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海牙兼程赶到潭州,攻其不备,擒获周隆、贺十二,枭首示众,张烈良战败阵亡。阿里海牙提得胜之师进略海南,准备招宋琼州安抚赵与珞投诚,赵与珞陈兵白沙口拒敌,州民执赵与珞降元,阿里海牙怒斩赵与珞,相率平定了湖、广之乱。张弘范得知阿里海牙大获全胜,扫除了南下沿途的障碍,即遣数员小校领令四出,命各路人马都到扬州会齐。又和李恒到校场选了三万精兵,百余员将校,辞了忽必烈,择吉祭旗,领着三军奔向扬州,将兵马屯住。等了几日,各处的兵马也陆续到齐了,连同自己带来的三万人马,共计有十三万大军。张弘范见士气高昂,兵强马壮,备战都很充分,心中十分高兴,和李恒商议道:“如今兵马已齐,即日便可出师了。但宋人终年飘泊海上,行止无定。赵罡死的时候,我知道他们驻在硐洲,现在却不知还在硐洲没有?倘若我们的大军辛辛苦苦跋涉到那里,他们却已迁到别处去了,我军岂不是白费了力气?我想不如先遣人去探视明白了,然后大军再启行,似乎稳当些。嗨嗨,这种事说起来也好笑,别人出师是碰上对手交战,我们是寻出他来交战。嘿,笑是好笑,只怕难也就难在这里呵。”
“追寻南宋的行朝并不难,”李恒说,“他们虽然飘泊不定,但总要据形胜而居,断不会随便驻跸,朝夕更改。就算他们不在硐洲,我们到了那里自然会探出他们的行踪来的,那时又可以继续追下去。况且他迁来迁去,不外乎闽、广沿海的港湾而已。我所虑者,倒是另一个人,那才真难对付,最感头疼。”
“谁?”“文天祥!”
李恒一个字一个字地拖着长声说,他简直有些谈虎色变。
“文天祥我也晓得他十分厉害,然而差不多有年把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大举动了,想必是受了几回挫折,大伤了元气,虎气落下去了。我自接诏以来,一直是把重点放在张世杰身上的哩。皇上虽然认为这两个人都是亡命之徒,不死总为后顾之忧,可他并没有反对我的见解,只交待我见机行事。”
“大帅,你有所不知,文天祥和张世杰虽说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百折不回的硬汉,可是气质有所不同,胆略、行径也各异。文天祥的气魄比张世杰大得多,他总是以恢复中原、振兴南宋为己任,心思也比张世杰深沉。运筹帷幄,统顾全局,张世杰都不及文天祥。张世杰出师,往往是到一处攻一处,没有什么整体方案、总目标,前后左右考虑得并不精细周密,随胜随败,骤得骤失,他的计谋简单些,脾气粗鲁些,说干就干,得寸进寸,得尺进尺。文天祥却不然,他的书读通了,元宰相,精通《易经》,熟悉兵法,做事首先都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好比诸葛亮一样,师未出而先声夺人,一旦兴师,便厚集兵力,广布义声,获取民心,略―一地而四处响应,破一城而左右震动。他建都督府,一年时间,大军一出便是十万,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几下子就把江西闹了个地覆天翻。托圣上的洪福,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代价,才将他赶出江西!”“我也听说此人十分厉害,只不过没有见识过。”
“噢哟,算起来又快一年了,听说他屯兵船澳,又在招马买马,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大举进攻。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我们的大军去追寻帝罱和张世杰,文天祥肯定会从背后偷袭我们,到那时我们腹背受敌,就不好应付喽。他呀,攻起来又凶又狠,那滋味我算是领教够啦。”
“你的意思是……”“集中兵力先打文天祥。”
顿了顿,李恒补充说,“灭宋,最主要的障碍就是他,他是关键。只要打垮他,彻底解除他的武力,张世杰就好办了,可以一举歼灭之。”
“不过,我们是奉诏来追剿帝禺的,不是来攻打文天祥的哇。”
“要灭宋,必须先除文天祥。麦术丁多次说过,文天祥不死,宋朝便不会亡。”
张弘范明白了李恒的意思,传令三军将士次日五鼓齐集大校场听令,又命扬州守臣收拾场地,备办鼓乐。次日黎明,十三万人马齐集大校场,张弘范和李恒登上将台,擂鼓点将。张弘范命其弟张弘正为开路先锋官,领一万人马由陆路向广州进军。命吕师夔为前军将军,领二万人马由陆路起行。命阿里海牙为后军将军,也领了两万人马由陆路起行。命唆都为左军将军,带领二万舟师,向潮阳进发。命忙古歹为右军将军,领二万舟师由水路起行。分拨已定,留下四万人马为中军:李恒领二万人马为陆军中军,以步骑由梅岭袭广州,切断文天祥的西退之路。张弘范自领二万人马为水军中军,向漳、潮、惠三州进发,去攻文天祥的水师。正、副都元帅步下将台,宰杀白牛黑马祭旗,张弘范和李恒各奠了三杯血酒。三声炮响,十三万大军出了校场,分作水、陆两路,张弘范总领六万水军从海道起航,李恒总领七万陆军从陆路进兵。张弘范、唆都、忙古歹统领中、左、右三军上了战舰,挂帆起碇,乘风破浪向着潮阳进发。船近潮阳海面时,迎面驶来三四十艘快舰,舰上都扯起降旗。张弘范疑心有诈,传令三军将战舰分左、中、右排开,列成阵势,又命传令兵挥旗喊话:“前面降船听着,请主将先过来见元帅,余船不必近前!“遵命!”
降船答应后,就地停下来。只有大头汉子手持降旗,立在小游舰上,小舰梭子似的驶上前,离张弘范的战舰尚有一丈多远,便起步一跃上了大舰。两旁水军抓住他的双手抬平,搜了身,没有暗器,带他进了中舱,大头汉子见了张弘范,双膝跪下道:“小人陈懿叩见大帅,陈某欲投大帅麾下,愿为前驱,不知肯接纳否?”张弘范扶起陈懿,命他一旁坐下,慢慢盘问了一回,才晓得陈懿本是海上巨盗,返正后,文正祥奏请朝廷,封其为右骁卫将军,知潮州兼管内安抚使。可是他恶习难改,据潮州时判时附,文天祥捕住其同伙刘兴处死,陈懿遁走,挟白金十万两,投靠北师。这个可恶的海盗摇身一变,一下又变成了可耻的大卖国贼。用钱买“卖国贼”当,他也算得上首创者。张弘范见他特别憎恨文天祥,义持重金,给他挂了副先锋印,送到张弘正军中效力。六船澳大起瘟疫江西兵败,文天祥辗转到了循州,他不想久踞下去,而想与朝廷取得联系,商量再次大举。
一二七八年二月,他自循州进兵广东,收复了梅州、潮州、惠州等州县,以士民之请,引兵趋潮阳。在这戎马倥偬之时,文天祥和战友们去海门之南登“莲花峰”,游历“通仙石”,寄情山海,抒发志向与救国救民的抱负。他们在潮阳郊外东山奉祀张巡、许达“双忠庙”,撞钟击鼓,擂动法器,高烧红烛,供奉三牲,焚香化纸,跪拜奠酒,祭礼虔诚而隆重。祭奠毕,文天祥意犹未尽,又在壁上题了一首《谒双忠庙沁园春词》: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人生翕驮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古庙幽沉,遗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飞月,都督府驻屯惠州海丰县南的丽江浦,文天祥派人沿海访问行朝,没有找到踪迹。直到五月,文天祥才知道端宗死在硐洲,赵肩做了皇帝。
他想乘帝肩新立,到行朝去,见一见张世杰。六月,行朝至崖山,文天祥将都督府移到船澳,恳求入觐,写了好几道奏疏:第一道是自劾督师罔功,回答却是降诏奖谕。第二道是请求为邹讽、赵孟溁、杜浒、吕武、刘洙、部臻、陈龙复、章从范、邱梦雷、林琦、葛钟、朱文翁等授新职。第三道是请求为返正的潮州陈懿、循州张顺、梅州李英俊加官衔。二、三道奏章,朝廷都是“特依奏除”。
纵观我国古代历史,相臣能自劾督师无功,而请为部属加功的,除了诸葛亮,就只有文天祥。行朝唯独对于文天祥请求入觐复诏不许。其实,不是帝爵不许,而是专权的张世杰不许。皇帝新立,不许相宦入觐,当然是笑话。张世杰却以迎候陈宜中还朝为辞,即就是说,陈宜中永远不归,文天祥就永远不能入朝。张世杰明明知道逃避在占城的陈宜中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国家大事亟须商议,文天祥的要求绝对正确。为了慰勉文天祥,行朝特以金三百两犒军,八月,加文天祥少保衔,封信国公,并封赠他的母亲曾德慈为齐魏国夫人。张世杰也在这时封为越国公。下达给文天祥的诏书是陆秀夫秉承张世杰的意思写的。文天祥很气愤,移书给陆秀夫,严厉斥责张世杰等人阻挡他入朝:“天子幼冲,宰相陈宜中遁荒,诏令皆出诸公之口,岂得以游词相拒?”此书是紧接行朝给他加上少保、信国公头衔之后向朝廷发出的,可见他根本没有把“信国公”的称号当作一回事,他所想的只是,入朝共商大计,把陆上和海上两支力量汇合拢来,统一调度,协同作战,共同向敌人再次发起进攻,结束一战一逃而形成的各自为战的极不正常的状态,可是,他的努力纯粹徒劳。行朝拒绝入觐,文天祥只好另谋出路。他一度想到广州去,广州新由都统凌震与转运判官王道夫复取,而他俩以收复广州自恣,畏惧文天祥名望太高,阳遣州官相迎,中途却撤回,以至文天祥广州也没有去成。自张世杰等人以游词拒绝文天祥入朝以后,宋朝不仅力量统一不了,而且文天祥想和其他人合作的愿望也没有实现。说穿了,这些人都不是以国事为重,而是在“权”字上做文章。张世杰拒绝文天祥入朝,显然是怕夺他在朝廷的权势。祸不单行。愤懑和失望尚未过去,不幸的事又接连降临到了文天祥的家庭。八九月间,船澳大起瘟疫,军士死亡数千。九月六日,文天祥之母齐魏国夫人曾德慈亦染疫逝世。文天祥上表告丁母忧,把军事皆付与杜浒、刘洙、吕武和赵孟溁四人共同管理,自己哀毁成礼,在家守母丧。六十天后,他的长子道生又在惠州病故。文天祥思前想后,好不伤心,百无聊赖中,反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倒可以无牵无挂,专心报效国家了。十一月,由杜浒转奉到一道诏书,文天祥整理衣冠,跪接读毕,原来是起复他仍为原职,不必终守母丧,当以国事为念,从速出兵讨元。文天祥拈着五绺长髯思索:“礼以文节,本是盛世之事,以防人心之浇薄,丧仁败义,故以礼为规范。如今国势颠危,岌岌不可终日,我若徒守礼之节文,终丧三年,这国事还有可为吗?那才叫做背礼弃义哩!”
想到这里,他决计奉诏回都督府理事。当下叫过管家文富、文贵和众家丁来,吩咐道:“我走之后,你们在此小心守护着齐魏国夫人的灵柩。但此地也非久安之所,你们若探得兵乱稍息,路上可走,就速速奉柩回乡安葬。倘一时走不了,贼兵来时,须将灵柩移到安全地方。等到可走时,赶快上路。拜托,拜托!”
他拿出两千两银子交与文富、文贵,深深打了一躬。文富、文贵和众家丁一齐跪倒,垂泪道:“小人受主人厚恩,总要保得老夫人灵柩无恙,归葬故里。丞相只管放心前去便了。”
众家丁立起来。文富、文贵办了一席祭筵,在齐魏国夫人灵前摆好。文天祥点起香烛,跪在灵前,含泪祷告道:“母亲阴灵不远,再受为儿这一祭吧!儿今要为国出力,不能长守母亲之灵了。儿此去生死未卜,今幸有众义仆愿奉母亲之灵柩归葬故乡,以减为儿不孝之罪。儿此去若大功告成,那时再还乡守母亲之坟茔,以终残生;若功亏一篑,便只有魂归故里,伴母亲阴灵于九泉之下。”
文富、文贵跪在一旁,烧纸奠酒。文天祥忍泪含悲拜别了母亲灵柩来到门前,家丁牵过宝马白龙驹来,文天祥接鞭上马,回头向众家丁双手拱了一拱,挥起丝鞭,奔驰而去。到了船澳,文天祥离鞍下马,上了小舟,军士把白龙驹牵上舟来。小舟摇到中军大舰旁,文天祥上了大舰,小舟载着马匹到后军中看养去了。进了中舱,众将都来参见,问了起居。文天祥把奉诏带服出师的原因说明了,杜浒、吕武、刘洙和赵孟溁四将交出兵符令箭,文天祥接过来,慰劳了四将一番,问道:“近日军中有何大事?瘟疫可好些了?”“瘟疫仍在继续蔓延,”杜浒焦躁地说,“近日又丧了两千多名士卒,总共丧失军士七八千了。”
“我看不如赶快出师,或者移屯别处,避开这场灾难。”
“我们也这样想过,但是昨天探听得张弘范、李恒已从扬州发兵,水陆并进,杀向广东来了,我们向哪里出师为好呢?陈龙复分司潮阳,可是陈懿也在那里,这是一个危险分子,时判时附,反复无常,他手下约有三四甘艘战舰,七八千军马,横行江海,实为阻碍。”
“既然如此,”文天祥思虑片刻,说道,“我们便去跟在元军的背后攻打,截它的归路;一面书往朝中,叫张世杰率师前来,将元军困在海上厮杀。至于陈懿,委实可恶,宜先殄灭,以绝后串”众将领令退了下去,调齐战舰。三声炮响,舰队起碇挂篷,驶向潮阳,果见陈懿的大队战舰泊在那里。陈懿在船上见文天祥的水师来了,想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文天祥的战舰冲到了跟前。陈懿且战且走,文天祥在后面紧紧追杀,一直战到黄昏,夺得战舰一百余艘。因天色已黑,文天祥才下令鸣金收兵,泊住战舰。陈懿带着余盗摇着战舰向西潜逃而去。文天祥派遣巡游舰四处打探陈懿的下落。
一连探了几天,并无踪迹。文天祥心中颇觉不安,更兼军中瘟疫日盛一日,军士又死了一千多人,还有不少染病在身的。他召集众将商议,议定再探两日,如果找不到陈艰的下落,就去阻击元师。七海丰军溃喜中有忧,忧中有喜。正在这时候,一件大喜事从天而降,在江西空坑分散的邹讽、刘子俊相偕而来。战友会合,令人欢欣鼓舞,何况邹讽和刘子俊还带来了两支生力军,以及都督府盼望已久的江西方面的信息。邹讽来潮阳,是请文天祥去江西的。他部下的将士大都是江西人,都督府如果再入江西,和他们一起广招兵马,不要多久,又可以组成一支不亚于以往的抗元大军。傍晚,一只巡舰回报:陈懿领着三四十艘快舰向东飞驶而去,好像有什么紧要事情一样。文天祥正惊疑间,接着又一只巡舰来报:“启禀都督,大事不好了,张弘范的舟师到了,舰队现在三十里外屯泊,陈懿投降了张弘范。”
“张弘范是奉诏去追两宫的,”邹枫疑惑地说,“怎么会驻屯到这里?也许是别处的兵马,他们探错了吧?”“军机一日千变,”文天祥踱来踱去,“哪里讲得定他不来这里。未必我们想得到的计策,他就考虑不到。我料定他来这里也是怕我们为后患,所以先来除掉我们,而后方可放心大胆去追击两宫。咳,伤脑筋的倒是我军多数将士有病在身,不能出战。因此,我们不如暂回海丰养兵,他若追来围城,我们便拖住他,不让他去打行朝。如果不围城,等他一走,又可袭击他的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