
我必须要跟洪总汇报此事。文联主席不耐烦地指着一个房间:“去去去,你进去说,别让我看见你那熊样。出来给我答复。”
暴躁得像只断了尾的四脚蛇。
我打到洪总手机。
洪总这才告诉我:“我确实收到过文联方面寄过来的公函,说他们接到上头的警告了,让我们不要再发敏感文章,否则要追究责任。可我一想,刊号合同还没到期,而且杂志这么火,就没告诉你。”
“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的,洪总,你对媒体太不了解了。你不但把文联害了,还把我们自己搞得很被动。”我在小屋里跺着脚,“办报纸有句话,叫‘政治家办报’,为什么要用政治家的头脑办报,讲的就是这个政治风险。别说作者,你我都随时有事。”
“我想到的是在商言商,没想到政治层面。”听到我说“你我随时都有事”,洪总也有点紧张,“怎么办?”
问到怎么办,我突然又硬了起来:“杂志不能被他们收回,合同都没到期。”
我对《鉴史》有感情!
这本杂志不仅开始让我赚钱,而且还多少寄托着我的一点点情怀。
一个专题、一篇文章、一句标题、一张旧图,借古讽今,反照当下,“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什么叫中产阶层?中产阶层不光是受过高等教育,不光是一年收入多少多少,它必须得有点理想,必须得有点正义感,必须得为社会进步做点什么。哪怕是一丁点、一丁丁点!甚至,这一丁点、一丁丁点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得到。但必须得有这一丁点、一丁丁点。
所以,《鉴史》不能说没就没了。
除非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下文。
岂能让你一破文联主席说了算?
《鉴史》读者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