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房的公共水池就在红玻璃家3号三间房门的正前方的当院。回到家时，红玻璃看见敬小罱两根长辫子已套在背后，撸着袖子，正用铁壶对着温水给弟弟们在水池上冲头洗脸擦手，一副专心爱护照顾弟弟们的样子。夕阳落在小北楼后面那大片绿油油的玉米地里。小北楼，西平房，后后院的小北平房已经有父母在陆续纷纷骑着自行车回家来了。敬小罱在水池上优美地侧腰歪头看着红玻璃在看她就问：“你洗吗？还有水呢，是温的。”红玻璃说：“好啊。”也不客气，就让敬小罱也照顾了她一回。她们在晚霞里洗头洗脸洗手，也好象早就认识了一样的默契。
洗完手的红玻璃在院子转着等开饭，就开始围着新朋友敬小罱转圈，说话，帮忙。敬小罱正开始做饭的准备工作。剥葱，捣蒜，捅蜂窝煤炉，拉开火门，坐锅烧水，擀面条，切干辣椒丁，洗芹菜，切茄子丁，切土豆丁，切肥肉丁，切豆腐丁……说是准备做稍子面呀。然后敬小罱拧开熊猫牌广播，观看绿光闪合的大小调好声音，听每天连播的小喇叭节目。然后摆好小方桌上的碗和筷子，开始一边钩花边，一边与红玻璃说话，等待爸爸妈妈回家。
说话中，红玻璃知道了，敬小罱的爸爸敬延年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大学生，妈妈李素芝是兰州大学地矿系的大学生，她家是从青海甘肃搬来的。她说青海甘肃有蓝蓝的天空，天上有白云飘飘，白云下面马儿在水滩绿草野花地上奔跑。青海甘肃还有好听的民歌《花儿》，还有《农奴》电影里的喇嘛寺庙——很高级的塔尔寺，有碧绿碧绿的湖水，整岛整岛漂亮的各色水鸟在产鸟蛋。有成群的牦牛群、马群、羊群滚滚如潮，还有万里金色白色的黄沙飞尘……敬小罱给红玻璃唱起其中的一首民歌《那些花儿》：
“那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想她啊，她还在开吗？
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啦，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你们就像被风吹走啦，撒在了天涯。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这首歌很燎远，很苍凉，有悲伤，也很复杂。红玻璃听着就逮住了几句：“我想起那些花儿，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有些故事还没讲就算了吧，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她们在哪里呀？就像被风吹走啦，撒在了天涯。她们都老了吧？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这首歌很燎远，很苍凉，有悲伤的歌儿让小小的红玻璃想起了南方水乡的广东兴宁县小城镇。想起了家在广西空四军基地的新营房。那里有高高的青山，有汩汩的山泉和日夜哗哗奔流的小河，夕阳有绚丽多变的云朵，烂漫的彩霞。清晨有山雀蜜蜂唧唧喳喳嗡嗡地鸣叫，夜空中有猫头鹰野狼嚎蝙蝠萤火虫嚎叫如灯在天上飞翔流巡。
后来家搬到了广东的兴宁县小城镇。妈妈沙一骏就在那里当管文化教育的县长。红家老小就安顿在一个旧社会地主豪绅有五方天井的深宅大院，那已经是县山歌剧团的所在地。红玻璃铿铿锵锵哼哼哈哈地用客家方言唱了客家的山歌小调《青石板》和《采花曲》。《青石板》的歌词很简单：“隔远看见爱人来呀，心中就哇哇里开哎，近看又无呸！千斤个石板哦……哦哦……砸哈来罗！”《采花曲》内容多一些：“家有子哟，才有喜，两亲相就不用媒姻。哥哥心爱年轻的人，妹妹心爱年轻的人，花里花朵，花里花朵，一枝花！花里花朵，花里花朵，朵朵开！”很喜气，很俏皮，很欢快，也很简单。因为在山歌剧团里常看排练，红玻璃也会舞蹈模仿几下子。左拿长辨稍子一转，右甩长辨稍再一转，跳的很花哨，很灵巧。
敬小罱听着看着就捂着肚皮使劲笑。花边也勾不下去了。红玻璃还翻了一串小空翻，倒了个立，劈了个叉，又给敬小罱梳着盘着古装戏里公主丫环凤头俗编的发式辩子……展览着自己在广东兴宁山歌剧团里学会的一切小把戏。
红玻璃说起兴宁县就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她说：那里有小朋友桑梓，她家种着小小丁点红的朝天椒，熬很甜的米糊；有消灭蜘蛛网的长竿铁环；街道裁缝铺里都挂有当风扇用的棉被，一根长绳子一拉，一拽，在店铺人头顶上荡来荡去，就有风了；县里的电影院挂着22位男女大明星的照片；县城街中心有个小人书摊，我去看从来都不要钱的；还有县城镇第一小学大门外有条小河，你要是不想上课时就在岸边招招手，蹬上小船去顺水漂流，然后再乘返回的小船回家；夜间有卖馄沌的货郎担挑着马灯在梆梆梆地叫卖，五分钱一碗或一大茶缸，是到朝鲜志愿军发的“最可爱的人”那种茶缸。人吃米饭就一根黄油菜一把盐撒在米饭钵里，新米，很干，很香的。看着小罱切豆腐丁。就想起了外婆用捏碎成末的豆腐和了罗卜包的饺子和兴宁县最好吃的菜豆腐蒸肉丸！
“怎么做豆腐蒸肉丸呢？”敬小罱有了兴趣。红玻璃就介绍道：你先就把豆腐切成上下左右一寸见方的四方块，把豆腐中间用勺挖个深半圆的酒盅槽，再把拌好的肉馅子用小勺将深半圆的酒盅槽补平，把挖出的深半圆酒盅槽豆腐扣在肉馅子上面当盖子。这样很好看，也不浪费。最后把一盘子摆好看的“豆腐蒸肉丸”放在蒸笼里蒸熟出笼撒一点细葱末就可以了。敬小罱说，那我可一定要试一试。
红玻璃又建议说如果有机会咱们一起去游泳，好不好？敬小罱使劲点头说好，好的。我就是喜欢运动！但是还不会游泳。然后敬小罱才歪歪头忽然问红玻璃，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你家保姆阿姨怎么叫你是“空咖喱呢？”
红玻璃就咯咯咯笑起来回答，我叫玻璃！刚才树下的那个大男生是我的大哥蜡烛，比我大7岁，在西安市第37中学读二年级了。现在你看见总和黄改改粘在一起玩的那个是我的小姐姐珍珠。
敬小罱就奇怪了问，那你们家姓什么呀？像我家姓“敬”，黄改改姓“黄”。你呢？你家姓什么？红玻璃说，姓？姓名不是一回事吗？我不知道！你姓什么？敬？嗷，姓敬！在敬小罱刚要告诉红玻璃她的姓名时。红玻璃“嗷”地一声推掌举臂挡住了敬小罱的嘴说：“哎！我知道了！”红玻璃指指点点屋前的水池子说：“你那英雄董存瑞弟弟小烽在那儿已经给你留下刻骨仇恨了。”
红玻璃一把拽拉起敬小罱到水池后面指点给她看。水池后面的水泥墙上有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写着：“打倒大姐姐敬小罱（lan）！妈了个鼻的！恶霸！牧羊主！”“打倒南霸天，黄世仁，刘文采，它们都是大姐姐敬小罱（lan）变的！”红玻璃说我可是看了拼音查了字典才读出来你的名字呢。“罱”，是一件捕鱼、捞水草、起河泥的工具。对吧？。而敬小罱看后的反应则就是回身冲锋去打人了。她扑到门前就冲着正在门口坐等看吃的小弟弟那张英雄董存瑞的团团脸，狠狠地扣上去五个细胡罗卜手印。“呼”地那五个细胡罗卜印就红凸凸地鼓在敬小烽那白惨惨的团团脸上，很醒目。水漂起了两个黑黑的小蝌蚪。如此野蛮举动把8岁的红玻璃吓得不轻，心里涌上汩汩的歉意。但是1号门的大头雷枭闪宣布过了，男女有界限，是有规矩的。以后不许和西平房的男生说话的！红玻璃记着呢，啥人违规就是婊子造嘞！红玻璃还不清楚什么是“婊子造”，但肯定不是一句好话。
晚饭后，黄改改又来家里找姐姐珍珠做作业了。红玻璃无聊又再去找邻居敬小罱，敬小罱她就摇头说她没时间玩了。敬小罱说她还要洗碗，扫地，做作业，赶着看小说《边疆晓歌》。那是向同学借的书，明天同学还等着要呢。以后，好不好？以后我们再玩。红玻璃说好的。想想又问敬小罱一句，你爸爸妈妈没说你呀？小罱问，说什么？没说你为什么打弟弟呀？小罱笑笑说，没有！我是老大嘛。在我家，小的不可以骂大的，大的则可以随时教训小的，天经地义，问什么问。小弟他出门敢去骂谁那就是他本事。可是他这样没情况地乱骂人，那在外也要挨揍的。那种挨揍，可就要比我这巴掌狠多了。家里人的打嘛，都是爱的太深了。我就是太爱我的小弟弟敬小烽了。他才6岁，很聪明，会写很多字了，都是我教的。可我没有教他骂人呀！还骂我！
回家到的红玻璃就想，哎，人家当老大真好！可以打人。有小的弟弟妹妹们可以打，可以搧，真好啊！可是大哥红蜡烛就不打自己。想想，自己还是个很幸运的老小嘛。那是不是大哥红蜡烛他不爱自己呀？我得去问问大哥。
红蜡烛正在小书房里背俄文。桌上有木刻屑，小木刨花，两块木雕半成品“红岩与松”和“鲁迅头像”。书架上有个用冰棍棒和高粱杆扎成两层精工细致的麻雀笼，还没有完工。有架用空子弹壳和钉子，象棋子当轮子的土大炮。地上是个鸡毛沾板的做饭用的风箱……大哥红蜡烛坐在窗下的写字桌前，正细眼睛吧咂吧咂朝天花板翻着白眼仁，呈痴呆人状。他嘴里还在反反复复地念经文：“猎奇卡，小河！猎奇卡，小河！袜子搁在鞋里，星期天！袜子搁在鞋里，星期天！”大哥红蜡烛他在反反复复地念。过了一会儿又“小河！小河！”翻译不过来了。红玻璃就说，“是，猎奇卡！”再过了一会儿，红蜡烛又“星期天？星期天？”忘了。玻璃就提醒了“是，袜子搁在鞋里吗？”“哎，对！就是袜子搁在鞋里！嘿，你怎么知道的呀？”大哥红蜡烛在才注意到坐在床上桌角一直看他等他的小妹妹红玻璃，才问，你要干啥？
红玻璃很认真地问道，大哥，你爱我吗？红蜡烛说，我为什么不爱我的小妹妹呢？你很聪明。我最爱你了。还有什么事吗？红玻璃说那你为什么不打我呢？红蜡烛惊讶地了，我比你大7岁，你小小个玻璃人招得住我打吗？还有什么事啊？红玻璃心满意足地笑了，说，没有事了，大哥。
走出家门，靠在4号门前的枫树下，红玻璃还想起一件事。就是敬小罱下午那句奇怪的问话：“那你们家姓什么呀？”红玻璃想，为什么人人的名字不同？姓，到底是什么？怎么有人同姓不同家，又有人姓的很奇怪。这些姓是从哪里来的呢？天上有很多小星星，真是象红玻璃脑袋里的问题一样多的数也数不清楚。唉！8岁的红玻璃有了心事。一件困惑她想稿懂的心事。姓？名字？是分开的。为什么？
在以后的日子里，红家姐妹通过黄改改和敬小罱，又认识了小北楼一层住的13岁陈惠和10岁的陈爱姐妹。还认识了西平房4号门的北邻，从河北搬来的西北局书记第一秘书的独生女儿12岁细脖削肩蛇腰诨圆的叶萨淼和西平房1号门南舍，湖南长沙搬来的国防科工办公室雷霆主任家的大千金13岁高高壮壮的雷南妮。也是那个手持菜刀嘴里“婊子长，莫苕短，宣布男女有界”的大头男孩雷枭闪的大姐姐。4号门的叶萨淼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叶萨原、叶萨天和叶萨河。1号门雷家在雷南妮和雷枭闪之间还有一个男孩子叫雷湘乡，后来与红玻璃同班。
陈惠陈爱她们家是当地陕西省三原县人，妈妈武梅在西北局党校讲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课，爸爸则是汉中地委书记陈邦祖。陈惠陈爱姐妹对红家姐妹的接纳是请她们在雷家做饭帮助拉风箱，呼哧呼哧地风让火苗一缩一跳，火苗在她们的力气中变化成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很好玩。陈家的锅很大，铁锅中腰有一圈接缝，深深的，像个黑澡盆。大概是因为陈家里人口众多的缘故。陈家除了爸爸陈邦祖，妈妈武梅，陈惠陈爱姐妹，还有外婆二姨婆五姨婆，哥哥陈民弟弟陈尕蛋，还有已经工作的碎姨和正上大学的幺叔叔，常人共11口。加上周末来聚的亲戚们。陈惠陈爱还给了她们红家姐妹一人半块锅盔馍和在石头上烤熟的薄饼。这是两种红家姐妹她们从生以来都没有见过吃过的北方麦面干粮食品。却是陈家的家常便饭。陈家的四间大小房间都盘着高高青砖大炕，墙壁都加了火墙，据说到了冬天会非常暖和。吃饭全家就都盘腿围在炕上的小方桌上。很好玩。
叶萨淼从冬青树和枫树上分别采来了三片叶子，放在水池的水泥台上用鞋刷子攒水拍打，将叶肉打烂，再风干压平。然后分别用红墨水、蓝墨水浸染成天然艺术的和保持原色的六片书签，做为见面礼分送给了红珍珠和红玻璃。红玻璃得到的是三片胖瘦不同的冬青树叶书签。红珍珠是三片大小不一的枫树叶书签。它们无论枯黄原色、还是变红变蓝，都很漂亮。
雷南妮是把她们红家姐妹俩带到妈妈杨独青上班办公的西安电影制片厂，去《红梅岭》拍摄片场当群众小演员。还从洗印车间抱回来成卷染红染绿染黄的胶片，用同色玻璃丝扎成花样穿过孔眼，用旧报纸搓卷穿鼓四层胶片，做成相框。放上红珍珠和红玻璃在南京照的大照片，挂在墙上。天天看着。很独特。
在后院里，红珍珠红玻璃就是这样溶进了一个玩伴的业余组织。在这个组织里基本是13岁的陈惠说了算，她最大。下来就是11岁能干的敬小罱和出众漂亮如青葱林黛玉般的姐姐红珍珠，以及12岁文采飞扬的叶萨淼。13岁的雷南妮是个直大炮，10岁陈爱是姐姐陈惠的忠实跟班吹鼓手，典型的姐唱妹随，她们姊妹的脸蛋总是像红元帅苹果一样两疙瘩红。娇气包黄改改是个小兵卒。而红玻璃，屁都不是。8岁，太小点儿了。用直大炮雷南妮的原话来说，就你啊玻璃，真是哪儿哪儿哪儿，你都跟不上趟啊！
后院她们8个小女孩，分在三所学校。陈惠，雷南妮是同级不同班的西安市立第37中学初一学生。陈爱和黄改改是同岁同校同四年级不同班，在西安市第三保育小学。叶萨淼、敬小罱、红珍珠和玻璃，都在西安市第一保育小学，分别在六、五、四、三的不同年级里。8个小女孩中，在学校当干部的不少。像大队长敬小罱。中队长陈惠，红珍珠。班委会成员叶萨淼是管生活的，红玻璃是文体委员。陈爱还是小组长呢。只有雷南妮和黄改改是名副其实的中学生，小学生。
8个小女孩一聊起天来时，雷南妮就长颈鹿般傲慢地说：“女孩子要嫁好，当什么干部呀。累！”雷南妮的妈妈杨独青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办公室工作，就是嫁了年长她20岁雷南妮当红小鬼出身高级军官的雷霆爸爸，生活一直无忧无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