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2344100000007

第7章

西厢房的石磨台上,点着一盏遍体污垢的豆油灯,昏黄的灯火不安地抖动着,尖尖的火苗上,挑着一缕盘旋上升的黑烟。燃烧豆油的香气与驴粪驴尿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厢房里空气污浊。石磨的一侧,紧靠着青石驴槽。上官家临产的黑驴,侧卧在石磨与驴槽之间。

上官吕氏走进厢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灯火。黑暗中传来上官福禄焦灼的问话:“他娘,生了个啥?”

上官吕氏对着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没回答。她越过地上的黑驴和跪在黑驴身侧按摩驴肚皮的上官寿喜,走到窗户前,赌气般地把那张糊窗的黑纸扯了下来。十几条长方形的金色阳光突然间照亮了半边墙壁。她转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油灯。燃烧豆油的香气迅速弥漫,压住了厢房里的腥臊气。上官寿喜黑油油的小脸被一道阳光照耀得金光闪闪,两只漆黑的小眼睛闪烁着,宛若两粒炭火。他怯生生地望着母亲,低声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家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来了……”

上官吕氏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直盯着儿子,逼得他目光躲躲闪闪,沁满汗珠的小脸低垂下去。

“谁告诉你日本人要来?”上官吕氏恶狠狠地质问儿子。

“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枪又吆喝……”上官寿喜抬起一条胳膊,用沾满驴毛的手背揩着脸上的汗水,低声嘟哝着。与上官吕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较,上官寿喜的手显得又小又单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吃奶般的翕动,昂起头,竖起那两只精巧玲珑的小耳朵,谛听着,他说,“娘,爹,你们听!”

司马亭沙哑的嗓音悠悠地飘进厢房:“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快跑吧,逃难吧,到东南荒地里庄稼棵子里避避风头吧——日本人就要来了——我有可靠情报,并非虚谎,乡亲们,别犹豫了,跑吧,别舍不得那几间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呐——乡亲们,跑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上官寿喜跳起来,惊恐地说:“娘,听到了吧?咱家也跑吧……”

“跑,跑到哪里去?!”上官吕氏不满地说,“福生堂家当然要跑,我们跑什么?上官家打铁种地为生,一不欠皇粮,二不欠国税,谁当官,咱都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吗?日本人占了东北乡,还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给他们种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福禄咧着嘴,龇出两排结实的黄牙齿,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

上官吕氏怒道:“我问你呐,龇牙咧嘴干什么?碌碡压不出个屁来!”

上官福禄哭丧着脸说:“我知道个啥?你说跑咱就跑,你说不跑咱就不跑呗!”

上官吕氏叹息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它按肚皮!”

上官寿喜翕动着嘴唇,鼓足了勇气,用底气不足的高声问道:“她生了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驴,妇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吕氏说。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寿喜喃喃着。

“没人说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吕氏说。

“我猜她这一次怀的是男孩,”上官寿喜按着驴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吓人。”

“你呀,无能的东西..”上官吕氏沮丧地说,“菩萨保佑吧。”

上官寿喜还想说话,但被母亲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禄道:“你们在这忙着,我上街探看动静。”

“你给我回来!”上官吕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头,把他拖到驴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动静你看?按摩驴肚皮,帮它快点生!菩萨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铁嚼钢的汉子,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些窝囊子孙!”

上官福禄在驴前弯下腰,伸出那两只与他儿子同样秀气的小手,按在黑驴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体与儿子的身体隔驴相对。父子二人对面相觑,都咧嘴,都龇牙,活脱脱一对难兄难弟。他们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条翘翘板两端的两个孩童。随着身体的起伏,他们的手在驴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动着。父子俩都没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灯心草,败棉絮,漫不经心,偷工减料。站在他们身后的上官吕氏懊丧地摇摇头,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咤几声:“去去,到一边去!”然后,轻轻一推,欺世盗名的打铁匠上官福禄便踉踉跄跄地扑向墙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来!”上官吕氏喝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上官寿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来,到墙角上与父亲会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既像狡诈又像木讷。这时,司马亭的喊叫声又一次涌进厢房,父子二人的身体都不安地绞动起来,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吕氏双膝跪在驴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秽。庄严的表情笼罩着她的脸。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声音粗糙刺耳,宛若搓着两只鞋底。她把半边脸贴在驴的肚皮上,眯着眼睛谛听着。继而,她抚摸着驴脸,动情地说:“驴啊,驴,豁出来吧,咱们做女子的,都脱不了这一难!”然后,她跨着驴脖子,弓着腰,双手平放在驴腹上,像推刨子一样,用力往前推去驴发出哀鸣,四条蜷曲的腿猛地弹开,四只蹄子哆嗦着,好像在迅速地敲击着四面无形的大鼓,杂乱无章的鼓声在上官家的厢房里回响。驴的脖子弯曲着扬起来,滞留在空中,然后沉重地甩下去,发出潮湿而粘腻的肉响,“驴啊,忍着点吧,谁让咱做了女的呢?咬紧牙关,使劲儿……使劲儿啊,驴……”她低声念叨着,把双手收到胸前,蓄积起力量,屏住呼吸,缓缓地、坚决地向前推压。驴挣扎着,鼻孔里喷出黄色的液体,驴头甩得呱呱唧唧,后边,羊水和粪便稀里胡涂迸溅而出。上官父子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乡亲们,日本鬼子的马队已经从县城出发了,我有确切情报,不是胡吹海谤,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司马亭忠诚的喊叫声格外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朵。

上官父子睁开眼睛,看到上官吕氏坐在驴头边,低着头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湿了她的白布褂子,显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状。黑驴臀后,汪着一摊殷红的血,一条细弱纤巧的骡腿,从驴的产道里直伸出来。这条骡腿显得格外虚假,好像是人恶作剧,故意戳到里边去的。

上官吕氏把剧烈抽搐着的半边脸再次贴到驴腹上,久久地谛听着。上官寿喜看到母亲的脸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样,呈现出安详的金黄颜色。司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飘来飘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苍蝇,粘在墙壁上,又飞到驴身上。他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好像大祸要临头。他想逃离厢房,但没有胆量。他朦胧地感觉到,只要一出家门,必将落到那些据说是个头矮小、四肢粗短、蒜头鼻子、铃铛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鲜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们吃掉,连骨头渣子也不剩。而现在,他们一定在胡同里成群结队地奔跑着,追逐着妇女和儿童,还像撒欢的马驹一样尥蹶子、喷响鼻。为了寻求安慰和信心,他侧目寻找父亲。他看到伪冒假劣的打铁匠上官福禄满脸土色,双手抓着膝盖坐在墙角的麻袋上,身体前仰后合,脊背和后脑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墙壁形成的夹角。上官寿喜的鼻子一阵莫名其妙地酸楚,两行浊泪,咕嘟嘟冒了出来。

上官吕氏咳嗽着,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她抚摸着驴脸,叹道:“驴啊驴,你这是咋啦?怎么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涂,生孩子,应该先生出头来……”驴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她用手擦去驴眼睑上的泪,响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后转过身,对儿子说:“去叫你樊三大爷吧。我原想省下这两瓶酒一个猪头,嗨,该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寿喜往墙角上退缩着,双眼惊恐地望着通向胡同的大门,咧着嘴,嗫嚅着:“胡同里尽是日本人,尽是日本人……”

上官吕氏怒冲冲地站起来,走过穿堂,拉开大门。带着成熟小麦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风猛地灌了进来。胡同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虚假的黑色蝴蝶像纸灰一样飞舞着。上官寿喜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转得令人头晕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同类推荐
  • 一笙无莜

    一笙无莜

    片段一:白无莜:“我需要钱”乔一笙:“我需要老婆。”正好两人一拍即合。乔一笙说婚后生活双方互不干涉。后来也不知道是谁,看见个男的就问,这人是谁?跟你什么关系?白无莜的内心说好了互不干涉呢??片段二:乔一笙:“没看上我,是你眼瞎,眼瞎是病,得治。”白无莜:“看上你才眼瞎,自恋也是病,得治。”后来,白无莜的眼瞎也治好了,自恋的乔一笙却是蹬鼻子上脸了。片段三:乔一笙看着眼前穿着婚纱的女孩,心里想着:乔一笙爱白无莜生生世世,在他的庇佑下,她能一生无忧(ps:本文轻松,搞笑,甜宠,互怼,不虐!不虐!只是中间会有点小虐,小虐怡情嘛*^O^*)
  • 大佬总想让我叫爸爸

    大佬总想让我叫爸爸

    硬妹和纪大校草的相爱相杀,从校园到职场的甜美爱情????
  • 糯米团子有点拽

    糯米团子有点拽

    名字软软糯糯好欺负,外表看起来软软糯糯好欺负的综艺主持林安糯,是他们公司团队的团宠,怼天怼地窝里横。不料一次跟当红大明星易俊轩的合作,窝里横在外怂的糯米团子遇到了她最大的危机,她居然成了大明星神秘的理想型,而且还是被大明星的粉丝骂惨了的那种。林安糯:“大哥,求你把话说清楚不要暧昧,综艺都播完了你才来炒作是不是太晚了?”听了林安糯的话,某大明星默默的点头同意,答应澄清。第二天,易俊轩对着采访回答:“你们不用觉得,也别怀疑了,听我的,我说喜欢的糯米团子,就是林安糯。”“……”林安糯看到报道,一口老血喷出来。“林安糯你的可乐喷我脸上了!!!”凄惨的男子哀嚎。
  •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手机上一条条露骨羞耻的骚扰短信,让叶宁宁深觉自己处在被监视中。交往多年的未婚夫出轨,抓奸现场,她却被未婚夫一家倒打一耙,指责自己与‘变态男’不知羞耻!绝望之际,高冷总裁突然现身救场。--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千里有缘来秦素

    千里有缘来秦素

    总以为秦素只是童年记忆里不可或缺的风景,也许连林庭自己都不曾明白,他的童年因秦素而存在。时光飞逝,音容笑貌早已变换。此时的久别重逢,对于林庭来讲就两个字好巧,至于其他缘分什么的,未曾奢求。对于秦素来讲,她只想说,站住,别跑。
热门推荐
  • 丑丑修仙记

    丑丑修仙记

    丑丑,人如其名,长得很丑。他只是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小人物,靠着诌媚奉承,溜须拍马,在这处处充满腥风血雨,险象环生的修仙路上,一步一步往上爬。
  • 梦呓:离殇曲的奏鸣

    梦呓:离殇曲的奏鸣

    喜欢在月圆之下仰望天空星星。看见织女和牛郎在银河中相遇。这。似乎是个预兆。将会有一对甜蜜的恋人出现。但是。将会历经磨难。他们会走到一起么?
  • 大明冷月刀

    大明冷月刀

    大明天启年间,大阉魏忠贤祸乱朝纲,他网络党羽、排斥异己、杀戮忠良、欺压百姓,一时间朝野上下一片狼藉,富庶的中原大地变得满目疮痍,贪官污吏无处不在、无所不为。以江南士大夫阶级为首的东林党人主张广开言路、改良政治,杨涟、左光斗等大臣曾多次上书弹劾魏忠贤,最终被阉党残害于诏狱中。此后六年,魏忠贤更是肆无忌惮的祸国殃民。福州文选员外郎周顺昌不畏东厂势力,对路过被捕的东林党人礼遇有加,而受到应天巡抚阉党毛一鹭、李实等人仇视陷害。天启六年,魏忠贤派出锦衣卫前往苏州捉拿周顺昌,苏州市民本已不堪忍受朝廷盘剥,遂为周顺昌被捕而群情激奋。一干江湖豪侠更激扬大义,纷纷汇聚苏州,谋划如何营救周顺昌。
  • 清风已逝

    清风已逝

    清风拂过我们的面庞,青春的交响曲缓慢奏响。最纯真的爱恋,最初始的梦想。我们在青春里肆意的挥霍,轻狂无知。到最后逝去之时,留下的,又会是什么?ps.重生文,不喜勿入。
  • 至尊毒草

    至尊毒草

    在西宇大陆,有龙的传说,在魔龙之上,有至尊毒草的传说。至尊毒草,是吞天灭地的妖孽,是生灵涂炭的根源,是西宇大陆的终极噩梦,是无可阻拦的恐怖风暴。传说:她是世间最强大的神宙斯之女,却无奈是个有眼无珠的畸形婴儿。她被宙斯遗弃,灵魂却盘踞在云山天石之上,化为一株蔑视天下的毒草。~^~…至……~^~^~……尊……~^~^~……毒……~^~^~……草…~^~
  • 异恋

    异恋

    [花雨授权]她是他的异母妹妹,他俩血脉相连。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挡他对她疯狂的痴恋!为了得到她的人她的心,他使尽了一切手段。然而,他的痴情换来的居然是她的背叛!她跟另一个男人走了!他狂怒!她注定是属于他的……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综漫之十四番队

    综漫之十四番队

    死神中的神秘第十四番队,但是不仅仅是死神还有其他,我是小白所以更新很慢,希望大家支持一下
  • 嫡女谋:邪王盛宠倾城妃

    嫡女谋:邪王盛宠倾城妃

    她是褚王府正牌王妃,本该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却眼瞎心盲,害的身边人尽数惨死,亲生骨肉被炼成丹药。几世轮回磨炼后,携灵宠高调重生!从前的她,嚣张跋扈,愚昧无知;如今的她,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复仇是她重生的唯一目标!为了弥补遗憾,却不想还是落入了那个男人的陷阱……
  • 神话通天录

    神话通天录

    天地灵蛛,玉净甘露,三生石畔的绛珠草;一滴泪,一叶菩提,一缕清风。前一世,雷音寺前尽纠缠;这一世,即使天地也不能阻我主宰自己。不信命运,不信姻缘,只相信我的手指,和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