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在北京读书时,赶上了十年浩劫,当时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赵子没有参加过武斗,只写过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字数不多,却招来了风刀霜剑。当时,大学里有两种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学校领导全是资产阶级,应该一律打倒。持这种观点的人自称造反派。另一种认为学校领导是完全正确的,把矛头对准校党委就是右派,持这种观点的人被称为保皇派。赵子的大字报认为这两种观点都缺乏一分为二,都太极端。所以,他把自己大字报的题目定名为《两个极端都是错误的》。
这张貌似公允的大字报贴出以后,赵子正在洋洋得意之时,大祸临头了。午饭时,学校的高音喇叭里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序曲后,播送了一条声讨赵子的檄文,说赵子是“跳梁小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对毛主席的‘两个极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事情是这样的——
“文革”时期最潮的事是学《毛著》,需要天天读的是“老三篇”,《纪念白求恩》是其中一篇。毛主席在这篇文章中颂扬白求恩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极端的热忱”。当时人们把这两句话缩略成一个短语,即“两个极端”。人们在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经常把学习白求恩的“两个极端”挂在嘴边上。这是老幼皆知、人人耳熟能详的,赵子怎么这么疏忽竟然给忘了呢?(当时不敢说赵子疏忽,只能说他是蓄谋已久,有不可告人人的目的。)
“文革”初,赵子虽不是乱剧的主演,却也算是置身闹市的积极分子,发誓要“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决心在大风大浪中经受锻炼,走向成熟。没想到,一不留神,滑到了“黑帮”的行列。
同学们和老师们95%以上认为赵子是冤枉的。大家这样想,谁也不敢说,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法说清楚。你跟谁说清楚去?连赵子本人都支支吾吾,不能自圆其说,你说得清楚吗?
批斗会上,赵子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让我们学习白求恩的‘两个极端’,你说‘两个极端都是错误的’,你什么意思?!”会议主持人严肃的批判着。
“我的意思是……”赵子底气不足。
“铁证如山,还想抵赖!”一位臂戴红袖章、头戴绿军帽、腰扎英雄带的红卫兵愤怒的斥责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主持人攥着拳头,振臂高呼。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与会者也都攥着拳头,跟着齐呼。
“负隅顽抗,死路一条!!”主持人攥着拳头,振臂高呼。
“负隅顽抗,死路一条!!”与会者攥着拳头,跟着齐呼。
赵子没有负隅顽抗,但还是死路一条。
派人调查赵子的家庭后发现,赵子的父亲、爷爷是贫农,他的太爷爷是地主。于是结论:赵武成的反动气焰是有阶级根源的。
调查赵子的个人历史后发现,赵子小学时自称一事无成,他是想成就地主太爷的旧事,想复辟。中学时仰慕孔孟,自称赵子,对经济困难怪话连篇,流露不满。由此结论:赵武成的反动思想是有历史根源的。
没有经历过那场浩劫的读者也许会有疑问,这些鸡毛蒜皮,牵强附会,何能服人,何能服众,简直是莫须有。亲,你错了,这在当时的的确确是严肃的大事。你若敢有一地鸡毛之类的言论,不消半个时辰,便会有一张标语贴到你的门上,“把某某某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也有写踏上一万只脚的,还会用红墨水在你的名字“某某某”上画上叉。红叉的作用,大概与死犯背后木牌上的红叉类似。
“文革”初,一些政要十分亲切地把红卫兵称为“小将”。有些激进的红卫兵小将把地富反坏右五种家庭出身的学生叫做“黑五类”,或者“狗崽子”。有一首霸气冲天的战歌唱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歌声嘹亮,响彻云霄,不仅绕梁,而且绕树。校园路旁的大树被歌声震得摇来晃去,真所谓树欲静而歌不止。这是红卫兵发出的最早的吼声,(不是最后的吼声)。
赵子背着“黑五类”的包袱,又被红卫兵掌握着“铁证”,整天惴惴不安的夹着尾巴做人,精神迷茫,几近崩溃。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实在是走投无路,无法支撑,决定从六层高的宿舍楼上跳下去,以求解脱。当时北京最高的楼也就六层吧,更高的很少见。
在六楼,赵子心寒意冷,泪洒窗前,精神恍惚,眼神呆滞。冷冷的声音,冷冷的面孔,冷冷的秋风,冷冷的眼泪,我要告别这一切!可怜的赵子,万念俱灰,心冷如凝。他一边哭一边想,一边想一边哭。
他想起了中学时写过一篇日记,题目是《效与孝》。效指报效国家,孝指孝敬父母,他还记得其中最得意的两句,“立业报效祖国,挣钱孝敬双亲。”站在文革的角度,这些想法不够纯洁,更谈不上高尚。什么挣钱孝敬双亲?这是私心杂念,是“封资修”。一般人要有这种想法,狠狠地“斗私批修”一番也就算了,赵子不行,他有家庭问题、有历史问题、还有现行问题,不能等闲视之,一定要上纲上线,要站在路线的高度将其批倒批臭。万幸的是,赵子的这篇日记没有被红卫兵看到过,因为他把以前的日记都放在原籍老家了。赵子平时也没想起过这些,当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准备从六楼跳下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一篇。
赵子手脚麻木,眼神呆冷,越想泪越多。报效国家是不行了,课程荒废了,将来什么都不会干,真是一事无成,一事无成,武成,无成。何况,国家现在也不要我了,报什么效。父母不会不要我的。本来打算将来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都交给父母,给他们一人一半,他们一定舍不得花,但他们会经常把钱拿出来看一看,数一数,高兴一番,再收起来,放到箱子底。可是,这些已经不可能了。现在,他们要是突然听说儿子死了,一定哭得死去活来。不对,父母不敢哭,他们应该当众批判我,批判我的骨灰,跟反动的儿子划清界线,否则,一定会受到株连的。可怜的爹妈只能半夜里蒙着被子偷偷地哭。爹,妈,别哭啊,我……
不能让父母为我悲痛欲绝!不能为了自己解脱,把无法忍受的痛苦转移给爱我的亲人们!
赵子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但他没有擦。他觉得,什么都看不清比看得清要好些。
如果我死了,父母会哭得死去活来,会变疯,变傻。不能让父母为我悲痛欲绝!不能为了自己解脱,把无法忍受的痛苦转移给爱我的亲人们!
自己劝自己,赵子终于改变了主意,把了此一生换成了苟且偷生。
如果我死了,红卫兵又要对我加一条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的罪名,对我的批判一点也不会变轻,反而会加重。再说,国家也不会不要我吧?相信群众相信党,群众对我的问题心知肚明,暗暗地同情我。挨批斗的人这么多,说是一小撮,其实撮很大,个个比我严重,比我等级高,我算老几,值得吗?将来,以后,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时候,党的政策一定会对我们这类人宽大为怀的。
赵子猜对了,党的政策的确宽大为怀。而且,文革还没结束,就不断有所体现。没过多长时间,一条震撼人心的最高指示发表了。最高指示(即毛主席语录)委婉地批评了“龙生龙凤生凤”的唯成分论,提出了“重在在政治表现”的英明论断,同时把家庭出身不好的人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此,黑五类、狗崽子的提法没有了,“混蛋”之歌也不唱了。赵子之流虽然觉得新提法仍然有烙印,但总比原来的叫法文雅许多,容易接受,所以大家松了一口气,经常在大会小会上说一些感激不尽的话。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越烧越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风起云涌。斗私批修,文攻武卫,红旗招展,歌声如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恨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总之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有些地方虽然有点乱,那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有位小说家看了初稿后说写景太少,于是加了这一段,算是对当时明媚春光的描述。当时总的风景是万里山河一片红。要写景,只能写红,其他颜色很难渲染。例如黑,指黑帮、黑五类,黄代表流氓色或皇家颜色,白,白色专家,白色恐怖。写皑皑白雪,会说你讽刺现实的冷,写绿油油的庄稼,说你在歌颂资本主义的苗。咦,少写点景物吧,免得人家说话里有话。)
城市中,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牛鬼蛇神和走资派已被乱棍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是无疑的了。很快,运动向农村发展。农民的热情也很高。例如,赵家庄第二生产队的贫下中农,个个激情满怀。尤其是赵四,带领一帮人,成立了“造反有理”红卫兵,当上了造反司令部主任,比副家长的职位高多了,连生产队长有事都跟他商量。
北京的校园里渐渐有些冷清。有的成群结队进行大串联,到外地去造反。有的买些三极管之类,学习组装半导体收音机。有的插起门来,偷偷学习文化课。有的对政治运动感到疲倦了,(注意,是疲倦,不是厌倦!)不再热衷轰轰烈烈,对“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最高指示有点阳奉阴违,整天聚在一起聊天,自称是逍遥派。时间一长,也没什么可聊的了,相对无言,不哭不笑。不知谁戏说了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引得大家哄笑一阵,又继续沉默。有人编了副对联为逍遥派画像:天天无聊天天聊,年年难过年年过。
还有些人,打着串联的旗号,偷偷地回家了,而且白坐火车。也有谎称父母有病请假回家的。赵子就是接到“父亲病重”的电报后火速回家的。其实,他老爸正领着造反有理红卫大闹天宫,屁病没有。
当时,赵子的问题已经不算问题。家庭出身,属于“可教子女”,况且,从他父亲论,赵子应算贫农出身。至于受过无理批斗,红头文件的说法是,属于群众斗群众,误会。至于大字报上的两个极端,结论是:不能揪住辫子不放,要允许犯错误,允许改正错误。这样处理,赵子没有感激涕零,但也算心满意足了。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反过来再把人家上纲上线一回吧。走一步算一步,谁知以后怎么样呢?
在六楼流泪的事,赵子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决定回家以后也不说。
赵子的父母精神矍铄,不减当年,只是脸上多了几条刻录沧桑的皱纹,显得老了些。父亲在村口,母亲在家门口,迎接儿子赵武成。赵子下车后,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看到了久违的赵家庄。虽然有点累,看到村口的父亲后,立刻飞跑向前,与父亲紧紧拥抱在一起。
“爹!爹——”赵子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很凄伤。
“孩子,你怎么哭了?”
“我,高兴……”
是高兴,还是悲伤?百感交集的滋味,只有赵子自己知道,别人如何说得清楚。
“爹呀,我差一点就……”只是心里想,嘴上没有说,赵子不停地流泪,泣不成声。
“行了行了,咱们农村人实在,难过不流泪,高兴也不流泪,你这个“臭老九”还真是感情丰富,哭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快回家,咱们村的革命工作我正想让你给指导指导,筹划筹划。”
“爹,不谈这个行吗?”赵子心有余悸,本想回家安静几天,没想到一见面父亲又扇风又点火的,刺痛了自己脆弱的心。
赵四不了解儿子的创伤沉重,继续滔滔不绝:“你说,不谈这个谈什么?这革命工作要天天讲年年讲。你是毛主席身边来的红卫兵,我也是造反有理司令部的主任,咱们不能只谈家事,私事。以后咱俩,既是父子,也是同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咱们贫下中农要走在革命队伍的最前列,不能像过去一样,一见面就说你身体好吧,你工作忙吗,你学习成绩怎么样啊,庸俗,四旧,要彻底扫除这些四旧。这几天,我们造反有理斗争的大方向就是横扫四旧。我深有体会,掌握大方向很重要,非常重要。刘罗锅他们就是忽略大方向,我认为,革命到底肯定失败。”赵子惊呆了,忐忑的心几乎停跳,两条腿再也走不动,瘫坐在路边的垃圾堆旁。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这比两个极端的性质要严重一百倍,一万倍。前后左右看看没人,赵子少许平静,无奈地斥问起爹来:“你不要命了?我的亲爹。你怎么敢说?要掉脑袋的。”
听完儿子的警告,赵四一时摸不着头脑,仍然振振有词:“你别吓唬人,掉什么脑袋?我们革命的贫下中农就是不怕死。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有命不革命,要命啥用!唬谁呢?”赵四喜欢说一些新流行的革命话,一套一套的,像是赵本山,可多了。
赵子站起来,和父亲边走边说:“如果我少一点私心杂念,一定会立即去举报你。被公安机关抓去,你会坐一辈子大牢,被红卫兵抓去,你会被活活打死。”
“我说什么了,有这么严重?死就死,死得其所,重于泰山。”这真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铁证如山,死路一条。你知道吗,我的好爹。”赵子对死路一条这类名言印象极深,现在拿来警示老爸,似乎切中要害。赵子提示说:“你刚才说刘罗锅如何如何,革命到底如何如何,想想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了,不对吗?我说革命到底肯定会失”,赵四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错了错了,我错了。武成,好儿子,你可不能对别人乱说,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能说得清?全国七亿人谁敢这么说?这是最最大的罪恶。”
赵四的确是口误,他开始解释。这一次用的是常规语言,那些新鲜的革命话少了很多。
“赵家庄红卫兵分两派,刘罗锅那一派叫革命到底红卫兵,我们这一派叫造反有理红卫兵。两派观点不同,互相批判,有时互骂。我刚才的意思是,刘罗锅的革命到底红卫兵肯定会失败,说走了嘴,说得太简单了,把‘红卫兵’三个字说丢了。幸亏只有我儿子一个人听到,纠正及时,否则的话,一定会对革命工作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父子二人边走边说。沿着弯弯曲曲的沟,踏着坑坑洼洼的路,述说着轰轰烈烈的新鲜事,终于到了家门口。
“妈!”赵子强忍眼泪,没有哭。他知道母亲感情脆弱,又有高血压,经不住刺激,所以硬忍,强打欢笑。可是没想到,母亲却哭了。
“武成,我的好儿子,你可回来了。去年冬天我得了一场病,差一点……”
“妈,您怎么不早告诉我。”赵子再也忍不住,和母亲抱头痛哭。越哭越难受,越哭越厉害。走到屋里,关起们来,放声地嚎啕大哭了一阵才慢慢止住。
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