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国维后人却有另外的说法,王国维长女王东明不认为其母亲潘氏夫人处理善后失当,认为这是毫无根据的“臆断之辞”。因王潜明丧事而导致罗、王误会、绝交,“毋宁说是偶发事件较为合理”。王东明《最是人间留不住》载:“父亲是个‘老式的好人’,但性格刚直。他的投湖自尽与大哥过世有很大关系。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已是郁郁难欢,而罗振玉先生又一声不响地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然后把大哥生病时的医药花费全汇去罗家,他们寄还回来,父亲又寄去,如此往复两回,父亲气得不言语,只见他从书房抱出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我走近去看,见信纸上款写着:观堂亲家友(有)道……。”
围绕王潜明的遗款问题,罗、王互不示弱,这本是一桩家事,却搭上罗、王的金石之交。总的来说,罗振玉对王国维最失望、最不能释怀的,是王国维入直南书房以后,没有依照他的想法,全力以赴为清室利益而努力,在复辟上走得更远。女儿丧夫只是提供一个导火线而已,致使胸中郁积的怨恨一发而不能收拾。罗、王之裂,表面上看起因于王潜明“遗款”问题,却非出于“一时之误会”,确是由于心中早有不满。痛失爱子、挚友断交,性格内向的王国维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日后他投水自沉,走上人生不归路或成其悲剧解脱的一个注脚。
起于家庭琐事的王、罗之裂,若当事双方均能平心静气,换位思考,事情或许要简单得多,但是历史已容不得我们假设了。事后冷静下来,尤其在仅隔半年以后,罗振玉接到亲家去世的噩耗,赴京为之经纪丧事,又在天津为之刊印遗着,看来是痛感了这一点的。晚年追忆往事,罗氏在自己的书斋“鲁诗堂”对孙儿辈说:“静安以一死报知己,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可是这种忏悔已挽救不了王国维的生命,也弥补不了因为王国维逝世给学术界带来的巨大损失。
王国维自沉
1927年,王国维年届五十,应聘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以后,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再次迎来辉煌。清华园秀美的湖光山色,校方优裕的报酬,给这位懒于应对世务的学者以心灵的安宁,似乎可以于此颐养天年,安心治学。自从入住清华园,园内的人文景观也随之大变。王国维仍以最独特的方式坚守信仰:他留着辫子,每天毫无顾忌地行走于大庭广众之下,成为清华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学子们因为景仰他的人品,并没人去强迫他剪去脑后那具有特定意义的辫子。
辫子是特定时代的符号,是王国维精神人格的具象反映,因而有人将此作为遗老的标志。王东明《怀念我的父亲王国维先生》记载:“(王国维)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次母亲事情忙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王国维受过溥仪小朝廷之恩,对逊清有执着的情感。早在1924年11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驱逐溥仪离开紫禁城的那一天,王国维便经常怏怏,整日忧患,数次欲跳神武门御河自杀。幸亏家人非常警觉,看管严格,悲剧才未能上演。溥仪离京到天津张园做起了寓公,王国维仍时刻担心他的安危,时刻准备效臣子之力。
1927年,神州时局动荡,社会充满各种变数,埋首学术、不谙时势的王国维内心十分焦虑。在清华园内,平时与陈寅恪、吴宓往来密切,所谈话题不无有关局势的担忧。当时,北方有张作霖残害李大钊等人的暴行,南方也有国民党“四·一二”的大肆滥杀。他们耳闻的多是各种沾满血腥的消息,对时局自然不会抱乐观的态度。西北的冯玉祥、阎锡山等军阀先后易帜,四五月间,北伐的国民党军队攻下徐州,冯玉祥引兵出潼关,直逼京师,北京城内一片恐慌。虽然清华大学内尚属安静,但校园里的教授们早已惶恐不安。梁启超于3月29日在为报纸撰稿的专栏《给孩子们书》中,其语调显得异常惊慌:“这几天上海、南京消息早已知道了。南京事件真相如何连我也未十分明白(也许你们消息比我还灵通),外人张大其词,虽在所不免,然党军中有一部分人有意捣乱,亦绝无疑。……北京正是满地火药,待时而发,一旦爆发,也许比南京更惨。希望能暂时弥缝,延到暑假。暑假后大概不能再安居清华了。”
当时北伐军在“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口号下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张作霖的退却和冯玉祥的进京,也许会让王国维惊恐万分。不过最令王国维忧虑的是,北方是否学湖南的农民运动,王国维指的是旧式学者叶德辉在湖南被北伐军处死,引起全国轰动。另有消息传来,德高望重的湖北学者王葆心,只因通信中有“此间是地狱”一语,就被拽出,遭受极端侮辱,以致于死。北平《世界日报》晚刊上发表《戏拟党军到北京所捕之人》,王国维大名赫然在列。这些消息均在他心理上留下了巨大阴影,王国维自思为逊清遗臣,北伐军到京,还不知会遭受多少侮辱,心里震惊异常。
一日,王国维从梁启超处回家,对潘夫人说:“梁启超约我赴日暂避,尚未作考虑。”似乎他心中早有打算。5月30日,清朝遗臣金梁来清华拜访他,二人私交甚笃,王国维向金梁吐露了心声。当时场景,金梁记忆犹新:“公平居简默,是日忧愤异常时。既以世变日亟,事不可为,又念津园可虑,切陈左右,请迁移,竟不为代达,愤激几泣下。余转慰之,谈次忽及颐和园,谓:‘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盖死志已决于三日前矣。”交谈之际讲到颐和园,是无意,还是有心,王国维生命归宿的方式和处所似乎已经决定。
一旦选择好生命的结束方式,王国维的心神便宁静了许多。6月1日,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期三十六名研究生毕业的日子。王国维一早就来到学校的工字厅,中午,研究院举办师生叙别会。毕业宴席共设四桌,席间王国维跟学子们聊起蒙古史料,其雍容淡雅之态、高深莫测的学识,给学子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师生欢聚一堂,大厅里始终弥漫着喜庆的气氛,而王国维所在之席却寂然无声。不知在座者是否受王国维一时情绪的影响,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了王国维的沉默寡言。席间,梁启超忽然起立致辞,历数学子们的优越成绩,并倡言:“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众人均认真聆听,王国维则沉默不语。
餐后,大家互致别语,王国维和平常一样一一作别。离开工字厅,与陈寅恪一道散步回家,顺便到陈家畅谈。直到家人打电话来,告知有学生姚名达等人来访,才从陈家返回。“恳恳切切,博问而精答”,王国维与姚名达三人交谈达一小时,直到家人将晚餐摆上餐桌,王国维才将他们送出庭院。晚上,学生谢国桢和刘节又来拜访王国维,谈话内容涉及阴阳五行说的起源及日本学者研究干支得失,交谈甚欢。然话题涉及时局后,王国维神色略显黯然,似有避乱移居之思,他说“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欲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送走谢国桢二人后,王国维应邀为他们题写扇面,赋诗七律四首,其中有两首就步韵时人陈宝琛所作的《前落花诗》,诗句多有不详之语,似抒发将死之志。
6月1日,也就是王国维自沉的前一天,受业弟子姜亮夫曾上王家中拜访。当时王家中很乱,王国维正在整理稿件,事后看来可能是在处理后事。据姜亮夫回忆,王国维曾征求他的意见,询问是否要剪辫子。姜亮夫规劝他不必计较形式,王国维方才释然。那天王国维直接告诉他:“亮夫!我总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点辱!”此话已显出王国维复杂而深沉的焦虑,与王国维在遗书中所提到的“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语完全吻合。姜亮夫觉察到王国维的不安,听了之后非常难过。安慰了尊师一阵之后,并把王国维的话转告陈寅恪,想让陈寅恪去规劝王国维。但正处热恋之中的陈寅恪却要去未婚妻家,故而打算晚些时候再去找他。孰料,第二天不幸就发生了。
1927年6月2日,历史应该铭记的日子。这天早上一切如常,按固有的习惯,王国维早起盥洗完毕,照旧由夫人为他梳理辫子。子女们均没有上学,王国维便与家人共同用餐。王国维早餐后必到书房小坐,然后才到公事房办公。临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顶到屋梁的线装书,这是他心血与灵魂的寄托。他没有别的爱好,所发工资大多买了书籍。如今他要与陪伴他一辈子的“朋友们”告别,未免有些黯然神伤。若在平时,有什么东西须带至公事房,他总是叫老家人冯友跟随送去,这一天,王国维是独自一人去的。出家门的时候,他没有显出任何异常的举动。家人们哪里会想到,这一家之主竟要走上人生不归路。
早上8点,王国维步行至研究院公事房。由于没带学生的作业,王国维将院中听差叫了过来,便让他到自己的私第取学生们的成绩稿本,还与研究院办公处侯厚培共谈下学期招生事宜,然后将昨夜替学生谢国桢题写扇面的称呼改“兄”为“弟”。处理完这些日常事务后,王国维向侯厚培借钱,欲借洋二元。侯厚培身上没有现洋,便取出一张五元纸币,递给王国维。谁都知道王国维没有带钱的习惯,故而他借钱也无人质疑,更没人去询问他做何用。9点钟,王国维走出公事房,步行至校门口,雇了“校中挂号第三十五”的一辆洋车,径直往颐和园而去。颐和园在清华园之西,距离不远,上午10时许就到了。王国维下车,付了车夫的费用,并让他在园外等候,自己则购票进入颐和园。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颐和园。
入园后他直奔佛香阁排云殿前的昆明湖,漫步走过颐和园长廊,先在岸边石舫前兀坐沉思。此刻,昆明湖碧波荡漾,王国维的内心则汹涌澎湃,无法平静,因为他正在做生与死的最后抉择。约半个小时后,他长吁一口气,转而来到鱼藻轩。王国维为何选择鱼藻轩来作为生命的终止之所,据王国维好友金梁的理解,若对照他俩三天前的交谈,鱼藻轩的名称大有来由:“《诗》曰:‘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忧王居之不安也。《逸诗》曰:‘鱼在在藻,厥志在饵,鲜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忧世变之亟也。与三日前面谈,忧愤之意正合。”王国维选择于此处自沉,似乎别有寄托。而时任陈寅恪助教的浦江清则驳斥金氏的“殉节”之说:“先生尝询人:‘人言自沉者能于一刹那顷,重温一生之阅历,信否?’呜呼!吾知其徘徊颐和园之长廊时,其脑中所重温者,必非家庭问题、政治问题,而为少年时所深思之哲学上诸问题。故当其奋身一跃于鱼藻轩前,纯然无所眷念。此一刹那顷,先生或有胜利的微笑欤!”援引王国维自家话语,有一定的说服力。鱼藻轩是否别有深意,看来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大约11时许,他点燃一支纸烟,慢慢抽完便掐灭烟头,接着从鱼藻轩的石阶上纵身跃入湖中。此时,距鱼藻轩十几米处刚好有一园丁,见有人跳水,便立刻奔来抢救,前后不过两分钟。据园丁言:“先生初在石舫前兀坐之久,复步入鱼藻轩,吸纸烟。旋即闻投湖声,及得救,其间不及二分钟,而气已咽。死时里衣犹未湿也。”昆明湖湖水虽浅,但底部皆为污泥,王国维以年老之躯,怀必死之志,入水时可能用力使头先触底,以致口鼻迅速被泥土塞满。园丁将王国维救起后,却不懂抢救之法,故而王国维窒息而死。与王国维一起到颐和园的车夫不知王国维已逝,仍按照王国维的吩咐,一直在园外门口等候。下午3点过后,颐和园即将关门,仍未见王国维出来。守门人上前询问该车夫,为何此时还不离开。车夫告以实情,说尚有一位老先生在园内,守门人便询问老先生的年貌举止,打听清楚后,告诉车夫事情的原委。接着领车夫入园核实,果然是王国维。
王国维前往颐和园之事,没有引起清华园的注意,家人也不知晓。时近期末,校内事务繁多,王国维家人最初见他没回来吃午饭也未在意,直到下午3点仍未见他的影子,才开始着急,下午3时许,打电话向清华方面询问他的行踪,侯厚培方得知王国维没有回家,急忙到校门口询问,得知王国维已去颐和园,随后立刻骑车前往。与此同时,就读燕京大学的王国维三子王贞明,也从清华校门口人力车夫处得知父亲的行踪,心急如火,乘车驰往颐和园。途中遇见回来报信的三十五号人力车夫,车上端坐一位面色严峻的巡警,王贞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并从人力车夫那里得知父亲的死讯。随即跟巡警一道赶往颐和园确认,在鱼藻轩见到王国维的尸体。
当晚7时,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师生们得知王国维自沉的消息,无不震惊。斯时曹云祥校长正在主持一个会议,闻知王国维死讯后,随即将此消息告诉与会人员。经过紧急磋商后,曹云祥带领三十余人赶往颐和园。鉴于北京紧张的局势,负责戒严的守兵不许清华师生进入颐和园。反复交涉后,才容许曹云祥校长和梅贻琦教务长等少数人入内。由于尚未尸检,王国维遗体当夜不能运回。师生们只好返回清华,随即迅速成立治丧委员会,并商定第二天的治丧事宜。
6月3日清华大学发布讣告,组织师生和王国维家属前往颐和园,瞻仰王国维遗容。只见王国维遗体上覆盖一张破旧篾席,篾席四周压上砖块,惨淡之极,众人收声敛气,黯然良久。因为检察官未到,不能翻动尸体,也不能入殓。此时离王国维入水已过去了二十多小时,当有人揭开篾席之际,刚好天边响起一阵雷声,人们借着昏暗的灯光目睹了一副凄惨的景象:先生面目紫胀,四肢蜷缩,匍匐在地。见者无不露惨淡之色,顿时恸哭不已。直到下午4时左右,检验尸首的检察官才到,遂在清华师生和王国维家属的监督下检验尸首。验尸之时,发现王国维衣袋中有四元四角和一封遗书,遗书封面上写着“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十二字。遗书内容为:“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蒿葬于清华园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王国维选择投湖自沉,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是不可挽回的。遗书写于自沉前一天,全文才一百来字,字里行间充满王国维对清华学术的认可,对世变的担忧。王国维这封遗书,不仅明确交代了自己的后事,还教导子孙依靠劳动来养活自己。他对遗体处理只求简单,以“谨慎勤俭”嘱咐儿女,尽显传统知识分子的优良本色。将书籍整理托付给陈寅恪、吴宓二位先生,正是引二人为学术知己的表现。特别说明的是,将遗体埋葬地选在清华,足显他对清华这段岁月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