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万物待苏。
抬眼望，宫殿孤深，渗出难以言喻的死气。
李嫣立在殿门前，神色凛然。
许良言进去通报。
“李氏来了？让她进来说话。”
皇上疲惫的声音传出来。
殿门旁的两个小宦官贴心地拉开了门，李嫣抬步走了进去。
跨过门槛时，提了衣摆。
天子门高啊。
这是德政殿，大臣们上朝议政的地方，若是民女李嫣，连迈过这道门槛的资格都没有。
而她现在是女官，不过名目好听些，说到底还是皇家的奴婢。
自古福祸两相依。
李嫣虽然猜出了皇帝要问她的话，心里仍是忐忑。
“许公公领你去弘文殿看过了？”
大殿空空，皇上的声音在回荡着。
“是。”李嫣跪着，只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人，看那张龙椅。
“民间都传你是神医娘子，往后朕的饮食起居，龙体安康，都交给你了。”皇帝说着，对着身边的许良言道：“往后每个月的平安脉，让太医院的人不必来了。”
李嫣就这么接下了这个差事，连反驳的机会都不曾给她。
因为有了她，太医院的人就不必来了。
若是以后龙体出了什么岔子，那便是她的责任。
不会再有人去计较什么日食天罚，圣上出了问题，只管找她试问。
特地把她昭到德政殿来说此事。
无人在场，没人知道这是皇帝自说自话。
外面的人会怎么理解。
会不会认为是她自请的差事？
那些死死盯着逸王，不赞成他带兵的大臣们，或许没空去理会什么北方战事了。
估计都摩拳擦掌写折子骂李女史。
李嫣只觉得，明日她在弘文殿当差，有得忙了。
“朕累了，你随朕回弘文殿去吧。”
“奴婢遵旨。”李嫣心绪烦乱之时，皇帝已经来到身边。
还没等李嫣起来，那袭龙袍已经走到门边了。
她赶紧起来，跟上去。
“上次你跟朕说过，你能治病，可还记得？”皇帝问道。
李嫣道：“奴婢记得。”
医病不医命。
可你这是病么？
“朕的龙体交给你，可保安康？”皇帝问道。
李嫣不知该怎么答，正在想。
“若不能，你可是灭族大罪。”皇帝补了一句。
灭族二字，语气之重，李嫣吓了一跳。
“朕让户部查了，临野州源上坡，并无李氏一族。”皇帝道，“你父亲原是街边的乞儿？”
“据说是。”李嫣心惊肉跳，“奴婢也不大清楚。”
“你父亲寻亲去了？”皇帝问道。
李嫣不禁心想，连这你也知道？
“是。”她点头。
“你还有个哥哥，拜在了陈文一门下？”皇帝问道。
“是。”李嫣除了点头，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今年的秋围，他也要参加吧。”皇帝问道。
“是。”
到了弘文殿，皇帝往桌前一坐，道：“朕近日身子不适，你过来给朕把脉。”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还是要有这一关。
李嫣不禁感叹，还好老爹有先见之明，先传了医术。
她面不改色地过去，跪在圣上身侧，搭上了脉搏。
这过程中，皇上也一直在观察她细微的表情。
看到她紧张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些，皇帝的心也松了。
“陛下龙体并无大碍，只需服几贴药，施针过后，便能好了。”李嫣道。
虽然神医谈不上，但有了父亲的医书，调理身子自然不在话下。
她与皇帝都心知肚明。
此乃掩人耳目之说，但两人也都心照不宣了。
能拖一时是一时。
“行了，你先出去吧，朕特许你今日在宫里四处转转，明日再来当差。”
皇帝轻松了，连说话都亲切了许多。
“朕听许良言说，平云郡主与你约了在御花园相见，你且去吧。”他道。
原来这位平云郡主在皇帝这儿面子还挺大的。
“奴婢告退了。”李嫣行礼，正欲起身退去。
“你往后在这弘文殿里，不必如此多礼，你与三哥儿是如何，与朕便如何吧，自在些。”皇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又盯着眼前的折子了。
这话不说还好，李嫣听的是两腿发软。
三哥儿是皇上私底下喊段泓的乳名？
这言下之意……
与三哥儿是怎样？
便与皇上怎样？
李嫣脸色惨白，甩了甩脑袋，迈着小碎步，飞快地出了弘文殿。
“陛下，您的话，似乎把李娘子吓着了。”许良言在旁边磨墨，细声道。
“她？”皇帝皱眉道：“朕看她胆子大得很，杀人不眨眼！”
许良言想起李嫣在寿辰上，在观星台的模样，也吓得耸了耸肩。
“她开的方子，是不是让太医院的人仔细看过？”许良言问。
“不必了。”皇帝抬起头来，揉了揉太阳穴，道：“朕一时半刻，死不了。”
“陛下，这样的话，可不好说！”许良言惊得下跪道。
“朕说实话。”皇帝道。
“说实话，你确实比画像里好看多了。”段绫波撑着脑袋，端详着李嫣的脸，“画像里像个假人！”
李嫣来到御花园的时候，段绫波早已经在亭子里等着了。
起初看着那个亭子，李嫣还有些忌惮。
上次便是在此处，太后突发心疾，不得已出手施救。
引起了一场风波。
她本不想走过去，奈何段绫波一直冲她招手。
李嫣看着眼前这个撑着脑袋，眼睛都不眨盯着她看了半晌的小人，道：“平云郡主，你看够了吗？不腻味？”
“我要看清楚些，回去指点我四哥哥，如何把你画得更像你。”段绫波说话漏风，为了把话说清楚，她咬字很用力。
她越是努力装作成熟冷静，越是有趣。
“你有几个哥哥？”李嫣问道。
凭着永康王那个德行，只怕孩子是少不了的。
“六个哥哥，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段绫波道：“那些都是侍妾与姨娘生的，父王说他们上不得台面。”
“你母妃呢？”李嫣问道。
“在太后宫里说完话，便出宫去了。”段绫波道。
“你不随你母妃回府？”李嫣惊讶。
段绫波皱着眉，瞧不起她的模样道：“我与你此刻都是一样的，被扣在这宫里当人质了！”
“我父王领兵在外，皇上怎么能放心呢？”段绫波道：“有我在，就不怕我父王带兵造反了。”
李嫣笑了起来。
小小年纪，还看得挺清啊。
“这些都是你母妃教你的？”李嫣问道。
只怕永康王妃那样的人，说不出这种话吧，怪不得永康王妃在宫门外，一脸的惆怅。
“这些都是我自己知道的，我母妃是个极其温柔的女人，说不出这样的话，有时候一天都说不到两句话。”段绫波斜了眼，勾了勾手指，让李嫣把耳朵凑过来。
“有一次，我听到我父王与姨娘抱怨，说跟我母妃睡觉，像是跟一个不会叫的假人睡觉，没劲。”段绫波小声道，“你说这是什么意思？睡觉的时候，不是该安静才好嘛？”
李嫣忍俊不禁，道：“这个啊，等到你长大了，嫁了人就知道了。”
段绫波听到这话，有些不高兴了。
李嫣折了一根草去逗她，道：“你怎么了？”
“太后娘娘说，要给我说亲事了。”段绫波嘟着嘴，小小的脸上，愁云密布。
“亲事？”李嫣上下打量她，不过是八岁的小丫头，“要把你指给何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