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国王可能是明天的小丑，今天的小丑可能是明天的国王。
“在这个国家里，我本来就有继承王位的权利。不过今天在我享受这一荣誉的寸候，我的内心充满了悲哀。”
“角儿”就是殿堂的艺术
《知识分子主动检讨自己》是六月八日《新京报》登的文章，内容先不去说，看这标题不大舒服，谁没事成天总是主动检讨自己？课题、科研项目放在一边，一天到晚地开会表态，对照检査，只会知识萎缩，假话练成。
“知识越多越反动”，响亮激情的口号是对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劳动人民上不起学，有多少能入大学深造的？学问、高智能知识大多掌握在高级知识分子那里，离开他们还是不行，就有了这样的语录，“对知识分子要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多英明的策略！
多年来知识分子夹着尾巴做人，服服帖帖，投入火热的工农兵当中去脱胎换骨，再在阶级斗争中树立无产阶级的立场，争当“不会劳动的劳动者”。
真正的知识分子理应有“独立思考”的品格，经受那么多改造、交心，
想说的也要说，
格的知识分子！
与风车的较量。
大多驯化成驯服工具，不愿讲的也要讲，不名为“为党为国”。现在还有多少有独立品权利、金钱与学问、知识的搏斗是堂吉诃德毛主席早就说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有种说法“七娼八丐九儒”，知识分子连娼妓都不如呀，怪不得“文革”中的爱称是“臭老九”。反党分子，修正主义分子，反革命分子，地主分子，右派分子，资产阶级分子，托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分子太大，分母太小，负数！法制、科技、艺术各行业，离开这些分子还真不行。有的入党，有的踉中央领导人享受一样的福利特供，嘴封上，大脑供氧不足，鹦鹉学舌。
建国后戏曲工作者统称为文艺工作者，经过整编、改造，戏班都归了党领导，先生们大多批成了戏霸，各戏曲团体也踉话剧一样都要学习斯坦尼。
“文革”前中国京剧院就排现代戏啦。《白毛女》导演李紫贵、阿甲，都在中戏踉苏联专家学的，拍京戏也用斯坦尼那一套！戏曲名角儿也要做无数小品！
李少春饰杨白劳，大年三十回家进门。
“停……少春呀，你没有饥俄寒冷的感觉……”
少春想了想拍胸捶肚上场。
“停……少春呀，阶级仇恨再多一些……”
少春又加了一个跺脚的动作，出了一声“唉”！
可想而知当年的戏曲演员多么受罪。
我看过第一版的《芦荡火种》，赵燕霞主演，马连良先生上台跑群众，就是戏曲中的龙套。一代名角儿就这样利用改造，思想真的提高了吗？监视再严也有徒弟友人给一些角儿送“大烟”。
有一年徽剧团请我去排戏，我对戏曲理解只是皮毛，就请了中国京剧院孔先生帮我。此人精力充沛，晨起能吃四五个鸡蛋、几张大饼，夜里十二点，冲完澡裸身练一套功。他善聊善谈，有声有色，如江青怎么排戏，李少春怎么做小品，袁世海杜近芳如何……
说到江青做样板戏，陪着她拍戏的都是些各行当的名角儿，有不少特别有趣的事儿，可惜我写不出来，急死人也！
戏曲的绝活儿不是多数人能拿下来的，天赋、师傅、吃苦，缺一不可，太了不起了，是世界戏剧望尘莫及的。今曰的戏曲学院系室齐全，人才短缺，梅兰芳、马连良、麒麟童、程砚秋等等这样的大师空前也可能绝后啦！
少谈戏曲改革，多演传统戏码，新腔可创老调不要改。程式最好不动，别拿为现实服务吓唬人。什么下厂、下乡为工农兵演出，那是给领导看的，安慰安慰百姓，以示我们的文艺为无产阶级大众服务。
角儿就是殿堂的艺术。在打麦场，马派、梅派出不来。现在的科技发达，歌唱家、戏曲演员都戴小扩音器，余派、杨派、马派听着都一个味儿。
“这年月真话就是疯话”
这几年小剧场热，可是戏剧不太热，戏剧文学缺失得厉害，谁还去写戏啊！一个本子写几年交剧院还要等待审査，剧本过了关还要等演员……剧场没档期也要再等！左等右等也许一个好戏等没了。
演员队通知我《茶馆》演出与《喜剧的忧伤》重叠，叫我选一演员补排刘麻子……越想越不理解。《茶》剧演出曰程早就定了的，为什么又安排《喜剧的忧伤》？艺术处，科长、科员、办事员好几位，市委派来的处级干部好多年，这样的安排叫人哭笑不得。想起毛主席语录“外行永远领导内行”，心里明白了很多。
现在没有审査，但是只要他想管你，就会说“改一改”，不改不让演啊。我会做适当的妥协，这还是必要的，在艺术上完全说真话很难。人艺也有充场次的烂戏。对我来说，如果有想表达的东西，别人不让表达，就耍一点狡猾，打一点擦边球。
国家剧院应该由艺术总监抉择艺术的发展建设，我们这里党说了算，党委领导下的院长负责制，真实行算是很不错的啦！有多少愿为艺术的发展冒丢乌纱帽的风险，太不值！文艺复兴是全民族的振兴，几个知识分子、艺术家狂叫几声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再说现在的知识分子识时务者多多，被招安的也不少，历史的经验警示他们好心的倡导不见得有好报。上面没什么动静，同类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威也会举起掌权者需要的小旗，把真理搅浑，打倒威胁他的权威，维护学霸的地位。
网上看了裴艳玲先生的长篇访谈，好得很！生气没用，戏剧蛀虫霸占各个文化领导岗位，有权他就懂艺术，有钱也可造“艺术”，真正的艺术大师，自己玩点儿艺术就可以啦，带带可心的徒弟，不要奢求领导真的去继承传统。他们传递好头上的乌纱帽是第一位的，没什么艺术可言，统一、顺从是他们要的。
听说张和平院长年龄到了要调走，市里做调研要派三四位接任，走什么马换什么将这都是上级领导的事，早有安排。听听意见也就是叫群众看看党的三大作风、群众路线。形式主义走过场我们有一套方法经验，领导满意，群众感动……
几任人艺院长，张和平是顺理成事的，他还懂得艺术家，尊重艺术创作，来者是什么人？想这些干什么，体制不变人再变还是依旧。一提改革谁都明白，出头的椽子先烂！稳、准、狠打击敌人可以，精简文艺队伍明知必须，起步也难。人才流动是艺术院团创作生命力的源泉，我们大多数国家体制院团养了一大批上不了台的表导演艺术家，还有多年写不出剧本的剧作家。真要改革很简单，不是老说人艺传统吗？就按老艺术家总谈的四巨头畅谈剧院发展的思路，几位新的领导输入新的内容，调理创作队伍。
哪有一个艺术剧院需要建立十几个处的，唯有人艺！这是剧院不是党政机关！
一辈子都在排戏，不排戏五脊六兽的。权利、金钱不得不屈从，听它的摆布；独立、自由、个性靠边看着，自我扭曲。意识形态照着，无产阶级专政管着，各级踉屁虫盯着，中央精神层层学习落实在每个基层、每个个人的思想上，想不通也要做。请功、提拔……说真话是傻瓜！
《白鹿原》中有句台词：“有人说你说的是疯话，你说的都是真话呀！这年月真话就是疯话，说不得！说不得！”
《白鹿原》排练之前，我和原着作者陈忠实（中）、总政话剧团团长盂冰，去西安灞桥地区的农村体验生活。在那里，很多农民都知道陈忠实，都知道《白鹿原》。一个作家在农民心里能这样，少见。陈忠实说：“我在这儿长大，写小说的时候也没离他们很远。”
体验生活就是走街串巷，跟当地人瞎聊，演什么角色就找什么人聊。不光是体验角色，还有语言的处理。演员在舞台上说陕西土话，观众听不懂，说普通话又味儿不对，必须将普通话和陕西话糅在一起。怎么糅，要看演员的本事，连濮哥都一度犯愁：太难了！
原想请赵季平为《白鹿原》作曲，还没来得及跟他商量。
在西安，听说村里有个专为皮影戏配唱故事的“老腔”剧団，就去看他们的演出。场地非常小，影子在幕布上演，他们在幕后面唱。一开腔，我就听呆了，非他莫属！
几个朴实的民间艺术传承者走上了《白鹿原》的舞台，从陕北唱到北京，从当年唱到现在，唱出了这部戏的史诗感。
只可惜“老腔”艺术不传外胜，只传自家儿孙。全世界会唱的，也就他们七八个人，而且最年轻的也快六十岁啦！
有谱吗？没有！
有词吗？没有！
啥都没有，就是唱。
真怕它有一天传不下去，绝了！
“我至今说不出《白鹿原》的梗概，但在观看话剧的两小时中，我时刻听到历史的叫喊。这叫声可能被数十万言的小说闷住了，但在林兆华一手摆布的舞台上，农民，绔于肆无忌惮叫喊出自己的历史。”
陈丹青作家和导演的对话：
导：写什么呐？
作：小说，电视剧……
导：戏还得写呀！
作：不是给你一个了吗？
导：交剧院，艺委会通过啦，投入排练不知哪年哪月，不少演员在电视剧腾不出空档……现在是明星的时代，戏剧靠边站站。
作：我一直在边上站着……
导：八十年代高行健，九十年代过士行，没有你们，成就不了我，没有濮存昕、易立明，我也出不来，我是幸运的。作：天时地利人和。
导：命运……你现在养什么鸟·
作：定颏。
导：给我一个好养的，养养性，没什么戏排闲得慌。
作：看书，写书。
导：不会写呀，无才，你不写戏还能写小说，不排戏我没得可做。
作：总会有戏可排的。
导：现在没什么戏啦！创作激情大不如前几年，总琢磨戏剧到底是什么？！做了几十年戏想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小儿科！
作：儿童医院很健全，戏剧托儿所缺教员。
导：艺术是天生的，谁教也不行，悟性是根本，课程是知识，天性解放是第一位的。
作：意识形态是第一位的。
导：艺术创作永远是自己心灵的表达，意识形态是权力的需要。
作：胳膊拧不过大腿。
导：未来的戏剧史将要中断！
作：史永远为当权者服务。
导：艺术家怎么办？
作：哪朝哪代它都是帮闲，专政的体制，打几个擦边球就不错啦！
导：现在的艺术家，在党和国家的培养下，日子过得很舒服，有良知的说几句想说的话，做些自己愿意做的事就不错啦。什么改造社会，为人民服务，未来的戏剧发展，我没那个觉悟，我自己改造得已经不是自己了！
作：你不错啦，不停地做戏，艺术个性没被封杀。
导：上学的时候说我自由主义，无条件深入到工农兵当中去也没改造过来，总暴露活思想。我就是想上大学，长期地无条件地深入工农兵，不如我直接进农学院……“只专不红”的帽子在头上戴了多年，年岁好大了也没入上青年团。
作：你不是入党了吗？
导：没参加过支部生活会，按党章规定算是自动退党……每月领工资都要扣除党费。
作：党需要你这样的老艺术家。
导：你可别这么称呼我，叫剧院老艺术家听见他们心里不舒服……一些导师们也说我是逆子。
作：他们是嫉妒。
导：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有本事创出新东西来，踩着别人的脖子继承传统，传统会变味的！早就跑调啦！守传统者，是传统的杀手。艺术理应没有主义，多年来动不动就拿现实主义吓唬人，他们要的是拜倒在他们脚下，奉他们为传统的祖师爷。爷爷早死，儿孙常在，未来戏剧绝不会以你们的顾虑而转移的，清醒些，别让“传统”压得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开点门，透进些新鲜空气吸吸氧，提提神，多看看，吃些杂粮有益健康。现在不是你想做什么戏就能做的时代，有意识形态它就是主导，归顺迎合是可以的，个性张扬永远适度，在严密的监控下，少说，少做，多看，多听，与中央保持一致。
濮哥在剧场大厅念观众来信。
从《绝对信号》开胎，我的戏谢幕后，主创人员都会与观众见面，直接听取意见。有时散场了，我偷偷混进观众中间跟他们往外走，听他们聊什么一省得召开座谈会了，座谈会上一般没人说真话。
但是后来，认识我的人多了，这招就不灵了。
契诃夫，斯坦尼，还有梅耶荷德
[餐桌，酒，酸黄瓜及其他]
[演员自选]
[契诃夫，斯坦尼，梅耶荷德](长时间静默……）
斯：《海鸥》彩排了，今天专门听听您的想法再修改。
契：导演是阐释者，可以自由选择处理方式。
斯：第一次排您的剧本，这样生活自然的处理心里没底。契：生活细节太烦琐，会伤害人物。
斯：演员除了心理动作，还要找寻形体动作去表现。
契：以前你太偏重体验，忽视外部技能，梅耶荷德什么造型术，身体训练不错，有时叫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斯：他是很有才华的导演，剧院一批艺术家不喜欢他，
我想给他建一个导演工作室。
契：一个艺术剧院不珍惜人才，不可理解。
斯：更应该珍惜我们的传统。
契：什么传统……你不是说戏剧要反映真实生活吗，生活每天都在变，传统要适应生活的发展，也要尊重艺术家的创造！
斯：我的体系要坚守，要实践。
契：体系形成过程是有生命力的，成了体系按照体系创作，会捆绑艺术家。
斯：我是开启艺术家创作幻想的体系。
契：当更多人效仿你的体系，做教科书，去教，去学，去排戏，戏剧死得会快些。
斯：我的体系是现实主义的，是大众的。
契：戏剧永远是小众的，是有权有钱的人的工具。
斯：我的《海鸥》是什么？
契：为你，为你的体系。
(沉默不语）
梅：二位老师能看看我的表演吗·
(表演一段有机造型术，我不知道怎么表演）
斯：这叫戏剧吗？
梅：我想是，戏剧不应总是照搬生活，舞台踉生活一样，观众进剧场干什么？假定性是舞台的灵魂。
斯：我们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梅：您的戏，不能只是对戏剧文学的阐译，导演要有自己的主题。
契：我是第一主题。
梅：第一第二不那么重要啦！我怎么表达是重要的……斯：那戏的主题如何表现呢？
梅：那是他要说的话，我要用他说的话来说我要说的话。斯：这不是我们的现实主义，更不是我的体系。
梅：我不为主义，不为体系排戏，为自己！
斯：你是党员吗？
梅：忠诚的布尔什维克！
斯：这是党和国家办的剧院。
梅：艺术家自由结合的创作集体更有生命力！
斯：我在这个剧院还有什么意义？！
梅：没有你们这个剧院会更好！
1985年，应德国塔利亚剧院（ThaliaTheater)之邀，赴汉堡给德国演员排演《野人》。这是我第一)欠出国排戏，欧洲是话剧的起源地。
《野人》是高行健的作品，讲述一位生态学家在原胎森林考察的历程。那是一部完全不同于西方的东方戏剧，没有贯穿胎绔的故事和人物，几条线索同时展开，从巫术到民俗，从天地洪荒到幻灭爱情。
巨大的军用降落伞覆盂在演员身上，表现高低起伏的丘陵原野，伴随音乐，演员伸展手臂，仿佛植物在恣意生长。还有一个巨大的气象气球，在“丘陵”上空飘浮、滚动，象征日月永恒。
在这个舞台上，演员感悟到了返璞归真的原胎生命状态。
《野人》给我一生的创作带来自由：没有什么不可以在舞台上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