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见谢玄出去了,便在书桌背后,让慕容清也坐下,许久,貌似不经意的说道:“老夫仗着年老昏聩,装糊涂也久了,一直未曾与清河公主见礼,也不知道公主心中作何想法,也许早在埋怨老夫无礼了吧。”
慕容清道:“谢大人言重了,谢大人身份贵重,并非吾辈能比的,清河公主已死,大人眼前不过是寻常女子而已。”
“不过一个公主的封号罢了,你若是想要,也许那位大秦天王也肯给。是老夫失察了,从前只是喜欢你生的那个孩子,对你也不怎样关心。羯儿喜欢你,总觉得没什么必要勉强他。未曾想到,他喜欢你到这样地步,想要娶你为妻。”
“大人是看不起我的出身吗?”她觉得不可思议。身为江左高门,谢氏子弟联姻的对象自然都是旗鼓相当的世家大族,阮氏,王氏,羊氏,桓氏,甚至包括东晋皇帝本家的司马氏都与谢家是姻亲。她一向觉得,那只不过是因为家族来往的不过便是那些人罢了,别说是谢安本人了,但是看着东山别苑上上下下,都不像是那样势利的人。
谢玄似是要叹息,却又忍住了,道:“从前年轻时便是那样,为了维护整个家族,自己养大的孩子们,一个个不是嫁到别的门阀世家,便是娶了名门仕女。岂料到了后来,见到阿皖与阿苑同丈夫合不来,宁可得罪同僚,也要让她们离婚再嫁,人生不过数十年,岂能为了些许权势,坐视小辈婚姻不幸,痛苦一生。”
“大人也是性情中人。”
“羯儿待你一往情深,我这做叔父的,原本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羯儿的母亲原本是阮氏出身。羯儿丧妻多年,她一直希望羯儿若是再娶,能娶一名阮氏的女子。其实我看他自己的心意吧,若是没有喜欢的人,倒是宁可一直一个人过。他喜欢你,便想要明媒正娶,迎你入门。但我倒觉得,无必要为这些琐事得罪我那位嫂嫂,到时母子之间生出嫌隙,想必也不是慕容姑娘乐见的。况且,以谢氏的声望与羯儿如今的地位,若是娶妻,势必人尽皆知,到时再扒出那些早该埋没了的往事来讲,也没什么意思,白给别人看笑话。若是姑娘能不计较名份,劝羯儿打消这个念头,老夫便不胜感激了。”
慕容清未曾想到谢安与她谈的,竟然是这事,一时之间也觉得心里十分不痛快。毛爷爷说了,不想结婚的恋爱就是耍流氓,可能一直持续到永远的恋爱神马的,太让人纠结了。但她却本能觉得,她不能拒绝谢安。
无论在谢氏,还是在东晋,那个人的权势都足以活活压死她。可是人家毫无逼迫,就这样认认真真同她谈,若是拒绝,未免太不识抬举。
正在想着,谢安突然起身,对她躬身一礼。道:“算是我做长辈的人,替羯儿恳求你吧。是我自私,实在不愿看到谢氏因为此事动荡。羯儿是我一手带大,他的心性我也是清楚的,无论有无名份,他定然不会辜负姑娘。”
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心中凛然,她站起身道:“大人既然信任谢玄,清岂有不信的道理。我追随那个人,是我情愿,难道没有名份我就不喜欢他了吗?不,不是的。”
她突然明白,笑的无比坚定,“是我愿意赌这一场,什么都不在乎,跟他走。我信他,会待我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既如此,老夫替羯儿谢过姑娘了。”
“大人,清也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秦晋之间摩擦不断,苻坚野心勃勃,南下不过是早晚之事。清知道,两国之间战事,虽然明面上另有其人,真正运筹帷幄的,唯有大人,大人将谢氏子弟陆续送上北战场,清便请求大人,尽心竭力,保他们周全。”
“于工于私,老夫定当倾力。但此事并非老夫一人能成,老夫素来对羯儿寄予厚望。推举他充任衮州刺史之时,也不避嫌。因为深知他的才能。老夫人在建康,定然尽力周全朝政之事,北府军队,便指着羯儿了,慕容姑娘在他身边,若能多有扶持,老夫也感激不尽。”
“清儿明白了。”
第二日便启程前往广陵。谢玄一身重甲,领军在前。她便带着阿遥坐在素色车辇之内。行军数日,便渐渐离开了建康地界,四处也渐渐荒凉起来。谢玄身份贵重不容闪失,因此在那些荒郊之地,护卫更是格外警戒。
古时候治安确实不大好,尤其是这南北朝对立的乱世,越是到前线附近越是不稳定,时不时有小股部队前来侵扰。有时候是自己人摸错了地方,有时候便是遭遇秦军。也因为并非正规作战的部队,能客气点绕过去就算了,绕不过去便打。只要不是正面战场直接相遇,小部分的敌军谢玄应付着就跟玩儿似得。时不时兴致来了还将阿遥抱出去放在马上观战。
虽然慕容清内心深处对于这种将小孩子带到横尸遍野的战场上的行径十分不赞同,但看阿遥似乎也没有什么怕的样子。大概谢家的孩子都是这么教出来的吧。生在乱世,总也避不开烽火的。一昧保护着孩子,世界也不会因此变得对他更温柔。倒不如让他早点看见残酷的真相。因此有所防范。日后才不会轻易被伤害。
还不如说她就是一谢玄的脑残粉,总之谢玄做什么都是对的就得了。
这一日扎营时分,又听到外面军队调动,隐约有厮杀声传来,但听不真切,似乎离他们还挺远的。隔了一会儿,便见谢玄进了她的车辇,连铠甲都未曾解开,先将阿遥抱在怀里。
“发生什么事情了?”听着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有秦军,看服色似乎是秦国境内的地方府兵,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四哥说要追过去看个究竟。”
“你不去?”慕容清有些疑惑,毕竟此行前往广陵,目的是为了组建北府兵,捍卫北部防线,虽说之前也知道,谢玄有几个兄弟带着不同的职务随军同行她是知道的,但是这种时候,毕竟他是主帅,不出去追击敌人说的过去吗?
不过是转瞬间的功夫,谢玄已经摆起围棋,在这狭窄的车辇之中,颇有兴致的同阿遥下起围棋来。慕容清掀开车帘,见带过来的府兵已经走了大半,只留下一些近卫。喃喃自语道:“真的不用去吗?”
“嗯,不用,他们去就行了,我守营。”
守什么呢?赴任又没带什么辎重粮草的,人在哪里,营就在哪里了,人都走光了,还有什么好守的?她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车帘之外排出的阵势,见谢府嫡系的府兵护卫,都以车辇为中心,拱卫四方,看了半天,又看到车子里悠然下棋的谢玄,突然间反应过来,原来守着的,就是她自己啊。
交给别人也不放心,明明有敌军踏营,身为主帅不出去追击,却守在她身边,虽然大概是对自家几个兄弟十分放心的缘故。但这般心意,也是让她十分感动。
想着谢玄也不是毫无分寸的人,既然他觉得没什么事情,那大概真的没什么大事吧。想通透了,便也不管了,从车辇的暗格之中拿出许多点心来放着,静坐一旁看着他们下棋。
阿遥再怎么聪明,毕竟年龄太小的缘故,棋力方面是肯定不如谢玄的,慕容清虽然是个半调子,但也看的出,大概是为了哄阿遥高兴的缘故。让了他许多,始终让大局不至于太过失衡。正是兴致很好的时候,谢玄突然挥袖将车辇之中点着的油灯熄灭,下一瞬间将阿遥抱在怀里护着。动作一气呵成帅到天理难容。慕容清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车辇之外有人笑着道:“七郎你这也太草木皆兵了,将灯点上吧,为兄给你看点东西。”
原来是方才出去追敌的谢朗回来了。慕容清自己无知无觉的,也不知道谢玄是怎样听到动静的。大概军中待惯了的人,就是不一样吧,平时看着挺懒散的一个人,未料到竟然这样警醒。只可怜阿遥啊,原本在东山过的好好的,跟他出来这一趟,一天能给吓个好几次,约莫是习惯了,都不怎么哭闹。
谢玄放下阿遥,示意慕容清往里面坐了一点,将车子内侧的帷幕垂下,又在外侧点了油灯。谢朗见灯亮了,也不打招呼,便直接跳上车和谢玄在帘外说话。
隔着帷幕,也能嗅得到他身上隐约的血腥气。慕容清心里有些不舒服,不由的将阿遥抱得更紧了一些。古代战场真是可怕。她前二十年受的教育都是说什么人命关天之类的事情,虽然念医学院,又没在医院工作过,也没见过什么死人。来这里几年时间,时不时看着活生生的人为一点小事便死掉了,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就觉得自己的心都硬了。
他听见谢玄在问,“追到人了么?”
大队兵马尚未回来,显然谢朗只是来送信的。
“追是追到了,正是短兵相接的时候,对方居高临下放了一把火。将整片林子都烧着了。五哥他们几个在那边救火,我们也伤了不少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至于对方的身份,倒是差不多有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