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框上嚓嚓嚓连响三下,乌马儿送来了最紧急最危险的暗号。文天祥和水仙警觉地竖起耳朵听了听,从草垫上站起来。水仙满含深情地而恨恨地盯了文天祥一眼,不情愿地拖着步子往门外走,低着头,狠狠地咬住嘴唇,生怕哭出声来。整整一天,雪粉腾扬,大肆淫威的风夹雪,犹如困兽一般在监狱上下冲撞,怒吼着,尖啸着,拖着长声哀嚎着。整整一夜,文天祥都没有合眼,他有些不安,心乱如麻,听着囚室外面的响动,望着挂在檐口的一条条冰柱,以及窗上开着的冰凌花,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悲怆与伤感。七忽必烈“御驾亲征”一二八一年正月,顺至皇后察必去世,忽必烈继娶其妹南必为皇后,继守正宫。南必从小有“草原之花”的美誉,健康,美丽,活泼,仪容娟秀,姿态娉婷,又非常精明干练,深得忽必烈的喜爱和信赖。忽必烈素有足疾,晚年多病,安于享乐,深居简出,相臣也常不得觐见,往往须通过南必奏事。因此,南必皇后颇干预国政。素娜和南必是同时长大的,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她为了搔救文天祥的生命,准备走最后一步棋,或者说投下最后一注,设法进宫去找南必,求她直接向忽必烈说情,恩准释放文天祥。可是,正在此时,一二八二年三月,对于元朝而言,发生了一桩既惊心动魄又极其惨烈的严峻事件,忽必烈循例往上都避暑,新升任中书左丞相的阿合马留守大都。益都千户王着与高和尚合谋,暗中勾通枢密副使张易,结聚八十余人,窃用皇太子仪仗,诈称太子真金还京做佛事,使用关防赚开健德门,夜入京城,击杀了独擅朝政的阿合马。素娜也没有逃脱此难,她听到响动,还没有来得及穿上衣服,就被剌死在炕上。忽必烈在察罕脑儿行宫接到暴乱的消息,即令博罗、司徒和礼霍孙驰驿返大都,镇压判乱。王着、高和尚被处死,张易也受牵连被处极刑。朝廷上下如开水一般鼎沸,人心浮荡,到处谈论,传扬此事。威尼斯旅行家马可波罗当时也在燕京,将传闻记入了《马可波罗旅行记》中。这时有人想起了福建高僧妙曦的话。年初,他曾向朝廷进言:“十一月,土星犯帝座,恐有人事天变。”
蒙古诸王和上层贵族吓虚了心,提出瀛国公族不宜留住京都。四月,元朝以和礼霍孙为中书右丞相。此人以儒雅为忽必烈所器重。他出任宰辅便着意引用文学名士。这样一来,荐举文天祥出仕的空气,在朝廷中活跃起来。人们不仅向和礼霍孙推荐,而且还直接向忽必烈奏举。王积翁对忽必烈说:“文天祥,若杀了他,则周全了他为万世忠臣,不如让他活下去,慢慢地设法诱其降。这样,圣上庶几可为盛德之主。忽必烈深善其言。秋天,忽必烈偕同南必游幸开平返回京城,心情舒畅。他问:“南北宰相数谁最贤?”群臣对答道:“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
君臣看法基本统一。忽必烈定下心来,决计付文天祥以丞相之大任。劝降活动,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王积翁、谢元昌、和礼霍孙等人,相率致函文天祥谕上意,请他出来当丞相。只要一转念,文天祥即可当上大元的堂堂宰相。在相位垂手可得的情况下,文天祥夙昔的丹心就是不变,念头就是不转。在给王积翁等人的复信中,他明确表示道:“诸君义同鲍叔,而天祥事异管仲。管仲不死,而功名显于天下;天祥不死,则尽弃其平生,遗臭万年,将焉用之?”文天祥拒绝出来做宰相,王积翁又约请和礼霍孙等重臣金殿启奏:“文天祥状元宰相,声名昭着。若释不杀,以礼待之,亦可为人臣好样子。”
“暂且叫兵马司好茶好饭款待,等着他回心转意。”
忽必烈的口气平淡,而内心却固执自信,似乎游刃有余。文天祥听到言传,托人带信给王积翁等人:“请不要再为我操劳了,我既不会做元朝的宰相,也不会吃他们的茶饭。”
他的决心下得太大了,降臣也好,大臣也好,忽必烈也好,都感到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了,不知如何对付他才好。历史上像文天祥、忽必烈这样的人物,都处于时代的漩流之中,在互相对立的斗争中生活着、较量着。文天祥在监狱的三年多时间里,和忽必烈的斗争极其尖锐、复杂而又丰富多采。忽必烈剑与蜜并用,软硬兼施,威迫利诱,百计训之,使千百人曲说其降,然而一切都没有收效,一切都是白费心血和力气。文天祥则坚固无比,防守严密,金城汤池,牢不可破。在以不变应万变的同时,又变被动为主动,变不利为有利,凭借笔和舌,打进攻战,对忽必烈、对元朝统治集团进行持久的、不屈不挠的斗争。忽必烈濒于绝望了,但是还没有完全灰心,还没有下杀文天祥的决心。文天祥一面抵制和回击劝降高潮,一面抓紧安排自己的后事。春天的形势曾一度紧张,文天祥预测迟早会闹到他的头上来,好些天没有作诗,也不下棋。张弘毅和乌马儿见他拧着眉头,闭着嘴,额上显出三道深深的抬头纹,怕打扰他的思考,都避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拟出了自己就义时的“衣带赞”,作为一生的交待和绝笔。序、正文和落款都想好后,他用清水洗了手,整正衣帽,捋捋胡须,挺着身子坐端正,铺开一块白布,然后咬破食指,就着指尖掉下来的鲜血,在白布上写道:“吾位居将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军败国辱,为囚虏,其当死久矣。顷被执以来,欲引决而无间。今天与之机,谨南向百拜以死。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丞相文天祥绝笔”写毕,他用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包扎好手指上的伤口,把写满血字的白布放到枕下,以便急用时随手可取。九月六日,文天祥已故的母亲曾德慈满六十九岁,所谓“望七之年”。
他收到了梅溪大舅曾裴的书信,回信中,又以身后之事相荈托:“今立陛侄为子,凡百惟舅公教之,诲之,是望。区区拆骨,已分沟壑,当具衣冠,藏于文山之阳,畴昔舅所指之处也,并哀而窆之,谨奉书永诀。万古万古。”
他请大舅帮忙处理他的身后事主要是两点:、立文璧之次子陛为己子;二、他死后,衣冠葬于文山之阳。半路里杀出程咬金。七月,忽必烈起用麦术丁为右丞相。众所周知,麦术丁是文天祥的老对头,死对头。五年前,文天祥自梅州引兵出江西,所向披靡,节节胜利,于都庆大捷,号令通江淮。麦术丁当时为江西行中书省左丞相,与右丞相搭出同行行省事,和文天祥较量再三,深知其厉害。此人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文天祥不肯出仕,他坚决主张杀掉他以除后患。冬天,中山府(今河北定县薛保住集聚数千人,自称是宋朝幼主,声言要率众攻入燕京劫狱,救出文丞相。接着又收到了匿名信。信中说:“先焚城上苇子,城外举火为应……两卫军尽足办事,丞相可以无虑……”王公大臣和文武百官惊恐万状。京都上空又罩上了一层紧张的阴云。太子真金持信急奏忽必烈。帝京戒严,并迁赵氏宗族往开平府(今内蒙古多伦县)。色厉内荏的麦术丁,亲自带人到兵马司,收缴了文天祥的笔墨纸砚和书籍、象棋。这是处理文天祥的信号,不仅要杀他,而且停止了他眼下的自由活动。忽必烈还在犹豫,不死心,也不甘心,决定“御驾亲征”,自己直接出面,做最后一次劝降。十二月八日,忽必烈命内侍召文天祥至大殿。文天祥长揖不拜,持立丹阶。粗看上去,他面色苍白,形容憔悴,阴沉沉的像尊石像。忽必烈双手撑在龙案上,倾身睁目细看时,却见他身材、魁梧,体貌丰伟,大大方方的“国”字脸,如青铜雕琢般棱角分明。宽广、明净的前额,分布着几道智慧、敏锐、深沉的纹缕,给人以一种刚强、沉毅和坚韧不拔的感觉。鼻梁挺直,秀眉而长目,眉梢渐渐挑向鬓角,清澈、深邃的眼睛,恰似映在水中的明星,灼灼闪烁着冷峻、严厉的光芒。浩然正气显现于眉间,五绺长须飘洒胸前,风度高化,气宇凝重。世祖皇帝产生了怜爱之心,扭动了一下高大的身躯,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来见朕,有什么话说呀?”“不是我要见你,”文天祥眉峰一耸,回敬道,“是你叫我来的。”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都低着头,敛声屏气,装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恍若一群排列有序的木菩萨。忽必烈的心像被蜂螫了似的,一下子紧缩了,汗颜满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隔了一阵,空气和缓下来。他抽了抽鹰勾鼻子,不以为然笑了笑,耐住性子,用一种含混而随便的腔调自我解嘲地说:“不管谁要见谁,嗨,反正我们现在见面喽。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文天祥扬起头来,眼角一扫,绷着脸,慷慨激昂地说:“宋无不道之君,无可吊伐之民,所不幸的是谢太皇太后年老,恭帝幼弱,权臣误国,用舍失宜,你们利用叛将叛臣,攻入国都,摧毁社稷。天祥相宋于再遗之时,宋亡,我应当即刻殉国,不应当再活在世上。”
“蝼蚁尚且贪生怕死,嘿,何况人呀!”
忽必烈松开攥紧的拳头,摇摇脑袋,仰面嘿嘿一笑,“噢一你呆在这儿已经三四年了吧?朕一直不忍心杀你,如果你能改变初衷,像对待宋朝一样对待朕,”他望了文天祥一眼,“朕即起用你为中书丞相。”
“我本是南宋的状元宰相,如今宋朝亡国了,我只能死节,不可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