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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除夕夜,“聚义厅”里添了火烛,篝火“哔剥”燃烧,酒肉飘香。孙亮召集弟兄们吃团年饭,猜拳行令,虎吃豪饮,直闹腾到深夜。玉霞喝高了,能歌善舞的她在场中舞手跺脚唱:

蜀水妹儿长成材,手把栏杆盼哥来。

终于等得花轿到,棒打鸳鸯好伤怀。

郭兴等土匪拍手叫好,常维翰惊叹玉霞的歌喉、舞姿俱佳,半醉的孙亮呵哈笑,他少有见到夫人这样高兴。

蜀水妹儿好伤怀,我哥你咋还不来。

你来为时已晚矣,来世比翼站阳台。

玉霞唱着、跳着,泪水飞洒,从怀中掏出那对翡翠玉镯戴到手腕上:“哥,我找到了,找到翡翠玉镯了!”孙亮不笑了,疑惑道:“夫人,你遇见你表哥了?”玉霞盯孙亮摇头,哭骂:“找不到了,孙亮你坏,你不是人!要不是你,我咋,咋会跟我表哥分开,咋会当了这土匪婆!”摇晃走到常维翰身边,亮出玉臂上戴的那对翡翠玉镯:“是我三弟,不,是我维翰哥给我的。”孙亮锁眉道:“玉霞,你莫要乱说?”玉霞步态不稳:“我没,没乱说,真,真是维翰哥给我的。”说着,哇哇吐,苦胆也吐了出来,软瘫到地上。满面酒色的常维翰面红耳赤,心生怒怨,这个嫂夫人,冤煞我苦煞我也!郭兴怒盯常维翰。孙亮没看常维翰,抱了玉霞回住屋去。郭兴跟了去。

孙亮回到“聚义厅”,面色骤变,对常维翰道:“三弟,大哥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吧?”常维翰答:“没有,大哥对我很好。”孙亮二目喷火:“可你,为啥子要勾引你嫂子?”常维翰申辩:“绝无此事。”孙亮拍桌子:“你还狡辩,你偷偷送玉镯给她,还跟她同骑一匹马!”常维翰心惊,又镇定:“大哥,我乃堂堂正人君子,没有这等事情。”郭兴吼道:“常维翰,你还不说实话,皮娃子可以作证,他亲眼看见你跟我嫂子骑在一匹马上。”拽过皮娃子,“皮娃子,你说,是不是?”皮娃子战战兢兢:“是,是有这么回事。”

“把常维翰给我捆起来!”孙亮大喝。

郭兴求之不得,招呼身边几个土匪朝常维翰走来。

常维翰“嗖”地抽出腰刀:“都别过来,老子这刀不认人!”

土匪们晓得常维翰的功夫,都停住步子。

常维翰对孙亮拱手:“大哥,小弟与嫂夫人绝对清白,否则,我情愿头顶乘祸,赴汤蹈火,滚案受刑。”郭兴喊:“大哥,莫听他的,捆了再说。”孙亮道:“给我拿下!”

土匪们一拥而上,常维翰只好挥刀相迎。他知道,土匪的刑法狠毒,轻则“挂黑牌”、“打红杠”;重则“吹灯笼”,就是挖眼睛,或是“砍桠枝”,是宰手脚,抑或是“短利子”,是割舌头;严重的则是“拿梁子”,即是砍头,或“三刀六个眼”,被乱刀戳死。那郭兴对他当三头目很是不满,怕智勇双全的他夺了他那位子,想置他于死地。他想,如被他们捆绑,会冤死在这匪巢的,自己则不能救妻儿不能实现置业发家之愿了。便使出浑身解数与土匪们对打,且战且朝“聚义厅”外逃。孙亮见郭兴等土匪制服不了常维翰,操刀追杀。常维翰拼死杀开血路逃到寨门外。孙亮穷追不舍。常维翰抵挡着孙亮的快刀,喊:“大哥,你且听小弟细说……”话音未完,孙亮那刀尖直刺他额头,拉了道血口。他怒道:“大哥,你竟然如此绝情,小弟也就不客气了!”飞刀回刺孙亮额头,孙亮那额头鲜血飞溅。孙亮怒喝:“看刀!”挥刀砍常维翰脖颈。常维翰侧身躲开,顺势猛虎掏心,刀尖直刺孙亮胸脯。孙亮不及躲闪,面色煞白。刀尖舔了一下孙亮的胸脯,收了回去。常维翰抹额头鲜血:“大哥保重,小弟去也!”飞步跑走。

郭兴一伙土匪持火把呐喊追赶。

体力不济、满身血污的常维翰夺路奔逃,终于听不见了土匪的呐喊声、看不见了火把的亮光。

微曦初透。常维翰逃至乌江岸边,他不知道宁徙就是在这里登船西去的。乌江流水哗哗,岸边无船无人。一旦土匪们追来,我命休矣。

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玉霞催枣红马驰来,滚鞍下马,撕下块衣裙为常维翰包扎额头的伤口,哭道:“我酒醒后方知此事。维翰,都是我害了你,这山上你是不能待了。寻找你妻儿之事你尽管放心,我玉霞会倾心尽力的。”塞给他一包银子和一张字条,“你去荣昌县路孔寨找我表哥赵书林,他会相助于你的。”说了自己被掳上山的遭遇。常维翰听后好同情:“不如你与我同行,我们一起去找你表哥赵公子。”玉霞失神摇头:“我玉霞无颜再见他。”依到常维翰怀里哭泣,“维翰,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做大事之人,但愿我们后会有期。你放心,只要我玉霞在人世一天,就会为你寻找妻儿一天。”常维翰感动:“你今后咋办?”玉霞道:“大不过是死,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再说了,孙亮也不会把我咋个,我已怀了他的娃儿。”

二人说着,天光大亮,一艘扁舟驶来靠岸。袒胸露背的船老大颈子上挂着几块铜钱,恶脸道:“妈耶,就只有两个人。”远处传来喧嚣的人声。玉霞心惊:“不好,郭兴他们追来了,你快走!”推常维翰上了扁舟。船老大不开船,说是得多上些人再开。玉霞就给船老大一把碎银,说:“还不快些开船,‘打歪子’的来了!”船老大晓得这土匪黑话,“打歪子”就是劫船,罩目看,果见一群土匪跑来,揣了银子,急喝水手撑船离岸。

玉霞牵枣红马立在岸边,挥泪道别:“维翰,保重!”

常维翰朝岸边的玉霞拱手:“嫂夫人保重!”

扁舟行至中流,郭兴一伙土匪撵到江边,跺脚叫骂。

常维翰在涪陵码头下船,日夜兼程直奔荣昌县路孔寨。玉霞给他那张字条上写有赵书林家的住址和她给赵书林的信。他那额头的伤口不深,伤口愈合时,终于进了路孔寨,沿坎梯老街走,多数房屋破旧,唯一一座高门房院气派,门首挂有“赵家大院”的匾额。认定是此处,敲门后,看门人开了门。赵书林不在家,管家吴德贵听他简诉来由后,好热情,唤丫环端来热水给他洗脸,又寻来衣服让他换下血衣。他换上的是赵书林那四面开叉的长袍冬服。丫环说,天气冷,又给他戴上了主人的翁帽。他在赵书林家堂屋里坐等主人,喝过三泡清香的荣昌绿茶,疲劳顿消,起身出堂屋转游。

大户人家赵书林这“赵家大院”乃是走马转阁楼,四合院、三重堂、大槽门,背靠濑溪河。房院的正侧分明,设有厨房、牛屋、猪圈和储藏室。院子里有宽敞的天井,天井里有假山和草木花卉。看着这房院,他便思念起闽西老家望月岭那土楼,哀叹自己命运多舛。

赵书林提了精致的竹篾礼盒进到宁徙家的院坝里时,宁徙正在给双胞胎儿女喂奶。“给娃儿喂奶啊。”赵书林笑问。“赵相公来了,院坝里有竹凳子,各自坐。我刚从田里回来,娃儿要吃奶。”宁徙背对了他说。

宁徙家这房子在高坡处,坡下的濑溪河如同一条细细的银带。赵书林家那“赵家大院”就在濑溪河下游的路孔寨里,挨靠河边。两家人上下隔河远望。宁徙与赵书林相识后,有过来往。冬天终于熬过,她一大早便开始忙碌,喂完那头荣昌猪,就扛了锄头下田。长工已经赶水牛犁了两块田。地多人少,只有一头水牛,多半靠人力。老憨蹲在田边捏肥球,肥球育苗节约种子,用水少,这上千亩山地只能多种旱粮。老憨累饿得皮包骨头。地多花销大,买水牛、农具、家具、种子,请长工、日常的吃穿用花销,所带银子途中已经用完,所带银票去“官钱铺”兑换的钱也已经花光,长工们的工钱还欠着。幸亏赵书林派管家吴德贵送来米面、腊肉,又找乔村长借了些钱,这才吃了顿说得过去的团年饭。眼下,囊无余粮,枕无余积,就指盼秋收补欠。太阳当顶时,桃子提了米羹来喊开饭,她才回屋吃饭,喂奶的她吃的是白米稀饭。她让老憨跟她一起吃,老憨不从,说是恐长工们有闲话。老憨带长工有办法,跟他们同吃同住。饭后,她去摇篮里抱起光莲、光圣,惯常地在院坝里给两个孩子喂奶。她终日里半饱,奶水少,就用手挤奶子,两个孩子才不哭。心里凄然,我一个妇道人家,年纪轻轻就饱受这么多的磨难,往后的日子咋过。她这么想时,赵书林来了。

赵书林放下精致的竹篾礼盒,寻了竹凳坐下,心里不安分。他上次来,也遇了宁徙在喂奶,也是这么背对了他说话。这个宁徙长得实在漂亮,几近十全十美,唯鼻唇沟略深、嘴唇稍厚,可这“瑕疵”却更加引人心动。又能文能武,是个少见的奇女子。还没娶妻的他想,世间都是英雄救美人,自己却被美人救,怕是有缘。管家吴德贵看出他那心思,说:“别个娃儿都有了。”他道:“她说她男人在外经商,咋就一直不落屋?”吴德贵说:“即便是她男人不在了,老夫人也不会答应的。凭你这身份、家产、才学,啷个说也得讨个黄花女子。”他直言:“我还真喜欢她。”吴德贵说:“单相思。”

“赵相公,有事?”

宁徙喂好奶,扣好衣扣,转过身来。她喂奶不避人,可不知怎的,却避着赵书林。阳光照在她那瘦削、发白的脸上。赵书林看着更是动人,他并不知晓宁徙那失去夫君和儿子的痛苦遭遇,也不了解她家现今的困境。他知道的是,这些年,陆续从湖南、湖北、江西、广东、福建、陕西来了不少移民,有的发了家,有的度日难。从宁徙的穿着举止看,从他一来就修房子雇长工看,应该是殷实人家。不过呢,她毕竟不是当地人,邻居嘛,好多的事情都是可以相助的,何况人家还救过自己。他还这么想,也许她男人死在来川的路上了,这样的事情多。

“邻居啊,过来看看。”赵书林笑道。

宁徙笑,起身将两个孩子抱进屋放到摇篮里,泡了两碗苦丁茶端出来,拉过竹凳子放碗茶:“赵相公,请茶。”

赵书林端起茶碗喝茶,好苦,心却热:“嘿嘿,这春节后的太阳还热。”

“你刚走了山路,咋不热。”

宁徙也喝茶。自从认识赵书林后,她也希望他常来,说些家常话,谈古论今。她发现赵书林很有才学,说的好多事情她都感兴趣。他给她说了路孔寨的来历,说是明朝那个云游到此的真敖和尚,募资修了万灵寺,有一天,他发现了坡边有六个石孔,好像跟河水是相通的,就朝石孔里倒了些糠壳,糠壳果然从河水里冒了出来,就把这里叫做“六孔河”了,后人又喊做了“路孔河”、“路孔场”、“路孔寨”。当然,她与赵书林只是偶然相识,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孤儿寡母之事不能说,免得遭人欺负引来麻烦。她对老憨也叮嘱过,就说她男人在外经商。

“啊,前一阵忙着过年,走人户,这才来给你拜年,带了点香肠来,是广式的,你一定喜欢。”赵书林说,打开精致的竹篾礼盒。

“谢谢,给你拜年了!看你啊,又送东西来。”宁徙道,眼馋地看竹篾礼盒里塞满的黄亮的香肠,心想,可以给老憨、桃子和长工们打牙祭了,“送这么多啊,咋谢你!”

赵书林道:“是我该谢你,谢谢你救我。”

宁徙道:“都好久的事情了,还说。”

“啊,你夫君过年也不回来?”

“他生意上的事走不开。”宁徙道,岔开话,“呃,你别说,你们四川的香肠呢,也好吃,就是太咸。广式香肠带甜味,我喜欢吃。呃,你会做广式香肠呀,教教我。”

赵书林就来了劲儿,说是跟他姑妈学的,说了广式香肠的做法。宁徙听了笑,瘦猪肉都要七十斤啊,做那么多。赵书林说,家里主仆多。俩人东拉西扯,说到了移民的事情。

“你圈了上千亩地啊,不过呢,地多也并不都是好事情。”

“为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想想,四川十分缺人,皇帝生怕没有人进川,故而发布了优惠移民的诏令,鼓励大举移民填川,还对有功的官员给予重赏。就有这样的诏令,凡候选州同、州判、县丞、举贡、监生、生员人等,有力招民进川者,均授以署职之衔。凡招民入川三百户者,就给与俸禄,授为知县。在川的武官,如数招民垦荒者,准于升迁。这就刺激了官员们千方百计招民入川。”

“这诏令不错呀。”

“是不错。可此一时彼一时,随着进川人口的增多,钱粮自然也会增多,就少不得那官府要与民争利了。”

“为啥?”

“因为,普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管理土地的都是皇帝授命的官员,猪儿再肥也是在圈里的。”

“倒是呢。不过,你也想得太远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你的分析有道理。这么说,将来官府会把我家这田地收回去?”宁徙担心起来。

“我想倒不会,不过,朝廷自有朝廷的办法,官府也自有官府的办法,比如增加税收什么的。”赵书林说。

“说了垦荒六年后才征税的,还说滋生人口永不加税。”

“但愿如此。”赵书林叹曰,“事情常常会走样,朝廷说,给招民入川的官员封赏,那些官员就捆绑了外省的移民来川。”

“真的?”

“真的。”

“这可不得人心,朝廷未必就不管?”

“天高皇帝远,那康熙爷也许根本就不晓得这事。即便是皇帝下属的大官们知晓了,要嘛,惩处一两个太过分者,要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敢如此胆大妄为者,都是做有准备的。或则报喜不报忧得以升迁,或则拿钱去疏通得以升迁。升了官就等于添了银子,银子多了就可以做更加胆大妄为之事。不是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嘛。”

“这些家伙,也太没有王法了。”

俩人说着,吴德贵喘吁吁跑来,喏道:“少爷,屋里来客了。”赵书林问:“是哪个?”吴德贵就凑到他耳边说话。他听后,立即起身,对宁徙拱手:“实在对不起,我一个远朋来了,改日再来登门拜望。”宁徙说:“你慢走,常来。”赵书林连声道:“要得,要来的。”跟了吴德贵快步走。

赵书林随同吴德贵赶回自家堂屋时,常维翰正在欣赏墙上的匾额,念出声来:“忠厚为传家之宝,勤俭乃置业之由。”赵书林拱手道:“啊,实在抱歉,我出门有事,让你久等了。”常维翰回身拱手:“是我来麻烦你啊。”赵书林请常维翰入坐,招呼丫环添茶。常维翰就将玉霞写的那张字条交给赵书林。赵书林迫不及待看,双目潮润,挥手让吴德贵和丫环退下。

常维翰说了前来投奔之原由,赵书林感慨万分,设宴款待。

席间,赵书林得知常维翰长他五个月,酒过三巡,挥泪道:“常兄,我一直在寻找玉霞,不想她竟被逼做了压寨夫人。”表妹玉霞被土匪抢走后,他一直伤感、自责。吴德贵劝他,事已如此,你也不要过于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他姑妈说,这都是命,你和玉霞都得认命,时间这么久了,姑妈再为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媒婆来说过几次,不是他姑妈看不上就是他不中意。

常维翰宽慰:“好在孙亮待玉霞不错,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赵书林举杯:“常兄,你如能够救我表妹回来,我当重谢!”饮尽杯中酒。

常维翰干杯,说:“要说救你表妹不难,只是……”

“只是啥,请常兄直言。”

“玉霞她是誓死不回来,她说,她无颜来见你,她……”

“她怎么了?”

“她已有了身孕,她说她命中注定要当土匪婆了。”

赵书林听了捶胸跺脚:“我苦命的玉霞……”

当晚,赵书林伏案写了封书信给常维翰,说:“这县里那程师爷是我一远房亲戚,会给你安排个差事做的。”常维翰好感激,他和宁徙原本就决定在荣昌县安家。搭乘扁舟时,他向船老大打问过妻儿之事。船老大恶脸道:“不晓得,我搭过恁么多的人,啷个记得清楚。”他给了他一锭银子。船老大就说:“你说详细点儿。”他就细说。船老大道:“是去年热天啊,我倒是载过福建来的移民,把我这船挤得好满,说话叽里呱啦的。对头,是有个年轻的大肚子女人,带了个细娃儿。”他急切道:“那孩子有一岁多。”船老大点头:“差不多,那娃儿被飞人夺走了。”他听后大叫:“那就是我夫人就是我儿子!”是了,儿子被飞人夺走了,可宁徙去哪里了呢?他追问船老大,船老大摇头:“那些人都是在涪陵码头下的船,他们去了哪里我啷个晓得。”

常维翰在赵书林家住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告辞。他想,先去县里寻个差事落脚,再寻妻儿。期盼宁徙能来荣昌县安家。也担心宁徙没有来,如同自己一样,她也在多方寻找他和儿子。更担心的是,她腹中的孩子是否平安降生,现今他母子如何,还希望能够打探到老丈人宁德功的真实下落。愈发心情迫切。

赵书林送走常维翰不久,宁徙带了老憨和两个长工来向他租借耕牛、犁耙。赵书林连声应承,说是不要租金。宁徙不从,说是秋收后一定还清租金和利息。吴德贵招呼下人牵了三头耕牛和三套犁耙来,老憨和两个长工扛犁牵牛先回。

赵书林请宁徙到堂屋里坐,丫环泡上茶来。经历了玉霞事打击的赵书林心灰意冷,宁徙的到来使他那心又热烈起来。现在看来,他与玉霞是无缘了,眼前这个美丽聪慧的宁徙能否成为自己的夫人呢?他这么想,盯了宁徙想说什么,却道:“难得你登门,就在我这里吃午饭。”宁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了脸喝茶,欲言,赵书林那三十六七岁的姑妈赵秀祺端着银质水烟枪走来:

“林儿,你怎么随便带个妇道人来屋里?”

赵书林作了解说。

赵秀祺冷眼盯宁徙:“你既然已经借到了我家的耕牛、犁耙,就该早些回去忙活路。”

宁徙显得尴尬,起身道:“谢谢啊,我这就回去。”

赵书林一心想留下她吃午饭的,又看姑妈冷着张脸,只好送她到门外:“你,莫生气啊,我姑妈就是这脾气。”

宁徙笑道:“我咋会生气呢,真是谢谢你啊。”

赵书林遗憾地目送宁徙走去。

宁徙走出“赵家大院”,走过路孔寨老街,走到濑溪河边,登上大荣桥。她习惯地往桥下看,白银石滩在天光下泛着银辉,石滩下的北河岸就是她从家乡带来那青花瓷碗落水的地处。不想,那地处的上方就是“赵家大院”的后院。心里快慰,相识了赵书林这么个好乡邻。也遗憾,她姑妈好像不太欢迎自己。她这么想着,走过了大荣桥。下桥后,见一口中念念有词的穿麻布长衫的不老不少的算命先生,心想,他完全可以做另外的行当。各自沿河岸的小路走。她本是想跟赵书林说说话的,见他姑妈脸色不对,只好告辞。赵书林对她说过,她姑妈至今未嫁,性情孤僻怪异。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赵秀祺,心里暗叹,年轻时的她可是个美人儿。她不理解赵秀祺为啥至今未嫁,一定是有什么原由。她这么想时,就回身走到那算命先生的摊子跟前,看了看摊边旗幡上那“看相算命”四个字。

算命先生不看她,自顾说:“观人之相貌,先观骨格,次看五行。量三停之长短,察面部之盈亏,观眉目之清秀,看神气之荣枯,取手足之厚薄,观须发之疏浊,量身材之长短,取五官之有成,看六府之有就,取五岳之归朝,看仓库之丰满,观阴阳之盛衰……”

宁徙听着笑,坐到摊前,学过医术的她不相信算命。医道乃天道,百草治百病,占卜算命、装神弄鬼都是糊弄人的。问算命先生:“先生真会看相算命?”算命先生这才抬眼看她:“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宁徙想,也是呢,自己咋就坐到他摊子跟前来了呢?算命先生道:“夫人是在找人?”

宁徙心里咯噔一下,可不,自己一直在苦苦找寻夫君、儿子和父亲。就想,他也许会说出些道道:“请问先生,你看出我要找谁了吗?”

算命先生不说话。

宁徙理会,赶紧掏出两个铜钱给他。

算命先生收了钱,对她一番打量,问:“远的还是近的?”

宁徙吃惊又不解,他还真能算准?他这话是啥意思?如以地域看,夫君和儿子是在武陵山与她失散的,而父亲有可能就在荣昌县,那么就是父亲近;如果以时间看,自然又是父亲远了。说:“远的吧。”能够了解到他三人中任何一个人的行踪,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夫人是姓宁吧?”算命先生道。

宁徙颔首微笑:“正是。”这不算啥,这里的人户不多,游走四方的算命先生是有可能了解到她的姓氏的,急切想听下文。

算命先生道:“你要找的人是至亲。”

宁徙暗叹,点头道:“是的,他们在哪里?”

算命先生却起身收摊,扬长而去,边走边道:“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呃,你……”

宁徙火冒,欲呵斥又止住,他是在暗示她什么?“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阵激动、振奋,莫非他们都在人世,都在四川!

自那,宁徙每次进出路孔寨过大荣桥时,都渴望见到这位算命先生,大暑都过了,还是没有见到。

她好遗憾当时没有叫住他问个究竟。老憨说:“算命先生说话都是这样,不阴不阳半吞半吐,你不是不相信算命的么。”她渴盼说:“我是希望找到他们!”可不,人得要有希望,有希望就有信心。父亲、维翰、光儒,我无时不刻都希望找到你们,你们是我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我思念牵挂你们,心痛如裂,也越发坚强,再苦再难我也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是呢,“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们还在人世的,你们都是好人,好人是有好报的。我信这话。父亲,夫君,你们的嘱托我牢记在心,我会努力在川置业发家的。她这么想,平添一股力量。这三个亲人里,维翰与她朝夕相处过,光儒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都印象深刻。唯有父亲她没有丝毫印象,父亲离家时她太小了,她对父亲的了解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自己没能享受父爱啊,鼻头发酸。

传来鸽哨声,一群鸽子飞向远处。

父亲,您在哪里!

宁德功在新疆,他是被充军到新疆的。

此时,做苦役的他牵着载货的骆驼随驼队前行。他牵的这匹骆驼老了,步履蹒跚。大漠热浪袭人,汗油在身上炸鸣。流沙滚烫,仿佛踩着融化的岩浆。驼队缓缓爬上一道沙丘。他擦抹汗水,抬眼四望,这辽远的荒漠里,除了他们这支驼队的骆驼、做苦役的赶驼人犯和看管他们的衙役,四周没有人烟,四野一片苍凉。不禁又想到苍凉的四川,想到妻女,啊,柳春、宁徙,你们都还好吧?你们还在闽西老家吗?还是去了四川找我?咳,我对不起你们!他那目光越过茫茫大漠朝东南方眺望,万般思念家人,期盼还能有团聚的一天。

他是出于义愤误杀人的。

那年,他自闽西老家望月岭泪别夫人柳春和幼女宁徙后,风尘仆仆赶赴四川荣昌县履行知县之职,路遇一支移民队伍,队伍里有个独行的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子,从穿着看是个大家闺秀,不禁心生怜悯,伴她同行。

那女子性情孤僻,一路无言,行至湖南慈利县境山道时,走不动了。已经走远的他见她没有跟来,就折回身去叫她:“喂,你走快些,掉队危险……”才发现那女子面色惨白、头冒虚汗。心想,她定是病了,这可如何是好。扪她额头,不烫,问她又不答话。脾气暴躁的他急得嗷嗷叫:“你这人怎么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再不说话,老子不管你了!”又说,“对,我这身衣服又脏又烂,走这么长的路嘛,咋不脏烂。可我是个好人,我是怜悯你,我不会伤害你!”那女子还是不说话,额头的虚汗更多。他急得团团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下狠心调头要走,发现那女子裙下在流血,想到什么:“啊,你是不是那个来了,流这么多的血!”那女子才嘤嘤哭泣。他明白了,女人有女人的难处,长途跋涉来月经,血流多了自然吃不住。

他赶紧寻来干柴生火,用随身带的小铁锅烧水煮红苕给她吃,自己也吃。喝了开水吃了红苕,那女子的脸色有了红润,却死也不跟他一起走。日头已经西斜,她一个人走咋行,就说:“我叫宁德功,是吃朝廷俸禄的七品县官,我真的是好人!”从怀中取出官文给她看。那女子看后,潸然泪下,盯他道:“你是四川荣昌县的知县啊,谢谢你了。你是官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你若答应,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走。”一口粤腔。他急于知道情由,颔首道:“你说,我尽力办。”那女子就拿了身边的包袱,走到草丛里去。不一会儿,她换了衣裙走来:“宁知县,你跟我来。”各自沿了山路朝来路往回走。他只好跟了她走。

他二人走回慈利县城时,已是亥时,城区一片漆黑。

那女子手指不远处一间瓦屋,哭诉:“我是跟我父亲一起从广东上四川的,那瓦屋是我父亲做生意认识的一个朋友的家,父亲叫他廖三。廖三很热情,劝我们在他家小住歇息,父亲答应了。哪想人心隔肚皮,那廖三见钱眼开,毒死了我父亲,夺了他带的银票和金子,还要糟蹋我。我不得已假装应承,劝酒将他灌醉,才得以逃脱。”他听罢,怒目圆瞪:“妈的,没有王法了,老子拿他是问,送官府砍头!”随那女子走到那瓦屋前,叫那女子叫门。

门开了,廖三盯那女子笑:“呵呵,我的心肝,你还是回来了!”搂她进门。他跟随进屋。屋里有几个汉子在喝酒吃菜。廖三看见宁德功,怒道:“你是谁?”他说:“老子是阎王爷,来给你收尸的!”廖三见势不妙,对那几个汉子喝道:“宰了这家伙!”几个汉子就恶狠狠扑上来。几人哪里是他的对手,都被击倒在地。廖三恼怒,手持菜刀朝他砍来,他挥手挡开,刀锋砍向了廖三的脖颈,鲜血喷涌,倒地身亡。他一时愣住。那几个汉子逃出屋外,厉声喊叫:“杀人了,杀死人了,快来人啊!”他闯大祸了,将身上的银钱交给那女子:“你快逃,这里我来应付!”那女子不走。他喝道:“走,你赶快从后门或是窗户逃出去,沿来路走,我会追上来!”那女子只好哭别。

他坐到桌前喝酒吃菜,等待官府的人来,他要自首。官府的人来了,结结实实捆绑了他,押解去了县衙门。他心想,自己杀的是谋财害命的杀人犯,且是自卫中的误杀,官府自会明断。也心惊,遭了,那小女子走了,自己没有人证物证。后悔没问那女子的姓名,后悔没跟那小女子一起逃走。

大堂上,慈利县知县看了他带的公文,说是与他同为正七品,这案子得州府来断,将他押送了州府。州府判他到新疆终身充军。他保得一条性命,却得终生呆在这遥远的大漠荒原里。

他是沿着古丝绸之路被押解来的,真切体会了塞外大漠的辽阔、苍茫。

下又一道沙丘时,一捆货物滚落下来。他喝住老骆驼,去搬这捆重物,费了老大的劲才搬上驼背。他落在了驼队的后面。浑圆的落日贴着大漠的棱线了,天地开始暗淡,凝固的沙浪像一片沉睡的海。衙役过来吆喝他跟上。他喘吁着吆喝老骆驼,挥舞皮鞭,鞭儿不落到驼背上,老骆驼是他忠实的伙伴。老骆驼甩首喷气,蹒跚四蹄,踏飞一路沙尘。

大漠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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