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秋风微凉，更夫才喊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位于牧州城西街上的睿和书斋大门，突然被敲响。
门里坐着的小厮，早已打了瞌睡，被这轻轻的叩门声惊醒，恰好听到外头更夫悠远地喊，“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咯……”
“谁在外头叩门？”小厮贴到门边，问了一句。
没回应，悄然无声。
小厮嘟囔一声，“这个时辰了，那还会有人来，你爷爷我身正，夜半不怕鬼敲门！”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
又是叩门声“咚！”
小厮一个激灵坐起来，“外头何人？”
也没应答，只是在叩门，轻轻地，宛如某种叹息。
“嘿，老子我不信邪。”小厮手中抄起棒子，将门栓打开，那门咿呀自动地开了，随着门，还摔进来一个人。
“这是……”小厮凑近一看，赶紧扔了手中棒子，扑上去喊，“三公子？三公子你怎么了？”
“来人啊！三公子醉倒了！”
小厮这一声喊叫声。
睿和书斋半边的灯火重新点了起来。
陈三郎被众人抬着，经过穿廊时，他睁开了眼，看到眼前晃过的红灯笼，“红烛有心，垂泪天明……”
他喃喃一句，身子被抬着，周边的一切都匆匆掠过，这一夜，他陈三郎做了以往想而不敢的事。
有种过尽千帆的断肠愁绪。
罢了，这也就是我陈秀的劫数吧……
他缓缓地闭上眼。
陈兴披着外袍，走到厢房，陈三郎已经安置妥当了，小厮给他擦过脸，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平稳地躺着，不吵不闹，倒也安静。
“老太爷，我还没见过谁喝醉了酒，一句胡话都没有的呢。”笨猪说道。
不过三公子一向安静文雅，就算是醉了，也不是胡闹的人。
陈兴看着三郎，脸上并无忧愁之色，反而有几分欣喜，他扶须长叹，“我的孙儿长大啦。”
“老太爷，哪有你这样的。”笨猪说，“三公子如此这般颓然，你不该担心么？”
“颓然？”陈兴摇摇头，说，“这可不见得。哦，他是为何这样？进来时什么样子，可说过几句话？”
门上的小厮还等着问话，此刻被带进来，只说：“三公子只身一人来的，没有看到马，可能走着来的。”
“我们抬着三公子进来时，听他说了一句，”另一个小厮仔细思索着，“好像是在说什么，红烛有心，什么什么眼泪。”
“没人跟着他？”陈兴脸上笑意更浓了，“一个人从祁乡跑到城里来喝个烂醉？哎，我的傻孙儿哟。”
蠢驴唯恐怪罪，扑通一声跪下，“老太爷，都是我的错，我到祁乡送信之时，把蔡家向李姑娘提亲的事，跟三公子说了，他没听完便失魂落魄走了，都是小的错！小的自认领罚！”
“啧，你说说你能不能干点好事？”笨猪嗔骂一句，“你这样不是拿把刀子插在三公子心口上？”
“你没错。”陈兴若有所思，“做得还挺妙，正反这刀子都得插一回，我这个当爷爷的横竖下不了手，你做得极好。”走过去，摸一摸三郎的额头，“我这呆孙儿啊……”
陈兴走过蠢驴身边时，还颇为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老太爷……不罚我？”蠢驴抬起头，脸上全是疑惑。
“你这人！”陈兴扯了扯嘴角，哪有求着责罚的，“便罚你给三郎守夜吧。”
就这么算了？
上次只是没找到李姑娘，便赐了这蠢名字，老太爷却说什么也不肯再改了，本以为这次，要得个更蠢的名了，没想到，就这么算了。
回到屋里，陈兴也没了睡意，凝视屏风之上，那张人鬼不分的画作。
“老太爷，想来，三公子是去找了李姑娘了。”笨猪见陈兴不言语，暗自揣度，“你说这李姑娘，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伤了三公子的心，才让他如此。”
“伤得好啊！”陈兴想起李嫣的调皮机灵，暗自想，这丫头对三郎可还算厚道。
“小的蠢笨，不知为何被伤的是好事。”笨猪垂下肩膀。
“我且问你，她可曾伤那蔡公子？”陈兴手里拿着一个小物件，不停地摩挲把玩着。
“伤了呀！”笨猪说，“那蔡公子为了她，都疯了。现在还没找到人呢。”
“非也。”陈兴说，“你说说，她是怎么伤的蔡公子？”
“媒婆上门提亲，她说她不当小妾，那不是拒绝了吗？”笨猪挠头，“这还不算伤？”
“这就是那丫头的高明之处。”陈兴笑道，“她说不做小妾，那正妻做不做？蔡家小子心思稚嫩，定以为是那蔡夫人从中作梗，害他姻缘，以蔡家小子的心性，岂不是要闹得蔡家天翻地覆？这叫伤蔡家小子吗？这叫对付他蔡家！你怎么恁傻！”
“哦！”笨猪忽然有些明白了，“如此说来，李姑娘对蔡家，还是心存怨念啊，还真记仇！”往香炉填了些香料，想着不对，“不对啊！如果那蔡夫人真的同意了，李姑娘岂不是还要嫁？”
“笨猪这名，你当之无愧！”陈兴瞪大了眼珠子看他，“蔡夫人是什么人？自生下来，便是用金汤匙喂养的，怎会看得起下等人，让那丫头入府当小妾，都另外打着算盘呢，你以为她真由着他儿子胡来吗？若是别个庶子也算了，蔡十七可是他这房嫡子，怎么可能娶一个丫头做妻。”
“同理，我告诉你，我陈家那位古板的教书先生也是不会同意的。”陈兴说着，面露愁容。
“老太爷，你既然知道不可能，为何要刻意使得三公子与李姑娘相见？”笨猪缩了缩脖子，硬着胆子问。
实则都是你个老头从中牵线搭桥，看到自己孙儿吃了鳖，还暗自高兴。
“我是可惜那丫头，”陈兴由衷道，“不瞒你说，若是那丫头看得上三郎，我定要为他俩争上一争。”
“你如何得知看不上？”笨猪问。
陈兴有些失落，“从上次她给我作画，三郎抚琴，我便看出来了。她对三郎，只是惺惺相惜无关风月。”
“如今三郎这副模样，定然是被她给严词拒绝了。”陈兴打了个呵欠，只等明日三郎醒来，看看她是怎么说。
笨猪扶着他到床榻上，“老太爷，我再多问一句。李姑娘如此对蔡家，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是啊！”陈兴转了个身，闷闷的传出，“她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多心思做这些背地里的争斗，就算是有人指使，也要她愿意方可，她意欲何为，我眼拙，还看不出来啊……”
第二日一早，陈三郎身穿素衣，跪在陈兴卧房门前请罪。
“三郎啊？”陈兴才起，“你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孙儿糊涂，昨夜喝醉了酒，还敢前来叨扰爷爷，孙儿有错，请爷爷责罚。”陈三郎耷拉着脑袋，“昨夜醉了，也未来得及跟爷爷请安，甚是不孝。”
他心中打鼓，昨夜千万别说了什么胡话。
早起问过小厮了，小厮说他没说什么，这话许是在安慰他。
酒醉之人，他是见过的，疯狂着呢，恨不得上天去捅个窟窿。
陈兴慈爱地招手，“来！过来陪我吃早膳，爷爷不怪你，男子汉怎能没有一醉方休的豪情。”
陈三郎将信将疑，一步三踱地走过去，坐好，也不敢动筷。
“爷爷瞧你越发成熟稳重了些。”陈兴笑眯眯地看着他。
陈三郎惊诧，“恩？”怎么干了混蛋事，倒得了赞言。
“你昨夜去找那丫头去了吧。”陈兴喝了一口清粥，有意无意地问，“她跟你说什么了？可是严声拒绝了你？”
“恩！”陈三郎有些丧气地点头。
“她是如何说的？”陈兴问。
陈三郎垂着头，咬着牙说，“她说她从未对我有过男女之情，更没想过嫁我为妻。”
“这就对啦！”陈兴笑眯眯摸了一把胡子，料得没错，这丫头果真是为了三郎好，这样说，死了他的心，从此无牵无挂。
“还有……”陈三郎抬起头来，有些不甘。
陈兴看他神色，也心觉不对，慌了神了，“还有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