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我由于痛经去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妇产科看专家门诊。在此之前我已经在我们学校医院里看过好多次,医生总是问我,结婚了么?我总是很愧疚地回答,还没有呢。我似乎觉得我这么老大不小了还没结婚对不起全国人民。医生总是轻描淡写地说,结了婚自然就会好些了。我不明白那个红红的结婚证能有那么大的威力么,竟能治疗痛经,我不信,我妈妈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至今还在痛经,她都快痛了一辈子了,我姥姥也痛了一辈子--如果结婚就可以治痛经,那干脆谁也不要来医院看这种病了,直接都去民政局结婚登记处得啦。校医院在给我开过无数次止痛片和益母草冲剂之后,终于黔驴技穷。我只好去大医院看。
我到专家门诊里坐下等着,一个背对着我的女人正在对医生说着她的情况。我听到那个中年女医生说,你得先到九楼精子库去预约,精子大约要等一个月。然后医生扯过一本单子来一边填写一边说,你丈夫需要化验血型,要让提供精子的人与你丈夫的血型相同。那女人不断地点头。然后女医生又抬起头来问道,你丈夫叫什么名字?那背对我的女人小声说,汪树果。我在旁边听到这个名字禁不住愣了一下,汪树果不就是大树么?大树不就是汪树果么?难道这么巧,有人与大树重名?我听到女医生继续问道,三个字具体怎么写,一定要一个字也不差才行,因为这要负法律责任的,不能到时候不认账了。那背对着我的女人说,汪是汪洋大海的汪,树是树木的树,果是果实的果。女医生写完了又把单子举到那背对着我的女人面前说,看好了,是这三个字吧?那背对我的女人点点头。等那女人站起来向外走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我看到了她那张贤良的正三角形的脸,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就是一年前我在大树的婚礼上看到的那张新娘的脸。
大树竟然有不育症!需要用高科技取用别的男人的精子来让自己的老婆怀孕,还得选择一个跟自己的血型完全相同的男人,以便让全世界包括他自己都信以为真这个孩子从血缘上的的确确是他的,名字不得写错,是为了从法律上得到确认这个孩子也的的确确是他的。
大树有不育症。这个念头从那刻起就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着,像一只鹰在我大脑的苍穹久久盘旋着。不育症其实算不了什么,不生育也许是好事情,正好为这个人口负担过重的国家做点贡献,但是对于大树那样一个有那样的奶奶和妈妈的家庭来说就算得了什么了,不仅算得了什么,恐怕等于天塌下来了。
我想,大树干嘛不直接让他老婆自己去找一个健康的男人来怀孕呢,那样多么直截了当,免得像这样上医院花钱找麻烦。我想要是当初大树和我不分手,最终结了婚,他自己不能生育,又非要小孩子不可,那我就找个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去找另外一个男人怀上,让大树来当爸爸--如果性行为只是为了生育繁衍,那么这样做和从精子库里取别人的精子来怀孕在本质上就没有什么不同,人类为什么还要那么虚荣,为了面子而去掩耳盗铃?
大树有不育症。我想如果从精子库里取出来的精子恰好是他家邻居或者他同事的精子怎么办?当然这样的概率很小,但再小也不可能是零,如果真的是那样了,那生出来的小孩就跟他的邻居或同事中的某个人长相仿佛,那可怎么办呢?还有,要是这个孩子长大了不小心和同父异母的哥哥或者妹妹结了婚怎么办呢?
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就这么狗拿耗子,替人家大树一家瞎操起心来,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挺玄乎。
大树有不育症。大树有不育症。大树有不育症。大树有不育症……我的初恋情人,那个被我称作大树的人患有不育症。
我对他抱有人道主义的同情。
夏天终于来到了,真正地来到了。这是又一个夏天,是李洁抒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个夏天。上个夏天她在害相思病,如今她的相思病在她的诗里继续无以复加地害着,而她的躯体已经化为灰烬。我还活着,我在李洁抒死后依然活着。夏天是美丽的,我买的那些新衣裳将使这个夏天更加美丽,为它镶上一道艳丽的花边。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我会继续活下去的,活到再也没法活的时候。
我下楼去,在楼门口看到哲学系的王左正领着他的白痴儿子王大才也走出来了,才才把一个塑料矿泉水瓶盖半含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咬着。他看上去比他爸爸高大多了,差不多相当于两个半他爸爸的体积那么大。王左告诉我他下个月就要调到北京某个大学去了,调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给儿子治病,在他即将去的那所大学里有一个专门研究治疗弱智的研究所,可以给才才提供一流的条件进行观察治疗。我看了看才才那副样子,觉得治愈的希望非常渺茫,简直是个负数,无非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吧;再说啦,为什么要治呢,做一个白痴多么快乐,家里人为他痛苦,可是他自己并不觉得痛苦呀,相反如果真的治好了,那他就不会这么无忧无虑了,不会天天这么乐陶陶了,就会有了世俗中人的那些该死的烦烦恼恼患得患失--为什么偏偏要把一个人从单纯的幸福和快乐中唤醒,教会他烦恼和痛苦呢?假若我是个白痴,我一定拒绝治疗。
我去逛校园里的一家书店。那个书店叫绿树林书店,设在一片白杨树林子里面,从前我和李洁抒三天两头地去。自从李洁抒死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去。
我在书店里看到挪威作家乔斯坦·贾德的《虚伪的生命》。内容简介上说此书披露了基督教历史上最著名的神父之一对奥古斯丁的一段几乎不为人知的情史,在他皈依并钟情于宗教之前,曾有过一个名叫弗洛莉亚的情人。这本书是她写给他的一封信。
我随便翻阅,然后看到了这样一段“然后我们来到了阿尔诺河上佛罗伦萨古老的要塞。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站在那里,指着透过树林突然显现的白雪皑皑的群山?你只记得观点,奥里尔,你能不能也试着回忆起一些真正的感觉体验呢?不久,我们穿过了这条河,在桥上的时候,你走到我身后。你原来正在与其他人说着话,但你突然走到我身边。我感觉到你的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后你轻轻把我拉向你,喃喃地说:‘生命是这么短暂,弗洛莉亚!’……”
看到这里,看到“生命是这么短暂”的话,我禁不住流下眼泪来,我的眼泪洒在书店的新书上,那木纹纸封面上。
我走出书店,在绿绿的树林里找到一个石凳坐下来,不出声地哭,使劲地哭。上午的阳光从树缝里照下来,一粒一粒映在我热泪滚滚的脸上。
这是自李洁抒死后,我第一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我把所有该哭而没有哭的统统补上了,像久旱之后的豪雨。
后来我从兜里掏出一张IC卡,走到树林的另一边拨通了曹西风的电话。我对他说,我马上就去你那里,今天就坐飞机过去。他听了很兴奋,又说,你不是要等到放暑假再来么?我说,离暑假还有三个星期呢,我等不到那时候了,想做的事情必须马上去做,要不就来不及了,生命是这么短暂。说到这里我的鼻子又要发酸。
曹西风说,过来吧,马上过来吧,我等着你!
“过来吧,马上过来吧,我等着你!”这话听起来多么像诗。
我快步穿过树林子,决定先回宿舍拿存折,到学校储蓄所取了钱,然后到校门口去,在马路对面正好有个航空售票处,那上面天蓝色的背景之上一只白色小鸟般的标志图案永远在充满憧憬地飞呀飞。
我要去买飞机票,我要把最后一分钱也用在通向梦想的旅途上。
我不知道这次我这样做对不对,我不知道。我才不管对不对呢,先去做了再说。我总是急躁冒进。人家是吃一堑长一智,我吃好几堑也长不了一智。人这一辈子总是不断地犯犯错误其实也挺好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要去武汉,在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夏天到武汉去,到那个摄氏四十度的著名火炉里去。我知道这叫飞蛾扑火。
2000.5.8.至9.7.完稿
2000.10.7.改毕。
济南舜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