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子时,夜凉如水,正是会周公的好时候。此时,洒满星辰的银河上,一抹白影驾着一叶扁舟,悠悠荡荡。
银河一端通着仙界天河,一端连着地府忘川。
“客官,忘川之水中冤魂众多,当心让冤魂锁了命!”一旁摇桨的老船夫瞧见素漪失神地望着墨黑的忘川水,好心提醒道。
素漪回过神来,道了声谢。
下了船,便见忘川水畔,一簇簇曼珠沙华火红耀眼。一黑,一红,强烈的对比,却诡异的相称。地府气息与仙界确有大不同,仙界空气清冽甘甜,而地府之中的气息却沉闷咸苦,夹杂着阴风送来的地狱中厉鬼的痛苦哀嚎,更让人觉压抑悚然。
奈何桥旁,孟婆子正熬着一大锅黄白汤水,热气腾腾。瞧见冉冉走来的素漪,朝他一笑,满脸褶子。一旁的牛头鬼差用肘推推她,提醒她专心干活。子时正是锁魂的好时候,过了子时,大批的鬼魂到了地府,要等着喝孟婆汤的。
一个机灵的小鬼瞧见气质不凡的素漪忙迎了上去,素漪递了名刺与他。那小鬼让他在阎王殿外稍等,自行进了殿里。
半晌,一青面判官出来,朝素漪拱手笑道:“素漪仙君里面请。”
素漪顺着他的手势进了阎王殿,因着阎王正在堂上审着案子,判官陪着他坐在偏殿等候。
判官命人奉了茶上来,请素漪用茶,道:“素漪仙君若不嫌弃,有何事可同在下说说。”
素漪冷冷道:“寻我前世。”
“这……”判官苦笑三分,“恐怕还真得等着阎王爷下堂。”
偏殿隐约听得清堂上审案的动静,好像是个人间的皇帝,生前谋害了自己的生父,又杀了几个同胞的兄弟,本该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却又造福了一国百姓,阎王一时难以定夺。后又传了他那怨气太重不能轮回的生父上堂陈词,那生父怒斥那皇帝儿子不仁不孝。阎王最后折了个中,判那皇帝入了第七层地狱,方才下了堂。
黑面阎王一进偏殿便见一脸冰霜的素漪端坐在那儿,使了眼色让判官退了出去。
“让仙君久等了。”阎王爷和煦笑道,坐上了正位。
素漪微微颔首,道:“无妨,素漪便直接入正题了。”
“可。”
“素漪此番前来,便是想寻我前世。”
“这……”同判官一样,阎王面露难色。
“有何难处?”素漪皱眉问道。
阎王喝了口茶,道:“仙君乃天上公正之神,未免尘世纠葛扰了公正的心志,以是升天之时凡尘的记忆便都留在了地府。不仅如此,为防别有用心之人对仙君凡尘之事加以利用,以扰公正,仙君的凡尘记忆封在地府密室里,连我等都不曾窥探啊。”
素漪的神色亦凝重万分,“素漪若一定要知晓呢?”
“也不是不可,只是……”阎王从座上起身,“仙君请跟小王来。”
出了阎王殿,素漪同阎王一道,穿过一片鬼木阴林,驾着方小舟漂过红尘湖,湖面留下一道船行白迹,方止步于一枯井前。
阎王道:“此乃红尘洞,洞中存放着三界中被密封的红尘往事。还请仙君同小王走一遭。”
素漪微点头,便同阎王一道进了红尘洞。
红尘洞底,遍布红尘,一脚踏进,一脚抬起,便落生成红莲。而红尘尽头,则是一川冰河,冰河内又分隔为一方方小潭。
阎王领着素漪在一汪冰封小潭前止步,素漪细看,潭面上刻有“公正之神素漪灵潭”八字,潭内有一颗闪着微弱白光的水珠。
“仙君且看,这冰潭之冰为万年玄冰,除非有冰潭之匙,否则难以破冰。”
“冰潭之匙?”
阎王面色复杂的看了眼素漪,道:“此潭之匙为仙君的心魄。”
心魄?素漪的千年冰眸融了那么一瞬,“只有用我的心才能破冰?”
“正是,天地万物环环相扣。仙君若执意寻回前世,便要失去心魄,既无心魄,也无了七情六欲,自然也不会误了公正之职。”
素漪苦涩一笑,原来,一切都已算计好了。
“好,取我心魄。”
阎王神色微顿,“仙君可想好了?”他见素漪面色坚定又提醒道:“前世酸苦,如同方才那凡间皇帝,亦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仙君历经磨难,方才修得正果,何苦再度回首?”
阎王言间,素漪已阖上眼,默默念了诀,眉间那一点朱砂便如血珠般滴落在素漪指尖,覆手,那血珠落入冰潭。霎时,冰融水溅,晶光明灭中那潭中的一滴白亮水珠便缓缓升起,没入素漪眉间,不见了踪影,而红尘往事却洪水一般不可阻挡汹涌而来。
他原是元始天尊座下一名弟子,被天尊选中为日后仙庭的公正之神,乃下凡历七世情劫,练就公正无私心。
一世,他是王侯之后,本应荣华富贵一生,是极好的命格,奈何他先天失声,不能言语,由是从小内向孤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出生的小院中有一株桃树,阿娘告诉他,那株桃树从未开花,直到他出生那年,竟芳华落了满地,染红了深深庭院。所以,他叫灼华。
不知是觉自己同那桃树有缘还是如何,他喜欢在那桃树底下发呆,不能言语,他却又一双灵动明亮的眸子。
春日,他看它满树芳华,明媚美艳;夏日,他便搬来小凳,斜靠树旁,纳阴乘凉;秋日,他为它枯叶瘦枝聊感忧伤;冬日,他看它银光素裹,盼来年风光。
时光是匆匆的,他十六岁那年,人间大旱,王侯之家,也不能幸免这竭水带来的灾难,同平凡百姓一般陷入一片痛苦焦灼之中。
在死亡渐渐来临之时,他发现那株桃树的碧叶尖尖竟有晶亮的水滴慢慢溢出,他忙寻来家人接水,以此解了燃眉之危。
然而自那日之后,那桃树的生命仿若一夜之间由夏变冬,深深碧叶却成干枝树丫,一日老去一日,眼见枯死在即。
或许,他觉得过不了多久甘霖定会润泽人间的吧,他将自己剩下的水浇与了那株桃树。
然而,天公未曾眷顾他,那场期盼已久的大雨迟迟未来,他的生命,也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
二世,他生在帝王之家,年纪轻轻便登基做了皇帝,奈何他生性良善,不喜权势,却有个强势狠毒的母后。他不赞同母后的残忍做法,也没法儿直面反驳她。直到,他亲眼见证母后残忍地毒杀他一直保护的皇弟,将父皇的宠妃虐为人彘,他再不忍如此傀儡般下去,终日将自己浸在酒肉美色中,远离朝政。
终有一日,他的母后将自己的亲外甥女封为他的皇后,并暗杀了他的宠姬。他可笑,可笑自己堂堂一个皇帝,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新婚之夜,他安抚着懵懂不知的外甥女入睡,却早已准备一生永不碰她。
但他的一生,很短,真的很短。过度饮酒以及整日忧郁,使他生命终止于那花样年华的二十三岁……
三世,他是农家之子,却少失怙恃,他在爹娘墓旁,搭起茅屋,发誓为爹娘守孝一生,终生不娶。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应当可以这样简单度过,然而十八岁那年,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找上门来,称自己愿嫁他为妻。他惶恐,断然拒绝了那女子。但那女子并未就此放弃,而是自行在他所建的茅屋旁住下。平日里,为他洗衣做饭,与他一道给爹娘扫墓修坟。他耐心劝过她,亦生气骂过她,但她好似全然不在乎。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日子久了,他也慢慢地接受了她。五年后的一日,那女子忽然消失不见,他去寻她,却失足掉下断崖……
四世,他生在商贾之家,家境殷实,一切平淡顺利。一年上元佳节,他在湖畔遇见了同放花灯的她。
初见卿面,似已千年。
他拱手而问:敢问姑娘芳名?
她浅笑而答:有缘自知。
那一刻太美,是怨晚风太过温柔,还是怨烟火太过绚烂,两个初见之人,一眼情深。
可原来,她竟是一尾白狐。在她含泪摇着白绒绒尾巴的原型现与他面前的时候,他震惊过,他害怕过,却在那道士燃着三昧真火的利剑刺向她时,他一把推开了她,而那利剑最终穿过的,是他的胸膛……
五世,他生在将相之家。奈何,奸臣当道,国将不国。
他自小武艺超群,被父亲视为国之栋梁。十岁那年,父亲被奸臣害死,母亲携他投奔外祖。
二十五岁那年,他随外祖出师讨伐奸臣,外祖年迈,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被拥为将军。
本,捷报频频,眼见胜利在望,却遭人出卖,全军覆没。
城墙之上,他望着满地尸骨,血流成河,拔剑自刎……
六世,他自幼遭父母遗弃,被伽蓝寺的西域僧人所拾。
为报师父之恩,他在佛祖面前发过誓,要随师父一道在中原大地弘扬佛法。
倘若,那年端午他不曾下山化缘,他或许永远只是伽蓝的一个光头小沙尼,安渡一生。只是,世间的每一个倘若都已成了既定的事实。
依依杨柳下,她言笑晏晏,拦了他的去路,笑道:好俊美的少年,只可惜做了沙尼。
他双颊绯红,却故作镇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不知是缘是孽,自后,她常常进出伽蓝寺,与他万般纠缠。而他的梦中,亦时常出现她巧笑顾盼的倩影。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在罪与过,情与欲的痛苦挣扎中,二十岁,他抑郁而终。
七世,他生于官宦书香之家,写得一手好字,又是远近闻名美人,好似他便是天公的宠儿,所有最好的他都有了。
然而,五岁时,宫廷政变,他家亦受牵连,他兄弟二人同母亲所幸躲过一劫,而其他弟兄与父亲却成了皇家政变下的冤魂。
或许,他清冷的性子由此而来。
少时,他坐羊车入市,引得路人争相观望,被称为“璧人”。
生逢乱世,璧人也身不由已。
国乱,他举家南迁。途中颠沛流离,结发之妻不幸病死。这对于本就身体孱弱的他,又是狠狠的一击。
初到南国,他美名在外,南朝之人争相来观望这第一美人,过度的劳累,终究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生如夏花,逝若秋叶。那一年,他二十七岁……
七世情劫,劫劫致命。最终,练就他这断情断义的公正无私心。
素漪缓缓睁开了眼,眼角有泪水滑过的痕迹,却早已干了。
痛,很痛,只是这痛已到不了心底了。
踏上来时之路,奈何桥旁,已有十几个鬼魂在那儿排队,个个面无表情。孟婆子盛着一碗碗黄白之汤递与他们,每递一碗,便喃喃说道:“喝了孟婆汤,前尘忘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