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额头上,汗滴已起。
轻寒没有去接那支烟火,他看得很清楚,这支烟火制作过程不存在任何问题,而这孱弱少女,脚步轻盈,轻功不错,却难使这蝶魂之咒。
“不必验看了,桐花坊主制作这烟火的功力,只怕当今,已是举世无双,这烟火甚好,不存问题,如此,叨扰了。告辞!”轻寒语气和缓,不乏赞叹。
他转身欲走,却被凤凰叫住,“官爷过奖了,既然官爷瞧得上凤凰这笨拙手艺,凤凰便将这桐花烟火赠予官爷,还望官爷笑纳!”
凤凰双手奉上,平举到了他的胸前。
桐花繁盛,恰似她的手中,捧着一整个花开的暖春。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从凤凰的手中,将那支桐花烟火接了过来,礼谢,“如此,多谢!”
他躬身,辞别。
午阳,暖风。
俊朗身姿很快便消失在那一片青绿的桐花林,那些已然凋残的朱白,似乎,对那脚步,存有依恋。
“是他吗?”小桐看着轻寒的背影,问身后的人道。
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凤凰默然的注视了那背影一会儿,才道:“四年未见,倒是已变了许多。”
“既然是他,姐姐,刚才为何你不出手?”小桐疑惑的看着凤凰,“这可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她已经到了这宫城,能有什么让她顾忌的,应当只有这位轻寒公子了吧?”
凤凰嘴角扯开一个高深的笑意,道:“不必着急,既然他在追查信王之死,若是真能查出那真凶,两人一斗,我们倒是乐得轻松了。”
“不可能查出来的。”小桐道:“姐姐也知道,他们不可能查出是她来的,这宫城之中,梵音徒众数不胜数,还有追杀而来的无数雪魂界的徒众,他很清楚,这些人,都有可能会使蝶魂之咒。”
“但是朱色的桐花蝶,会使的可不多,你可不要忘记了这一点儿,何况,她的时间不多了,来此宫城,若只为杀那几个官贼,倒也不用如此费事,只怕她是故意,这一路上,追着她来的人可是不少,她怕是故意让所有徒众都知晓她的身份行踪,离开宫城的日子,必然已经到了。”凤凰进到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小桐自然跟了进来,“你说,她经历万千劫难,匆匆赶到这里,只是为了杀这几个官贼?”
“不,她为的,是另外的东西。”凤凰喝了一口茶,眸色深远起来。
“为了什么?”小桐不懂。
“七血三泪!”
“那是……”
那是万仞雪山之巅,她最后一处皈依。
午阳,暖风。
袖香楼,脂粉暖香,远远已经可以闻见。
白日,正门紧闭,但是后面的侧门,却已开了小小一角,一顶轿子已经等在门外。不多一会儿,就见一个穿着大红嫁衣,头顶大红盖头的女子被人搀扶着,从那道侧门走了出来。
谁敢在这国殇期间婚嫁,这若是被抓到,必然是一条大罪?
她已经上轿,轿夫都是练家子,脚底功夫都不错。
只是普通的轿子,走在大街上,也并不引人注目。
轿夫的速度很快,从袖香楼到将军府,也不过小半个时辰。
一顷麦田,青花正香。
风吹,漾动一弯绿波。
有一脉朱白的倩影立在那一顷绿波之中,从她的指尖盛放,一只朱白的蝶依风飞旋而来,仿若是一支箭矢,笔直飞入那顶软轿之中。
麦香漾动,无痕而过。
轿夫不由停下了脚步,惊愕的看着眼前这奇妙的一幕,只见那一顷麦田之中,突然飞升起无数的蝗虫,遮天蔽日的恐怖景象,像是洒下纷纷扬扬的一场雪幕,日光一下子暗了下来。
像是受到某种奇异的牵引,那些蝗虫向着麦田里的某一个点儿攻击而去。
小牧没动,她的嘴角弯折一道深深的嘲讽,冷冷道:“看来,这一顷青花田,今年,是不会有好收成了。”
指尖聚拢成塔,有一点儿朱白的微弱火光在她的指尖燃烧,被这春风吹拂,那火光随着春风而去,仿佛是细弱一顷流沙,慢慢扩大,而后,慢慢散落下来。
瞬时之间,只见天空中,那飞旋着的蝗虫突然直直的落下来,砸碎了那一顷麦田。
一时,天地之间,响起了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像是还未能开口说话的婴孩,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发出的声音。
凄厉的呜咽,不甘的叫嚣。
须臾,只见那些蝗虫四散逃窜,有些飞旋远去,有些落入麦田,遁入地下。不过一会儿,那麦田之上的天空,只剩下纷纷扬扬飘洒下来的朱白,那是,桐花,一朵朵,飘落下来,轻轻落在那些青涩的麦子之上。
一层朱白,灭了麦香。
日光清透,只是极短的一瞬,这一片青花麦田,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些轿夫都不可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疑惑的相视,只看到彼此的眼中,有相似的惊惧。
此地诡异,不宜久留。
他们再次提步启程,飞快的抬轿离去。
落荒而去的身影,恰似她眸中深沉的一脉讽刺。
她抬手,看着掌心血红的“卍”字若隐若现,眸色冷凝,几乎,褫夺了这世间的严寒。
白日寒,寒夜烈。
冰火煎熬,她看着这具单薄的身体,不知道她还能支撑多久?
软轿已到。
将军府的后院,早已有宫人等在那里,侍卫,侍女,阉人,小小的后院里,全部是人。
接到圣旨的将军已经等在中堂,面色平静,倒是一旁的婉娘眼里有冰冷的嘲讽。
轿子已到,停在了门外,已有宫人上前迎接。
压下轿子,轿中的女子走下轿来,宫人上前搀扶着她进了将军府的院门,穿过小院,径堂,终于到了中堂。
聘聘婷婷,身姿绰约。
她袅袅而来,仿佛带着一种雨雾凄迷,揉碎了三月轻暖日光。
已有阉人领着头,将她带到将军的面前,恭敬的礼拜,道:“瑾将军,此乃袖香楼青语姑娘。圣上念将军孤身多年,一直未寻得良人相伴,见昨夜将军对青语姑娘心有戚戚,特派奴才前往袖香楼将青语姑娘接来,赐婚与将军。圣上本是想今早下旨,替将军大办一场,不曾想竟遇上此等浩劫国殇,只得一切重简,但圣上也特别交代奴才,仪式虽简,但悯臣之心不减分毫,此事,不可有半分懈怠。圣上虽然心痛贵妃娘娘之事,仍不忘此事,圣上对将军的器重,非是一般。”
此番废话,但瑾将军脸上竟无半分不耐,姿态谦恭,对着中堂大门,即是一拜,“瑾哲叩谢圣恩。”
圣旨已经宣读,已在将军的手中,自然,不需阉人再来多嘴,但圣上身边的人,虽只是阉人,自持身份,端着,也是平常事。
只是……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子,凤冠霞帔,清然身姿,眼里,有了朦胧的潮湿意。
明知不是她,明知不是,他却宁愿这般自欺欺人。
“从此,青语姑娘便是将军的人了,本是要拜堂宴请,但恰值国殇期间,一切皆免,还望将军体谅。”那阉人扶起瑾将军,将新娘子的手交到他的手上,又道:“从此,望将军青语姑娘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恭贺二位。”
将军牵了那新娘的手,道:“多谢公公。公公请上坐。”
“不了。”那阉人摆手道:“多谢将军盛情,奴才不敢。”转身,对着身后的侍女道:“有请圣上特赐金玉秤杆。”
侍女双手奉上秤杆,立在将军面前。
那阉人道:“瑾将军,此乃圣帝特赐金玉秤杆,有请将军手执秤杆,挑起青语姑娘的红盖头来。”
将军依命行事,拿起那秤杆来,稳稳的挑起了青语头上的红盖头。
时间却在他挑起红盖头的那一瞬间,在他的深邃的眸中停顿。
只听得“铛”的一声,那金玉镶嵌的秤杆从将军的手中滑落,在地上,碎裂成了两截。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那阉人讶然的看着瑾将军,然而,看着那盖头下那张脸的将军已经出神,整个身子,都在那一瞬间僵直。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思绪是被冰封冻了的,这整个世间,只有那一只蝶,蹁跹在万世的雪山之上,静谧,无依。
“将军……”一旁的婉娘见他神情不对,上前询问道:“可还好?”
他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无碍。”
已有侍女捡起了地上的秤杆,放入了茶盘之中,端走了。
突然静谧的时光终于漾动了一点儿,那阉人微有尴尬的笑道:“无碍无碍,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将军将视线从青语脸上离开,脸色惨白,对那阉人的敷衍附和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盖头下是一张倾国倾城,惑人心眼的脸,此刻,却有些郁郁,那眼睛里面,仿佛是笼着一弯淡月,辨不清情绪。
挑开的盖头之下,发饰之上,赫然立着一只翩跹的蝶,朱白的蝶,仿佛是春日的桐花。
他甚至能清晰的看见那蝶在空气中伸展的触角,像是对他荒唐的嘲讽和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