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么有钱呢?不年不节的,竟然还有白面和大米吃!
看旁边没有别人,停下脚问了一句,“爷爷,近来农村里的人都没以前生活条件好,比方说花儿娘家,好些房子地都卖了,连我老丈人平时都吃谷子面窝头,不过是多筛出点糠,稍细点,怎么咱家里瞅着比以前还过的好些?不是年节还有白馒头和大米吃?”
爷爷听了很惊讶,“怎么,过的好不正常吗?咱家孩子少,没什么花销,以前你上学时花的那些钱,都是你父母在外面挣了汇过来的,跟老朱家不一样,他们家外面没人挣钱,供孩子上学全凭着卖粮食卖地。我给人看病的钱没动,一点点积攒下来,那些村里的烟鬼们低价卖地时我就收买下来,多打了粮食价低又卖不动,就收在那边楼里的缸里,好些呢。有白面吃不好吗?以后你也别在外面买,就回家来拿,一样的,省得还得花钱买。”
过的好些,真不是罪过。“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多数人家里生活的都不怎么样,孩子们都是空心穿个旧棉衣,踏拉个旧鞋,连袜子都没得穿,啃着烂红薯和杂粮窝头。”
“什么时候勤俭持家能供的起家人过好日子也没有错。总不能跟白大拿家一样,娶媳妇抽大烟,败了家。”老爷子不以为然,自家地里产的粮食,不就多收了几斗,有什么罪过。
自己的爷爷自己了解,和和气气,从没剥削压迫过人。跟白大拿家不一样,他们家一样是行医,自娶了官家小姐,就开始抽烟土,卖了好些地,又一连娶了好几个媳妇,渐渐穷下来。别的不说,就看娶媳妇的频率,上一个还没咽气下一个就进了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树大招风,爷爷,以后少收些诊费,多给长工们发些工粮吧,别再买地了,想起以前闹土匪就心慌。”
“诊费和工粮都是地方各行上定的例,我不好坏了规矩。就这么个村子,你多给他们割点肉吃,都有多少人伸着脖子看着,提意见。”这个倔老头,老了老了咋这么看钱重呢!其实叶老爷看钱重也没错,当年他和孙子的命就是拿钱给赎回来的,没有钱两人早没命了。叶辰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不能总这么着,出了名的财主,要是把土匪再给招来,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过些日子,我回来帮你把粮食卖了花掉。”说完骑上车子就走,叶老爷在后面耷拉个脸不高兴,这孩子,怎么这样,给你拿白馒头还有罪了?难不成没吃没喝全家都饿死才是正理儿?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戚戚然,露点肥,连自家亲孙子都看不过眼,更何况外人,还是想法子把粮食卖掉,把钱存起来,跟大家伙一样啃窝头才是。
可是现在这年月,钱真的很不值钱,一张纸,摸在手里到底没有以前用的袁大头银元厚实。一直在打仗,上面要是换了人,也会换钱,也搞不清那些蒋委员,冯司令,还有东北那些不知是日本人还是雇的蒙古人,听说杀人不眨眼,连饭都不做,抓只鸡拔了毛生着就吃,满嘴都是血。一场场仗打下来,谁输谁赢,死的都是老百姓,那些年轻人,十几二十几,大好年华,家里有五个儿子也未必有人能活过四十。
其实做医生也没什么用,不过是暂时解个心慌,许多人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被送到队伍上去,村子里好些年轻人走了都是一张纸阵亡通知回来,叶老爷子轻叹口气,有些庆幸,好在自家孙子是个文化教员,教书之外还能帮着县上写写算算,看着是个人才,没让到部队上去。
路边的柳树枝条软腻,已有了新芽的影儿,嫩嫩的黄绿。风很大,呼呼吹着,包含着暖意。一打春,风毕竟不同于北风,再怎么大的风,吹到脸上,也没了寒意。
已是傍晚,看孩子的小妹坐在门前石礅上,正指挥着刚学走路的小女儿源儿推用几根木条钉成,底下带着三个轱辘的小木架子车,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高坡,孩子刚推到坡上,源儿的哥哥小瑞在院子里不知喊什么呢,小妹忙进去看。
源儿连话还不会说,推着小车,四处张望,不敢下来,此时叶辰刚好过来,看到她眼里含着一包泪正努力往下推车。忙支住自行车,把孩子抱下来。坐在肩头上送进院里,花儿和小妹两人正在那里帮着小瑞做什么东西。见到叶辰进来,忙站起来把源儿接住。
“你回来了?”
“哦。”叶辰不大高兴,转身出去,把自行车和源儿的小木架子车都推进来。
“爷爷又给带了这么多东西!”
“嗯。晚上好了没?早些吃饭,一会儿还有事呢。”顺手把外面穿罩衣脱下来,“有空的时候烧点热水帮我洗一下,太忙,一会儿还得出去,顾不上,明天上课还得穿呢。”
“好,一会儿给你洗。”不怎么乐意的样子。一向叶辰的衣服都是他自己洗,心疼花儿跟着吃奶的孩子,不能着凉,这次怎么这样?都是个做教书先生的,能多忙呀?花儿看看叶辰,想起妈说的话,这男人就不能惯,一惯就懒了。有一就有二,以后估计这衣服都得交给自己洗,不再自力更生了。
小县城里没什么娱乐,吃完饭,小妹哄着俩孩子在炕上玩,小褥子,小棉垫子和玩具扔了一炕。花儿手头正批着考试卷子,也没空儿理他们,时不时抬头看看,嘱咐一声,“小瑞,别往炕头上洒水。”叶辰找了件半大的小袄披在肩上,又匆匆走了出去。
回来时很晚。打开门,昏黄的煤油灯,灯花攒了老长,时不时爆一下。花儿在炕上已睡着,梦中咳嗽了两声。叶辰俯身到炕沿上,伸手摸一下花儿的额头,还好,不烫。两个孩子圆圆的小脸在被子里露着,睡的正香。从炕桌抽屉里找到剪刀,把灯花剪短些,叶辰坐到桌边开始准备明天的功课。
“你回来了?”
“没事,你睡吧。”
“你的衣服洗了,已在火上烘干,挂在灶间绳子上。”
“知道了,谢谢啊。”
“懒得理你。”花儿转一下头,接着睡。叶辰忙完,找热水洗了脚,贴着花儿睡下,“好冰的手。讨厌死了,你为什么不能早些睡呢,每次都这样,别人好不容易捂热的被窝,你爬进来拣现成的。”
叶辰也不说话,把两只冷手在自己胸前暖着。过了一会儿又张狂地伸出去,捏住花儿的滑腻腻的脸。“最近可是瘦了,手感不大好,多吃点啊。”
“就你事多,早些睡吧,明天还得上课呢。”拔拉掉那只手,花儿往被子里缩一下脖子。
“一天没见,你不想我呀?”
“不想。谁知道你去哪里了?都是教书的,我还得照管俩孩子,也没你忙,有跟你在一起的功夫,还不如养只猫呢。”
“猫有我中用啊?”一只胳膊已垫在花儿的脖子下面,硬硬的。
“别这样吧,不舒服。”
“别人都巴不得在自家先生怀里睡呢,你还往外推。老实交待,是不是又想大春了?”
“都过去式了,想他做什么。”
“那就是想波儿了,不安分的小灵魂,敢背着我想别的男人。你要再这么着,等我有了功夫,慢慢收拾你。”恨的咬牙。
“都俩孩子了,成天撂下这个拿起那个,忙的走马灯似的,谁有时间想那些闲事。”
“告诉你啊,可别给我来这个里个棱。再过些日子又放假了,到时回了家,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叶辰嘻皮笑脸地靠得更紧些。
忙完考试,接下去就是放假过年,小瑞和源儿是过年时最高兴的主儿,大人不过这么着。
这年过年,村里的戏班子照样支开摊子,凑了三天的戏。人手不够,演员又偏老,没个俊扮小生,看了又看的《小二姐做梦》和《杨家将》之类,有些审美疲劳,花儿也没心情去看。和嫂子一起,拉着大的,抱着源儿在巷子里走过,见有几个化着妆穿着蟒袍玉带的演员在前面走,一直走过大街,转了个弯,进到白大拿家里去。
“嫂子,这是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唱小戏的。”
“唱小戏?跟堂会一样不?”
“都是到家里唱,不过堂会唱的时间长些,而小戏是在家里神前唱的,一般都为了还愿,唱上那么两句,有个意巴思就行。”
迎面走过几个男人,有大有小,花儿看着熟,但叫不出名字。最后一个认得,是村长张老八。“花儿回来了?”
“回来了,吃了饭没?”
“吃了。”走了一段路,听得里面有个坏嘎嘎模仿花儿说话的声音,“回来了,吃了饭没?”几个人哄笑着走了。
“这些坏小子。”嫂子赵蕊恨恨地骂了一句。
“说就说吧,有什么!”
“张老八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些日子到家里派饷,都知道这几年咱家卖了好些地,还是按以前的地亩给摊派,你哥气不过,跟他吵了几句,这些日子一直看着不顺眼,光想找个借口找茬。虽说是皇粮国税,不得不缴,可咱家现在不比以前,没那么多进项,拿什么给他!”
“该改的就得改,要不以后就成了例,一直得按这个标准收。”
“可不是吗,你哥也这么说的。张老八来家里要了几回,都没给他,眼瞅着不对付,见了面总是很拽的样子。”
“拽什么呀,不就是个村长!”
“人家这村长可是个土皇上,也就是咱们家,知道老二在外面当军官,给个面子,要是别人家,早生个法子扒房子抬嫁妆,不让安生过年了。就这,你哥也担心他来找补后账。上次去城里,我妈说,村里的日子真要是过不下去,就帮着在城里给开个小铺,全家搬出去住。跟你哥商量几回,都商量不通,舍不得这庄稼院儿,你说就这么几十亩地,收的粮食还不够给上面交税的,还恋着干吗?”
当地的风俗,出了门的闺女,不能再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花儿笑着劝了嫂子几句,说慢慢看形势吧,在城里生意也不好做,乱世到哪里都一样,小商小贩过日子,一天没进项连吃的都没有,还不如在村子里。
“说到底,还是城里好些。”嫂子不大赞成花儿的说法,两人在这个问题上观点一向不一致,再换个话题,对妹子小玉将来嫁到城里还是嫁到乡下,意见也不统一,小玉的婚事一直就这么拖着,好在她平时忙着教书,回家还得喂猪纺棉花,以为这样的日子过着也不错,且不忙着恨嫁。
“这几年村里就王二家还肥些,那几家大财主,听着好,不过是个名儿,进到人家家里,说新媳妇好听,其实就是个女佣人,还省了发工钱。”赵蕊说。
“当一天闺女修一天仙,当一天媳妇坐一天监,要是没有合适的,就在家里长着吧。总不能嫁出去让人家瞎使唤。”
两人就这么达成共识,等着天上给玉儿妹妹掉下个如意郎。天上掉下的只能是猪八戒,哪里会有合意的妹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