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上房的大门两侧各挂有一个大红官灯。上书“成都府正堂”五个大字。灯下有手持腰刀的两名亲兵作为门卫。
郑元和官衣官帽的向亲兵说明了来意:“烦劳通禀,成都府参军有要事求见老大人。”
一个亲兵进门去请示后,带回了一个“请”字。郑元和怀着想见又怕见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进去。
郑儋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但是身体健壮无病’可用童颜鹤发加以形容。此次奉旨进京,他也曾上表请求告老还乡,圣上不准,抚慰有嘉,只好勉为其难地离开常州前往蜀川赴任。一路上除了十余名亲兵仆妇外,仅有老妻和老管家宗禄相随。郑老夫人,老年丧子之后,心情甚为悲痛,在家中为儿子立起了灵牌,逢年过节都要烧纸祭奠,经常哭的死去活来。多少夜在梦中与儿子相见!母子俩抱头痛哭,醒来后更觉悲伤。老年人怕的就是孤单寂寞,老景凄凉。一路之上,虽然有云横秦岭之缥渺,雾锁巴山之朦胧,以及汉江波涌,嘉陵帆影,绿竹弄姿,山花吐翠等大好风光,可谓江山如画,多彩多姿。但是老夫妻俩都感索然无味。郑儋心中有一个最大的遗恨:自己是打死自己儿子的凶手。要是儿子还在,就是不能高中皇榜,光宗耀祖,也可晨昏绕膝,享有天伦之乐。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早已悔之晚矣。宗禄也曾劝老主人收个螟蛉义子。郑儋断然加以否定命中注定我郑门要断子绝孙,抱来之子,又有何用?”老伴老伴,老来是伴。从政之余,老俩口只有说些闲话,拉些家常,靠回忆来打发日子。此刻,老妻在路途劳累之后,已经在里间的床上安息。郑儋一人坐在客厅的桌前秉烛夜读《春秋》。书桌上还立有一块儿子的灵牌。这是老妻从常州带来的。
郑儋听到亲兵禀报后,就停止读书,起身到门前相迎。
门开了,烛影下站着一个模样英俊的青年官员。郑儋老眼昏花,认不清是谁。当即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来访?”
郑元和多年未见老父,发觉他头发更白,脸上皱纹更深,简直是老态龙钟了。作为儿子不觉悲从中来,潜然泪下地说老大人,请让我进屋去说话吧!”
“请!”
小小馆铎的客厅,一切都很简朴,余了桌茶具之外,一切都是空荡荡的。郑元和一进屋中,首先到了书桌上竖立的书有自己名字的灵牌,当即鼻子发酸,感情冲动地跪向郑儋跟前大声喊了一声爹!”
郑儋大吃一惊,大惑不解地说:“年轻人你叫我啥?”郑元和重复说爹!”
“你,你是何人?可不敢冒认官亲。”
“我是你儿元和。”
“元和?你是人还是鬼?这不,你的灵牌还在这儿哩。”
“儿是人,不是鬼!”
“你、你不是被我,失手打死了吗?”
“我没有死,儿还活着。”
“真的?”
“真的!”
“果然?”
“果然!”
“这是不是做梦?”
“不是梦。”
“那,你、你为何在此?”
“我、我被人救活了。”
“太好了!”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了起来。
哭声惊醒了里间的郑老夫人,以为老伴出了什么事,连忙披衣下床,连扣子也来不及结,就倒穿着鞋跑了出来。
郑儋见老伴来了,大声说道老伴,你看这是谁?”郑老夫人也是一头白发老眼昏花,在迷离的烛光下认不清面前的青年官员是谁,只是发楞。
“娘!”郑元和奔向老母,“卟咚”一声跪了下去。
郑老夫人太意外了,这种母子相会的梦,她做樽太多太多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郑儋喜形于色地说夫人,你还楞着干啥?他就是元和,我郑家门里的千里驹呀!”
郑老夫人掉头看了看桌上的灵牌,仍以为是作梦地说:“好,好,我儿死在阴间还没有忘掉老娘,又在梦中来相会了。”
跪在地上的郑元和热泪长流地说娘,这不是梦!儿没有死!”
“你你你,你,没有死?”
“是呵,儿不但没死,还高中状元了!”
“真的?”
“真的!”
“没有骗娘?”
“没有!”
郑老夫人揉了揉老眼,用颤巍巍的双手从头到脚地把元和摸了一遍后才相信这不是梦,不禁老泪纵横地哭了起来:“儿呀,快告诉为娘,你,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是,是哪位神仙救了你的?”
“不是神仙,是你的儿媳妇救活了儿子。”
儿媳妇?好一个救命恩人的儿媳妇!她在哪里?
“她就在这个馆驿里。”
“快,快请她来,我要向她行个大礼,感谢她的大恩大德,让我郑门没有断绝香火。”
“她,她不敢来!”
“这是为何?”
“她怕我爹。”
“怕他何来?”
“怕他不认这个儿媳妇。”
郑儋连忙插话说:“这么好的儿媳妇,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哪能不认呢?她,她是哪家官员的小姐?姓甚名讳?”
郑元和望了望老爹,又望了望老娘,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敢说。”
郑老夫人说别怕,有为娘与你做主。”
郑儋说但讲无妨。”
郑元和这方大着胆子说了:“她,她叫李亚仙!”
“啊?”郑儋吃了一惊地心想:“绕了半天弯子,原来你还没有躲开那个歌女的石榴裙呀?”顿时感到喜优参半,不知如何是好了。
郑老夫人扶起跪着的儿子谠:“你快讲讲,李亚仙是如何救了你的?你爹老糊涂了,是个死脑筋,他不认她,我要认她。”
“好,我说,我说!”
接着,郑元和就向二位老人详细述说了她与曲江歌女李亚仙相识相爱的经过,以及李亚仙在乱葬坟中把他救回家中,不嫌弃他的乞丐身份相爱如初,决心从良,拒不接客,拒不外嫁。更重要的是介绍了刺目劝学的惊人举动。末了,郑元和饱含深情地说:“按理说,孩儿高中之后,亚仙就可理直气壮地当个状元夫人享受淸福了。可她却要出家为尼!”
郑儋甚觉奇怪地发问这又是为何?”
郑老夫人说:“元和,是不是你过了河就拆桥,嫌弃亚仙变丑了,是独眼了配不上你这个状元郎了?你可不敢忘恩负义啊!”
“不不不!”郑元和连忙解释儿可对天发誓。我坪有那个坏心眼。是她自卑自谦地感觉配不上我。这是其一,其二,更重要的是为了我们郑家。”
郑儋不可理解地发问为了我们郑家?此话怎讲?”
“她怕爹爹容不得岀身青楼龄儿媳妇,重新引起父子不和。”
“啊?”郑儋嘴张得大大的,“原来如此呀?”顿时脸红得像桌上的红烛了。
“亚仙真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郑老夫人在旁大声说道你爹不认她,为娘我认她!”
此时的郑儋,心中犹如大海的波涛,正卷起了万丈狂澜。他活在人世七十多年,在官场五十多年,经见的人和事已经很多很多了。可从没见过李亚仙这么好的人。青楼女子,卖笑为生。洞房夜夜换新郎。一般都是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认钱不认人。可李亚仙却是一个例外。她有颗金子样纯净的心灵。她爱着郑元和就一个心眼地坚贞不屈,真正作到了“富贵不能摇,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可谓女中丈夫,不须眉。看来,自己过去是太偏激了,曲江打子是打错了。知镨能改,善莫大焉那就立即改正过来吧!……想至此,就有了一种立刻要见李亚仙其人的迫切感与新鲜感。他当即接着老伴的话头说我认!我认!元和,快去把亚仙请来吧!我要真心地向她认错和致谢!”
郑元和要的就是这句话。如同领了圣旨一样地说:“儿谨遵父命!”立刻心花怒放地大步走出门去。
郑元和连夜去叩老父房门后,李亚仙又坐在窗前,遥望着星空发呆。虫声唧唧,寒气袭人。那月亮被乌云遮掩了,大地上顿时黑糊糊地一片。亚仙的心情也顿觉沉重了起来。她想象着元和见着他爹后,骨肉团聚的高兴情形以及在听说了歌女李亚仙也在此后,作为大官的他爹定会大发雷霆,吹胡子瞪眼睛地大骂儿子旧性不改,还是要娶个青楼女子,从而败坏了郑家门风。与其让人赶走,还不如自已知趣地走了为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里黄土不埋人?只要他父子和好,只要元和能娶个官家小姐,自己就是削发为尼,夜夜在禅堂里面对黄卷青灯,也就心满意足了。
“梆拂梆”三更梆声敲响了。
“夫人,你怎么还没有睡?”已经睡了一觉的银筝醒来后,见客厅还亮着烛光,就披衣前来劝说亚仙人睡。
“不要叫我夫人!”亚仙声明道还叫我小姐吧!”
“是,小姐!”银筝马上改U道一路上劳累了,快睡吧。你不是说明天我们要和状元公分手,踏上归途吗?这山路崎岖不平,就是坐在轿子里,也颠得怪不舒坦呀!”“你先去睡吧,我睡不着!”
银筝知道亚仙今夜的心情定然不会平静,说不定两人分手前还有很多话要说哩。因此,就知趣地重新回到下人房中去入睡了。
月亮又钻出了乌云层。皎洁的光辉又使大地涂上了一层银辉。望着银盘一样的月亮,想起了有关的传说故事,亚仙心想:“我如果像嫦娥一样,吃了飞升的仙药,飞到月宫里去,再无一丝感情的纠葛该有多好?那样,就再无尘世的烦恼,落得个清静无为了。”
“亚仙!亚仙!”郑元和高声叫着走了进来,像个孩子一样地忘掉了自己作官的身份,忘乎所以地一把拉着亚仙的手说快走!快走!”
亚仙被不由分说地拉着走了几步,边走边问:“干啥?去哪里?”
“去我爹娘处,他们马上要见你。”
“他们见我作啥?我不去!”亚仙挣脱了元和的手说:“乌鸦不入凤凰群,我不配作你郑家的儿媳妇。”
“你怎么不配?你不要妄自菲薄,作贱自己。”郑元和非常恳切地说他们说,感激你还来不及哩。”
“真的吗?”
“谁还骗你?”
“那--”
“走吧!走吧!马上你就相信了。”
亚仙半推半就,将信将疑地被郑元和拉进了上房的客厅。两位老人当即被亚仙超人的美貌深深地吸引。虽说左眼失明了,是一大缺陷,但也是白壁微瑕,瑕不掩玉。郑老夫人心想难怪我儿子被她迷了心窍,就是换了任何一个男人,也要为之倾倒,三魂去了二魂哩。
双方都准备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乍一见面又沉默了起来。特别是亚仙见了门前大红官灯,又自惭形秽地觉得矮了三分。还是郑老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这是亚仙,我的好儿媳妇,快过来,让为娘好好地看一看。”亚仙迟疑着不敢上前。郑老夫人主动上前拉着她纤纤的玉手,十分怜爱地说:“你是我儿的救命恩人,应当怎么感谢你呢?”
亚仙听任郑老夫人的爱抚,仍然没有说话。她在静观当家人郑儋的态度,以便审时度势地作出回应。
久居官场的郑儋明白自已应该来个主动,便放下架子,微微欠身地说道:“亚仙,元和刚才把你们之间的一切都告知我们了。过去全怪老朽我脑子陈旧,错打了他了。你是他的好帮手,贤内助。没有你的救护就没有他的一条命;没有你的刺目劝学,就没有他的状元及第。你是我们郑家的大恩人。老朽我要叫元和明媒正娶地用大红花轿把你抬进我们郑家。”
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亚仙的一切疑团和顾虑可算是全部打消了。可她,还是有点自卑地感到配不上新科状元。为了他,自己似乎还是应该识相点退位让贤为好。过去的事可以不说了,今后状元公要在官场上广为应酬。他不能带着一个独眼婆去见人呀?那还成何体统呢?岂不要叫人传为笑柄吗?
郑元和见亚仙的内心还在犹豫不决,就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赶快说话。亚仙这才冷静地说道:“老大人,老夫人,你们言重了。元和死而复生是他的造化,是他的命大福大。元和能蟾宫折桂高中状元,是他勤勉好学,腹有文才,贱妾不能贪天之功。贱妾出身贫寒,从小慈母就早亡,家父去世后,又卖身葬父,不幸被人二次转卖到烟花院中,被迫操起了卖笑生涯。如今承蒙二老不予嫌弃,十分感激,但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果状元要明媒正娶的是一个烟花女子,卖唱歌女,岂不贻笑大方,叫状元公无颜立于朝堂之上,同僚之中?那样,将是贱妾的罪过罪过了!”
“不!不!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人言可畏,我不怕。有了你,就有了一切。没有了你,我就不要这顶乌纱帽了!我就去出家当和尚!”郑元和大声叫着,而且取下了头上的官帽就要往地上掼!
“慢!”郑儋拦着了儿子的手,转面对亚仙说:“亚仙,请允许老朽说一句不该我说的话。”
亚仙说老大人但讲无妨!”
郑儋说:“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元和可算是个有情郎了。你不答应作郑家的儿媳,看起来是为了我们郑家,可他把乌纱帽都掼了,还要出家去当和尚,岂不是事与愿违地害了我们郑家?何去何从,你可要仔细搪掂,三思而后行呵!”
“这--”亚仙的秀眉紧皱,又陷人了沉思。
郑老夫人说话了:“亚仙,我们一家两代三个人都感激你,都在央求你,你就答应了吧!”
眼见着郑家三个人诚恳的态度和乞求,特别是郑儋对自已看法上的转换,这是自己始料不到的。亚仙心上郁结的乌云消失了。顿时觉得心明眼亮。她原先设想的送别剑门,分道扬镖的办法动摇了,不再存在了。她觉得自己苦苦追求和寻觅的“有情郎”完全经受住了考验,自己应该知足了。如果再提分道扬镖,就太不近情理,也太伤人心了。想至此,她就嫣然一笑地走向元和,接过他手中要掼的乌纱帽,端端正正地与他戴在头上说:“别掼了,快戴好吧!”
郑元和听任亚仙为他重新戴好了乌纱帽,内心里多日来的不安与愁云顿时无影无踪了。他高兴地说道:“亚仙,你想通了?”
亚仙爽快地点了点头想通了,完全想通了。”
郑元和又问不和我分手了?”
亚仙看了看二老说看在二老的面上,不分手了,永远不分手了!”
“太好了!太好了!”郑元和心花怒放地大叫了起来。
二位老人相视一笑,共同庆幸今晚上,得儿又得媳,可谓双喜临门。
郑元和拉了亚仙一把,笑咪咪地提示道还不快叫爹娘!”
亚仙即对郑儋低头叫了声爹!”
“嗯!”郑儋乐得来胡子都在发抖。
亚仙又对郑老夫人叫了声娘!”
“嗯!”郑老夫人一把把亚仙拉在怀中,亲个不够地说我的好儿媳,为娘的太高兴太高兴了。”
“爹娘在上,请受儿媳大礼参拜!”亚仙按照传统礼仪向二老叩了三个头。二老连连说着请起!请起!”从而正式认可了这个儿媳。
桌上的红烛生花,分外光明。窗外的圆月吐辉,分外明亮。一切矛盾都已解决,一切人物都有了交待。本书应该就此打住了。不过,还要补充交待的是:郑元和与李亚仙明媒正娶的大媒人不是别人,正是乐道德。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帮忙把婚礼办好,籍以将功补过。
婚礼就在剑门馆驿中热热闹闹地举行。两家的随从是主要的来宾。银筝是伴娘。老管家宗禄是主婚人。闻讯赶来的剑阁知县是证婚人。
婚礼大厅里,红双喜字高悬。红烛高燃,唢呐高奏。亚仙盛妆打扮,高髻上特意簪上了当初定情的金凤簪。郑元和则特意穿上了亚仙二次相见赠的新绣襦。一双旧情人与新夫妻,双双拜了天地,又拜高堂,再拜亲友,然后同入洞房。
洞房花烛夜。两个人有说不尽的情话,道不尽的恩爱。
小住三日后,两位官员的两队人马合为一处,共同浩浩荡荡、高高兴兴地向着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的成都府走去。路上,郑元和发下了两桩宏誓大愿:一是要为亚仙请求皇上封赠。二是要找遍天下名医,为亚仙治好左眼。
功夫不负苦心人。时间过了不久,这两桩誓愿都圆满实现了。西蜀峨嵋山的一个外号叫活华陀的高僧,受新科状元的多次请求,用秘传的复明药加针炙治疗,复明了亚仙的左眼,从此独眼美人又还原为完美无缺的人间仙子。
当今皇帝在审阅了崔尚书转的郑元和的表章中,
得知李亚仙刺目劝学的等等事迹后,大为感动,龙心大悦地特意传旨,加封李亚仙为丹凤夫人,赠以凤冠霞帔,让其百世流芳。
以后,曲江歌女刺目劝学的故事广为流传,被搬上了舞台,让艺人们常演常唱。至今,一千多年过去了,它仍然活跃在神州大地的多个剧种的大小舞台,以及荧屏声光当中,让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百看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