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蕴沉如夜幕的眸子里似有流光一闪而过，待细看，却仍是不动声色的幽深：“那女公子又是如何识得赵破奴的？”
容玉眸光微闪，随即道：“我虽不识得他，却是知道姬相曾到过匈奴，并且在匈奴买下过一个奴儿！姬相为人，无利不相谋。我不以为姬相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买个奴儿在身边！”说着像是怕姬蕴不承认似的地又补了一句：“姬相是惜命之人，我查过了姬相府中伺候的皆是姬家家奴！”言下之意便是，你那么怕死，会随便跑到匈奴买个无根无源之人带在身边？当然，容玉是不会告诉姬蕴，她能认得赵破奴是因为自己有着千年后的记忆，知道这位赵破奴自幼流浪于匈奴，精通阵法，而且将来会跟随霍去病击匈奴，破楼兰，官至王侯，青史留名。
“我真不知道是该说容家的松年堂厉害呢还是南宫家的万俟襄本事？”姬蕴自然也想不到容玉是如何识得赵破奴的，唯一的解释便是容家和南宫家的情报来源，松年堂和万俟襄。他这样的人能知道这些本也不足为怪，但此时一语道破玄机，还是让容玉心下一颤！
这厢容玉心头还没有回过味来，便又听见姬蕴一字一字咀嚼回味，最终别有深意的一句反问道：“无利不相谋？女公子是这样看待蕴的？”
姬蕴目光灼灼，落在容玉身上犹如实质，让原以为已经看清了姬蕴心思的容玉一时竟有几分看不真切的恍惚。
而这恍惚也不过是一瞬，容玉很快便回到了现下自己所处的境况，凤眸微敛，出口的话带着几分稚气未脱却无端给人一种不能拿她当稚女的气势来：“容玉年幼，猜不透姬相心思。姬相不妨直言，想要什么？”说到此处，容玉眸光一沉，直直对上姬蕴墨色深沉的瞳眸，一字一句问道：“或者应该说，姬相今日打算用容玉同家兄换什么？”
姬蕴闻言，眸子陡然一沉，眼中寒光乍现，周围似有阴风刮过，虽然此刻屋中燃着暖炉，却仍然让人有忽坠冰窖之感。容玉不禁身子一晃，心里猛然打了个寒战，有种下一刻便会被眼前之人拧断脖子的错觉，背后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泰山将倾的感觉，就算当初第一次见楚王刘注那样气势强大的人也未曾如此过。
清晨初现的晨光照进屋内，像是给隔桌跽坐的二人镀上了一层金光，两人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望着彼此，若是忽略此刻剑拔弩张的情形，当真是一幅君子佳人的美好画卷，连那本是相互猜疑的对视也变得暧昧缱绻起来了。隔着这目光，透过光束依稀可见空气中游移的浮尘，穿过那浮尘，对方的眼眸似乎依然清晰可辨，又似乎隔着千山万水……窗外有淡淡的冷梅香传来……
“呵！”就在容玉以为姬蕴定然要恼羞成怒之际，却听见一声清浅地像是一声落于尘埃的叹息突兀地响起。
这是今天姬蕴第二次露出这样的笑意，容玉眸光一滞，紧接着便听见姬蕴清浅中透着一丝沙哑的声音道：“女公子如此聪慧，我若不与令兄换些什么，倒显得更加居心叵测了！”说着略微停顿了几息，才有道：“依女公子看，在容云鹤手中，我能用你换来什么？”
容玉目光一闪，不过须臾便轻笑道：“姬相不缺钱财，要换的自然不会是银钱！姬相年少有为，贵为帝师，要说权势，说姬相权倾天下也不为过！那么还有什么是姬相想要而不得的呢？”说到此处，突然眨巴了两下眼睛，眸带狡黠地望向姬蕴。
姬蕴是何等人，自然将她那点故作神秘看得透透的，不过，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山不露水，只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等着容玉的下文。
“容玉愚笨，斗胆一猜，姬相所求不过是一人或一物！”容玉望着姬蕴，一字一句地说。
姬蕴闻言，眸子一缩，虽是极快，却还是让容玉看了个分明。容玉眼中笑意顿深，突然起身，两手撑与面前的桌上，倾身往前凑了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意从容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坏坏的痞气道：“姬相想要的人莫不是姓俞？”
几乎是在听到“姓俞”两个字的同时，姬蕴广袖下的双手猛然紧握成拳，眸中瞬间风云际会，看着近在咫尺笑的灿若春花又痞气十足的女子，突然心中生出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无可奈何之感。可不过瞬间，脑中却突然浮现霍去病那张张狂痞气的笑脸来，与眼前之人如出一辙的笑脸让姬蕴的眸子骤然一沉：“女公子好本事！”
容玉仍然维持着先前两手撑桌，与姬蕴对视的姿势，笑得人畜无害道：“姬相曾在千菊宴上邀我去相府指点琴艺，那是因为我能算计到俞家桐木七弦琴每根琴弦所能承受的力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平阳长公主府的那把俞家桐木七弦琴曾乃姬相之物！姬相虽人在长安，目光看得却是长远，便是隔着那登天的蜀道，也能将巴蜀之势了然于胸。先前我以为姬相也看中了卓家七娘的芙蓉锦，可如今看来……”容玉顿了一顿，笑的越发灿烂道：“原来姬相看中的非是取悦红颜的芙蓉锦，而是弹指江山的七弦琴！”话说到此处，似乎再明白不过了。
“啪啪啪啪啪……”容玉话音落，姬蕴掌声起：“好一个小九儿！既知我要七弦琴，那你觉得我可会留你性命？”姬蕴声音清雅，还带着一丝莫名的缱绻，如果不听他话里的内容，会让人以为他在对着心爱之人说着缠绵情话……
良久，容玉突然莞尔一笑，缓缓直起身子，然后重新跽坐在先前的位置上，这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姬相之心，深不可测，容玉揣测不透！”
姬蕴动作闲适地从面前的棋盒里拿起一颗黑子，在指尖把玩了许久，才微抬眸看向容玉，一字一句道：“本相以为，这世上还不曾有女公子揣测不透的事！”
“姬相谬赞！世事无绝对，若容玉果如姬相所说，岂不是成仙了？”
姬蕴莫名地心情大好地赞道：“果真是个妙人！”话音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姬蕴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容玉身上，片刻才似有所指地问道：“听闻楚王有座别院名曰‘待月’，以女公子之见，比之本相这‘揽月’如何？”
容玉想起刚进这间屋前在门口看到的“揽月”两个金漆小篆，凤眸一狭，不过须臾，却是悠悠然叹了一口：“天上的月亮何其无辜！”
姬蕴闻言一愣，随即了然，继而开怀大笑，那笑声是发自心底由衷而出的，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何今日会这般失常！
恰此时，姬南进来，眉宇间似有焦急之色，朝屋内的二人施了一礼，才禀道：“回禀君侯，那萧家小郎君破了阵，霍小爷此刻正领着虎贲营的人朝这边来了！”
姬蕴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容玉，才状似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果然是不省心的！”说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女公子要不要见见霍小爷？”
容玉闻言，脸色微愠：“姬相是嫌容玉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还是说……姬相想借刀杀人？”
姬蕴像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容玉的话之后，才道：“麻烦是不少！但死了倒是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话语温软，笑意深沉，看得一旁的姬南像是活见鬼了一般。不过片刻，便复又听见他对姬南吩咐道：“带女公子从青云梯走！”
“公子！”姬南猛然看向姬蕴，眸中有震惊之色，连“君侯”都懒得叫了。容玉从姬南的反应中也看出这青云梯的特殊来。只是她此时尚不知，她即将走的这个青云梯何止是特殊，那是这座星月斋的一条绝密通道，可一直通往姬家三大酒楼之一的‘稻黍稷’。也就是说，只要她从这个密道离开，便可避开所有的人悄无声息地回到容家。而向来自负的姬蕴做惯了执棋之人，从来都是将手中的棋子掌握地牢牢的，包括眼前之人。此刻的他也不会想到，在许多年后，眼前这位粉妆玉琢、笑靥如花的女子会亲手毁了这条密道，毁了这座星月斋，也毁了他……
对于姬南的反应，姬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姬南便不再多言了，朝容玉道了声“女公子请随我来！”说着抬脚先行一步。
“多谢姬相！”容玉朝姬蕴微一颔首，转身便朝门边走去，刚要跨过门槛，便听见身后传来姬蕴情绪莫辨的声音：“女公子今日这身打扮倒是特别！”
容玉脚下一顿，不明白姬蕴此时为何会突然说这样一句话。其实连姬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
“姬相今日的打扮不也与往日不同吗？”容玉并未转身，嘴角一勾，抛下这句话便再不停留，随姬南而去。
留下姬蕴有些怔忡地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黑白子众横交错的棋子，哑然失笑……
容玉刚一出门，便在走廊上迎面遇见先前带她上来的那个青衣侍卫，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与自己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公子，连衣服上的暗纹都是一样。在擦肩而过的一瞬，容玉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不禁抬眼看过去，恰巧看到那位公子耳垂上的耳洞，一时心中疑惑更甚，脚下也不禁放慢了速度。
果然，似乎是为了印证容玉心中的想法，远远地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子的声音传来，虽相隔较远，听不全说的内容，却还是让容玉听到了一句关键的话。那位公子说的是：“小女韩落尘见过姬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