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带着贿赂伯嚭的重金,力求伯嚭将自己引见给吴王。文种顺利地在姑苏台的吴王宫殿拜见了夫差。文种请求夫差说:“越国今年水旱不调,谷物欠丰,人民饥困。希望从大王处借太仓之谷一万石,以解决眼前的困难。明年秋天谷熟,一定立即偿还。”夫差出言慷慨:“既然越王臣服于吴,越人的饥饿就是吴人的饥饿,我怎能爱积谷到见死不救的地步呢?”伍子胥听闻此事,当即看穿越国的用意,赶紧来到吴宫见夫差,力图阻止此事,君臣之间为此争执起来,伯嚭则坚定地站在吴王这一边,不断从旁斥责子胥。最后,吴王夫差仍答应借一万石谷物给越国,并对文种说:“今天我是有背群臣之意这样做的,越国丰收时,必须立即偿还,千万不要失信。”文种再次拜谢,当下领受万石粮食回到越国。越王勾践大喜,马上把粮食赐予贫民,受到越国百姓的赞颂。而文种的吴国之行,不但达到了借粮目的,还使吴国君臣之间、臣臣之间的矛盾尖锐化了。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越国迎来了黄金般的秋日。面对这么喜人的年成,勾践反而愁眉不展了,他怀着满腹的心事向文种请教:“今年庄稼大熟,如果我不偿还粮食,就将失信于吴国;不过一旦偿还,反倒有损越国而利于吴国了。真不知如何才好!”文种告诉越王,选择谷子中的精品,蒸熟以后再还给他们,他们看到我们的谷子这么好,就会拿来当种子用,这样一来,我们的计策就成功了。越王勾践照此办理,后来的一切,像文种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次年,吴国百姓大饥,夫差却被蒙在鼓里。文种的聪明,在这个故事中可谓登峰造极;但手段之毒辣,对于吴国民众而言,也已经到了残忍的地步。
越国大夫文种就是这样,在暗中一点点地算计着怎样削弱吴国,并通过越王勾践将计划付诸实行,直到吴国灭亡这一天的到来。
难怪公元前473年,当越国大军压境,吴王夫差濒临灭顶之灾时,会把这样一封短信写在箭上,射向文仲和范蠡驻扎的军营,信上说:“我听说狡兔死去后,好的猎狗就会被煮了吃掉;敌国如果灭亡了,谋臣则必遭诛杀。现在吴国已经到灭亡的边缘,大夫难道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吗?”吴王夫差的这箭短信,足以说明夫差此人绝非庸主,只是相对于勾践、范蠡、文种等人而言,在此前的交往中多了点真诚。但这恰恰证明了作为君主的夫差在政治智慧上的严重不足。
当时文种也回射了一封信答复吴王:“上天苍苍,若存若亡。越君勾践下臣文种敢这样说:从前上天将越国赐给吴国,吴国没有接受,违背了天意。勾践敬畏上天才获得成功,今天上天将吴国赐予越国,这是它对我们的报答,所以只能恭敬地接受,而绝不能拒绝。”然后,他又对越王勾践说:“从天象上看,现已呈现出肃杀之气,假如我们不遵照天意灭绝吴国,反而会遭受天的惩罚。”就这样,文种在烧毁吴国的熊熊大火中,投下了一捆致命的干柴。
话再说回来,吴王夫差在箭上留下的几句话,真的没有在越国大臣们的心中布下阴影吗?只能说在越国成功的关键时刻,他们无暇考虑自己的安危荣辱。但是当梦想了二十多年的胜利已经在握,情形就会稍稍不一样了:在越国君臣欢庆胜利的一瞬间,看到勾践不愿与臣下同乐的微妙变化,至少范蠡已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了,同时也为文种的将来担忧。范蠡决定舍弃在越国已经拥有的一切,他向挚友文种坦言勾践凶残的一面,以及作为勾践的臣下将面临的可怕结局,然后就永远地离开了越国。
越王勾践成为霸主后,他的优点似已不复存在,君臣关系便渐渐疏远。原先在复兴越国过程中建功立业的大臣们都心灰意懒,他们中有的仿效范蠡的样子离开了越国,有的装疯卖傻,有的称病不事朝政。文种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内心很忧惧,对勾践也产生了戒心,于是干脆以养病为借口,躲在家里休息。即便这样,还是有人在勾践面前告了文种一状,说文种自以为功大赏薄,才心怀怨愤,不来上朝的。越王勾践深知文种的才能,他担心的事情是,灭吴之后,文种的才能没有施展的余地,万一他与自己作对,是没人能够制止得了的。所以当时鲁哀公以朝越为名,向勾践借兵讨伐三桓,勾践都没有出兵。而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害怕文种图谋不轨。文种既然已经成为勾践的心头之患,他的灾难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一天,越王忽然来到文种家探望,文种作出生病的样子强迎他入室。勾践解剑而坐,对文种说:“寡人闻‘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你有七术,我只采纳了其中三术,就灭了吴国,现在你还有四术,但好像已经没处可用了。我倒希望你能用余下的四术,为我地下的前王谋划报仇,你是否愿意呢?”说完,就乘车扬长而去,在座位上留下了一把佩剑。文种取剑,但见上面刻有“属镂”二字,知道这正是吴王夫差赐伍子胥自杀的宝剑,立即明白了自己的结局,于是仰天长叹道:“古人说:‘大德不报’,我当初不听范蠡的话,今天才落到被勾践赐死的地步,真是太愚蠢了!”既而又自嘲说:“百世以后,谈论此事的人必然将我同伍子胥相提并论,能够这样,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遂伏剑而死。
越王听到文种的死讯后,将他埋葬在越国的西山。据说一年之后,海水大发,伍子胥穿山而过,将文种带走,从此两人一起漂流在浩渺的海上。所谓的钱塘海潮重叠,相传就是伍子胥和文仲前后逐浪的气势。这两个忠臣死得如此冤枉,后人不忍心接受这样的结局,所以就用传说的方式让他们永远活下去,而且活得那么有声有色,那么气势磅礴。
(三)修身养德不恋功名
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思想界出现了罕见的欣欣向荣景象,活跃在当时的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杂家等学派,营造了多姿多彩的文化氛围。出生于楚地,后成为越国大夫的范蠡,虽不是这些学派的代表人物却浸染其中,且深得要旨。这就使他在助君为政方面,时时显示出某种高度;在审己处世方面,处处透露着机敏灵秀之气。他忠诚而不迂腐,在世俗生活中却有通脱放达之举,在同时代的政治家中,他不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圣者,而是一个有分寸感、懂得进退之道的智者。
范蠡作为越王勾践的辅臣,似乎是为解救君主于危难,并帮助他摆脱困境而存在的。公元前494年,吴越间进行了导致越亡的夫椒一战。这场争斗是越王勾践挑起的,但在事前就遭到了范蠡的反对。越国战败后,逃亡到会稽山的勾践知道悔之晚矣,只好向范蠡、文种请教如何补牢,范蠡献乞和之策,得到吴王夫差的允准,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伴随越君之任,在规定的时限,陪同勾践夫妇去吴国做了人质,他对越君的忠贞也在艰苦卓绝的逆境中得到了考验。勾践被吴王贬入石室为宫廷养马,范蠡一直在左右侍奉着他,可谓寸步不离。有一天,吴王夫差忽然召见勾践,只见勾践跪伏于前,范蠡就笔直地站在他身后。这时,夫差对着范蠡说:“我听说‘贞妇不嫁破亡之家,仁贤不官灭绝之国’,今勾践无道,国已将亡,就连你们君臣都成了吴国的奴仆,囚羁在一间石屋内,不是很卑贱吗?今天我想赦免你的罪孽,如果你能改过自新,弃越归吴,那我一定重用你。这样,你就可以去忧患而取富贵了,不知你的意愿如何?”勾践一直伏在地上流泪,自忖从此以后他将失去范蠡了。但他没有料到,范蠡从容地回答夫差:“我还听说‘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我在越国不忠不信,才使越王不奉大王的号令,用兵与您相持,至今获罪,君臣俱降。承蒙大王鸿恩,乃得君臣相保,我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敢奢望富贵!”吴王见范蠡不受他利诱,很无奈,只得说:“既然你不肯改变自己的志向,那还是回到石室中去吧。”范蠡赶忙回答:“臣遵命。”便紧随勾践又回石室去了。
越国君臣被囚禁在吴国艰难度日,但他们并不是为了苟延自己的生命才忍受屈辱的。所以,即便复兴越国的希望在这种严酷的生存状态下显得那般遥远,他们是主动地寻求向命运挑战的机会。应该说,对一些机会的把握,往往来自范蠡的准确预测:吴王决定赦免勾践这一事件,其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范蠡的运筹帷幄。
这件事发生在吴王夫差久病不愈之时。当时,勾践正忧心忡忡,因为吴王赦免他的态度尚未明朗。古人是相信某种征兆的,那么这次夫差生病到底预示着什么呢?勾践就叫懂得阴阳之道的范蠡占卜,看看是凶是吉。范蠡根据气候和夫差的病症进行了推算,向勾践说明吴王绝不会因此疾而丧生,他的病不久就可痊愈。范蠡深知这件事可以利用,于是便请求越王争取亲自探视夫差。他对勾践说:“如果君王被准许晋见,则可以要求尝一下夫差的粪便,观察其颜色后,就可以向他表示祝贺并奉告病情好转的日期;若夫差之病如期痊愈,他内心一定非常感动,赦免之事也就有希望了。”勾践听了,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建议,他含泪回答范蠡:“我虽然不肖,但也曾经南面为君,为什么要含污忍辱到尝人泄便的地步呢?”范蠡规劝道:“昔日纣囚禁西伯于羑里,将他的儿子伯邑考杀掉,煮熟了给西伯吃,西伯忍痛强咽子肉。想成就大事业的人,不能太顾惜细枝末节。我看夫差这人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本来已经想赦免大王了,中途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何以才能得到他的怜悯呢?”一席话使勾践立即采取行动,而吴王果然为之所动,在病愈之后作出了赦免越王的最后决定,并且此后再也没有更改。这一事件的直接操作者当然是勾践,如果勾践的性格不是那么坚忍,成功即无可能;但是,假如范蠡没有医术方面的才能,也没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更没有深谋远虑的眼光,那么,把握这一机会的条件,事实上也就不存在了。历史上有些传说难免有那么一点神乎其神,即如范蠡对夫差病愈推算的精确性。但是在许多史籍中,对范蠡的广博知识和判断能力,确实有着相当详尽的记载,特别是回答勾践对于天道、人事、农时各方面的咨询,更以其深厚的文化内涵而传之后世,他的着述还被班固收入《汉书·艺文志》中的权谋篇,如此看来,范蠡的料事如神,并不是偶然的。
范蠡就这样以自己的忠心、智慧和胆识,帮助越王勾践跨过了一道恐怖的死亡沟壑,最后亲自为越王驾车踏上归途,回到了他们君臣魂牵梦萦的故国山川。
由于范蠡在危难之际跟随越王勾践苦身戮力,并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因而深得勾践信任。归越后,勾践想把国政交给范蠡治理,但范蠡却推荐了文种。他对越王说,治理国家,安抚百姓,使五谷丰登、生民繁滋,令君臣上下,各得其志,这类内政之事,我的能力不如文种。但是在国土之外,对于敌国制度的了解,顺应天时地利,作出正确的决断,把握用兵的时机,这方面文种不如我。勾践觉得范蠡的分析很有道理,就把国家政事交给文种管理,而让范蠡负责训练军队,为对付吴国出谋划策。
越国通过一段时间的恢复,逐渐出现了生机,因此全国上下的仇吴情绪,就演变为进攻吴国、报仇雪恨的强烈呼声。虽然越国雪耻的条件尚未成熟,但越王勾践在舆论的压力下终于动摇了。他连着三年与范蠡商议出兵伐吴之事,范蠡都认为条件不够成熟,并且轻松地说服了勾践。到了第四年,伍子胥已被吴王杀害,吴国的农业生产也不景气,勾践以为这次总有把握出兵了,谁知范蠡还是认为准备得不够充分。这下越王发怒了,他说:“天时与人事,这样的道理固然是不错的,但为什么我跟你讲人事时,你说天时不利,现在天时有了,你又跟我说人事不备?”范蠡只好耐心地为他解释人事必须与天地相参,然后才可能成功的道理,并详细分析了吴国国情,向越王指出吴国虽有衰败之象,但仍具实力,直到使他心服口服为止。后来当吴王带主力军队北上伐齐的消息传来,范蠡才第一次答应越王勾践与吴国交手,并且打了一个漂亮仗,使吴国从此一蹶不振,多年后便为越所灭。由此看来,范蠡对越王勾践的影响几乎是具有权威性的。换言之,在越国功败垂成的关键时刻,他所设计的方案起到决定性作用。
越王勾践成为霸主以后,封范蠡为上将军。霸业虽已成就,但勾践心头总有一股怨恨之气难以平息。当他回到吴地的时候,就派工匠在会稽建筑贺台,以盖昔日被栖之耻。一天晚上,越王在吴王宫中置酒,召集群臣举行隆重的庆功仪式。越王命乐师作《伐吴》之曲。乐师颂赞词曰:“君王崇德诲,化有道之国,诛无义之人;复仇还耻,威加诸侯,受霸王之功。功可象于图画,德可刻于金石,声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然后引琴而鼓。文种、范蠡随乐声上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接着,文仲又举杯祝酒,辞曰:“皇天佑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谋,我王之德。宗庙辅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尽其力。上天一苍,不可掩塞。觞酒二升,万福无极。”当下,越王默然无语。文种继续说:“我王贤仁,怀道抱德。灭仇破吴,不忘返国。赏无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佑千亿。觞酒三升,万寿无极。”话音刚落,由于祝辞道出了大家的心声,台上群臣不禁相悦而笑。但奇怪的是,此时唯有越王面无喜色。而这一切,却没有逃过范蠡的眼睛。范蠡知道勾践爱土地而不爱惜臣下,他暗忖:如今谋成国定,越王一定是不想归功臣下,所以听到这样的祝辞才会郁郁寡欢。
就在这一瞬间,范蠡作出了离开越国的决定。按照内心的意愿,他想直接从吴地离开,但总觉得勾践还没有返回越国,这样做似乎有失人臣之义,所以还是先随勾践返越。途中,他对患难之交文种透露了自己对勾践的看法,劝说文种不如趁早离开越国,否则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但文种对此不以为然。
回到越国后,范蠡向越王递交了辞呈,大意是这样的:“‘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这是一种君臣之义。今臣下为君王做事,既不能消除灾祸的萌芽,又不能阻止灾祸的发生。昔日君王受辱于会稽,臣下为助君王成就大业,才保留了短暂的生命,但耻辱之心一直存在。现在报仇雪耻的目的已经达到,越国也成了霸主,故请求君王根据会稽之辱,给臣下降罪处死。”越王勾践含泪读了上书,并召见了范蠡,对他说:“越国的士大夫都附庸着你,越国的人民也供你使用,我寄身托号只是为了承应天命。今天你说要走,那就是天要抛弃越国和我。我心想,如果你在位的话,就把国土的一部分分给你,如果你走的话,就杀了你的妻子。”范蠡当然清楚,勾践伤心地说出这番话,只是出于一种特定的情境,并不能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他淡淡地答道:“君王行令,臣下则根据自己的心意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