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彻底断了吧。”
狄子歌点燃了一支烟，半眯着眼，享受地吐出烟圈。他并没有回答，只有暧昧不明的烟芯在寂寞黑夜中闪着光。
“子歌，我受不了了。每一天看到他，我都像走在火炉上一样，又愧疚又害怕。”
狄子歌把烟掐了。一切重归于彻底的，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君子作歌，维以告哀”，这是《诗经》中的句子。“告哀”，哀伤，人生当真寂寞如凉夜。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黍离，这句话你都说了三四十次了。”他闭上眼，近于无奈地说，“你若当真做不到，又何必一说再说？”
他听见黍离痛苦地叹息一声。他其实非常了解黍离的想法，这也是他们俩在一起最为重要的原因。他们彼此理解，是真正意义上的彼此理解。有的时候他说着话，视线突然与黍离的相交，望着她含笑的眼眸，他就会止住话头，与她会心一笑，知道她已经了解了自己即将说的话。黍离一开始只是他的合作伙伴，他的公司和黍离的公司在一起合作一个大项目，他和黍离被各自的公司委派了这个任务，在整个合作过程中他们全部要一起协商。一开始他对这个任务充满厌倦，他几乎可以想象的到，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虚情假意的寒暄，背地里各自为营，为自己的利益磨尽心思。他觉得这简直寡然无趣。但后来见到了黍离，一切都变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深谙一切规则，阅尽丑恶，可是她却具有难能可贵的，纯粹的天真。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大树摇摆枝干，看上去那么自然出尘。她是真的知道那一切，明白人心险恶，但她真诚地喜爱这个世界，也喜爱这种丑恶，她完完整整毫不保留地怜悯人性，喜爱人性。至少在狄子歌心中她是这一切思想的化身。狄子歌不可避免地被她吸引，也许因为在他干枯太久的内心之中，也有着这样的一颗种子。
就好像上天要他们俩遇见，他有时候会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和黍离认识一辈子了，就像他们俩没认识之前的岁月都被风吹散了一样，渺无踪迹。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年近四十的人，居然会再一次感受到十五六岁孩子般的激情。他感觉自己不能一日看不见黍离，看见她就会不自觉的微笑。她好像把离现在的自己很远的东西带回给了自己，他什么也想不到，想不到未来和明天，他的日子都按照看见她的次数来记。他好像突然活到了梦里，一个朦胧的，不真切的，遥远的梦，他在里面既感到安心和从容，又偶尔恍惚，他甚至有时候起来洗脸时会带着幸福和惶恐问自己，黍离是不是真正存在在自己生活中的人。然后他又见到她，感觉到难言的狂喜，生活在他面前被燃尽，只剩下黍离的巧笑嫣然。他从来没有想过真切地和她在一起，他唯一的心愿是每天都见到黍离，和往常一样，不要有任何变化。
他当然知道黍离比他还要大两岁，而且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他见过她的一家，还一起吃了饭。那一次会面并没有给他留下一个真切的印象，实际上，晚上回到自己家中他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他只能感受到一种气氛，那个家中整个弥漫出来的，不加掩饰的浓烈的幸福。他忽然很想哭，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悲伤。说实话，他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一种悲悯的感觉，但说不清原因和对象。他是没有家的人，他至今没有结婚，因为年少时一场荒唐的爱情把他的激情都燃尽了，他并不排斥爱情或不再相信，只是他把自己生活的重心都放在了工作上，感情离他变得越来越远，偶尔想到还会有不知所措的感觉。他对从前的那个女孩不再有任何感情，就像一个人想到一个老物件般的往昔之感。他的父母都在老家，他的哥哥和一个妹妹留在老家照顾父母，整个家的经济来源都在他一个人。他每周都会给父母打电话，他很爱他们，但他们到底离他的生活太远，他常常不知道聊些什么好，交流思想都是不可能的，他发现父母对他生活中父母所不能理解的部分毫无兴趣，甚至怀抱着敌意，但他们不能理解的部分太多。所以每次通话，除了家常的寒暄，就是无止境的东家长西家短。他感觉这一切有一些可笑，但就在言辞之间有家里人才会有的语调。末了父母总会再多嘱咐几句，告诉他要保重身体，少操劳，与同事要搞好关系，别冒犯上司等等诸如此类。他总是一一地应着，然后心不在焉地把烟头往烟灰缸里按按，看着它一点一点熄灭。他有烟瘾，不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习惯和无聊。有时母亲还会很小心地问他，最近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子，他总会因此而失笑。他觉得母亲小心翼翼的语气很有趣，他也理解母亲盼望儿子结婚的心情。
可是……那个人哪有那么好找，这么大年纪，经济优越，又何必委屈自己，找人凑合。婚姻本就是坟墓了，是束缚了，是幻想破灭了，至少找个曾喜欢的人吧。
他只低头笑笑，随意敷衍过去，又抽出一支烟。
他忽然听见黍离在低低的啜泣，这把他飘忽的思绪拽了回来。他转过身，轻轻地环住了她。
“你为什么有这么大压力呢？我又不会逼你。我不逼你离婚，我对我们结不结婚完全无所谓。但只要你需要，我们就结。”他柔声安慰着，讲的全是真心话。他隐隐有很奇怪的感觉，对一切仿佛都没有感情和激情了，他只有一种难言的舒适感，在这种生活中游刃有余，就像这就是他应该过的生活一样。
“我不能再骗他了。”黍离呜咽着说，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说。
“那就告诉他。”狄子歌温柔地回答。
告诉他，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狄子歌想不出来。他记得年轻时曾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人评价他“在情感上凉薄，道德上模糊”。的确如此，不同于其他许多男人，他对于自己与黍离的关系既不感到恐慌也不感到愧疚，他毫无道德上的罪恶感。他想起纪冉——黍离的丈夫也并没有愧疚或是夹杂着不屑与轻蔑的虚荣，恰恰相反，他反而觉得跟纪冉有一种奇特的情谊，他们以这种方式有了情感上的链接与共鸣。
他想到黍离也许真的或离婚，然后与他结婚，他既没有怯懦的人会感到的害怕，也没有陷入爱情的人会感到的快乐，他甚至觉得这与自己根本毫无关系。他在感情上有一种天然的被动，他乐意服从于对方的心意，但他不愿意或者说根本想不到自行作出任何改变。他的确在情感上有些凉薄。就像如果不是有一天黍离在江边大胆地向他表白，他就是爱得再深沉也不会想到要真的和她在一起。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一脸诧异地看着满脸绯红的黍离，忍不住问：“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即使你以后后悔，发生的事也不可能更改了。”
“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真正的障碍，那就是你不爱我。”黍离尽量用开玩笑的语调说，不过他听出了声音的颤抖。
“你知道我爱你。”他异常温柔地说，揽上了黍离的腰。他紧盯着她的眼晴：“你真打算抛夫弃子和我在一起了？”
黍离紧张地笑了笑，有点恼怒：“你非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吗？”
“我只想让你考虑清楚。我不希望以后你会痛苦后悔。毕竟，你我要一起逾越的是一条难以捉摸的红绳——道德。”
“闭嘴。”黍离说，然后吻上了他的唇角。
“你说的轻巧，”黍离说，“又不是你要去跟自己的丈夫说，我有外遇了，我要离婚。”
狄子歌静静地看着她，他有点想笑：“那就我去说。真的。”
黍离白他一眼，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幽幽夜幕。
“有的时候，”她出神地说，“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我没有卷进这些事中，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或者没有结婚，我一定会比现在要幸福的多。在没有遇见你的日子里，我有多么自由啊——虽然囿于家庭和工作中，可是我那么满意自己，丝毫没有罪恶感，我为我与家人吃的每一顿饭而感谢苍天。我很快乐啊。”
她忽然又垂下头：“可是遇见你之后，我的心脏才开始真正地跳动，我所感觉到的事物才开始有了深层含义，才开始渗入我的生命。”
狄子歌有些感动，他心中溢满了一种古怪的柔情和怜爱，像一个看见女儿耍小性子的父亲一样。
夜色燃尽了，落入了望向天空的瞳孔中。
“睡吧。”狄子歌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