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着跑着,马的步伐也慢下来了。
不过,那穷追不舍的东西看来也累了,没有马上就扑上来。只是相互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呼。
呼。
追赶者的气息越来越近。仿佛是在往重清的脖颈上哈气。
“呵呵。”
笑声从重清身后传来。
“抓住你啦。”
话音刚落,马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是臀部被抓住或被咬住了吧。
重清又一次从马上摔到前面去。他爬起来,拔腿就跑。
心想,马上要被追上啦!可是,那东西没有扑上来。
身后传来马的哀鸣和兽齿撕扯肉的声音。
嘎吱!
嘎吱!
是野兽啃咬肉的声音。
呼哧!
呼哧!
是吸食血肉的声音。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
是牙齿咬碎骨头的声音。
重清头也不回地逃。
不知道随从们怎么样了,此刻只顾得上自己拼命逃出生天。
趁着那东西吃掉马的机会,重清拼命跑,终于进入京城了。但处处都是大门紧闭,不见灯火。
重清没有力气跑了。他像爬似的踉踉跄跄往前走。
身后传来了那个恐怖的声音:
“在哪里?”
“他在哪里?”
“我能嗅到你的气味哩,重清。”
“应该是这边。”
“噢,你走的这边嘛。”
声音越来越近。
重清跑起来,但速度和步行几乎没有区别。
心想“完了”的时候,猛然看见前面隐隐约约出现了灯火。
是围墙内的灯火,从庭院内的松树、枫树的枝叶间隙,隐隐约约地透出来。
“这月亮和天地,似乎从没有像此刻这样与我深切地联结在一起。”
人的说话声也从围墙内传了出来。
重清拼命向大门口跑去,大门竟然是敞开的!
带着谢天谢地的心情,他冲进大门。
三
“碰巧这里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邸啊……”平重清说道。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
叙述中间,重清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我已经得救了吗?”
“今天晚上是的……”
“它说了还会来,真的还会来吗?”
“恐怕还会来。”
“可是,我该躲到什么地方,才……”
“即便你藏匿起来,也终会被找到吧,因为它就是那样的东西。”
“真的呀。”
“被喝问时你不该报出姓名。拿一个假的姓名说出去就好了。”
“……”
“因为你报了名字,你和那妖物之间,便结成了咒。”
“啊啊—”
重清忽然恍然大悟般想到一件事,问晴明:
“对了,我的随从不知会怎样呢?”
“离开那所宅院就没事了。”
“我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今天晚上就住在我这儿吧。这也是一种缘分。如果我能对付得了它,明天就试试看。”
晴明转向博雅,问道:
“怎么样,博雅,走一趟?”
“走一趟?去哪里?”
“平重清大人住过的宅院呀。”
“去了又怎样?”
“噢,怎么处理呢?唉,留着明天想吧。”
“好,好。”
“怎么样,去吗?”
“好。”
“走一趟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第二天早上—
晴明掌心里托着什么东西,自得其乐地打量着。他嘴里自言自语,频频点头。
博雅望过去,见晴明左掌上托着好几根黑色兽毛。
“那是什么东西呀?”
“今早蜜虫送来的。”
“蜜虫?”
“我让她到昨晚妖物来回窜过的围墙上找找看,果然不出所料,找到了这些挂在枫树枝上的毛发。”
“是什么东西的毛?”
“这个嘛……”
晴明一边饶有兴趣地微笑着,一边吩咐蜜虫:
“蜜虫,备笔墨—”
“你要做什么?”
“噢,稍后再从容地讲。此刻我也不大清楚那东西的真身是什么。”
“你不知道?”
“所以嘛,现在就要查一下。”
蜜虫将笔墨纸砚准备就绪。
“喂,博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势田桥建成时,应该有广泽的宽朝大人参与其事吧?”
“对,是早在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十六年前嘛。”
晴明挥毫在纸上刷刷写了些字,然后说:
“蜜虫,请把这张纸送往广泽的宽朝僧正大人处。”
他把纸递给蜜虫,吩咐道:
“你跟他说,我晴明正午过后在势田桥专候他的答复。”
蜜虫点点头,静静地出门而去。
晴明又挥笔在新的纸上写下许多动物的名字。
犬。
猫。
牛。
马。
鼠。
猪。
鸟。
“你这是干什么?”博雅问道。
“不是说了稍后才讲嘛。博雅,你也做好出门准备吧。我们要骑马去……”
“骑马?”
“噢。庭院那边,吞天应该已经备好马了。”晴明说。
五
他们出了京城,在前往势田桥的途中,看到一群人在围观什么。
催马靠近看看,从马上越过人头探视,见一匹马倒在血泊中,已经死去。马的内脏全都没有了。
“那是我的马。”
平重清那么一说,人群中有人喊叫:
“是重清大人!”
“重清大人,您平安无事啊!”
“重清大人!”
三名男子走上前来。
“啊,是你们呀。”
这三人正是重清的随从。
重清下马询问三人的情况,得知昨天晚上自己骑马离开之后,屋内刮起一阵不祥的黑风,尾随自己而去。
“快逃啊—”
因为重清喊了一声,三人便连忙离开了那所宅子,到外面露宿。到了早上,他们一边寻找重清,一边向京城走来。
他们过了势田桥,来到这里,看见了这群围观的人。
一看,是重清的马,内脏被吃掉了,死在这里。重清却不见踪影。莫非被鬼吃掉了?
三人说,他们正担心主人的安危之时,听见了重清的声音,连忙上前问安。
“总而言之,大家都平安,比什么都好。”
重清命随从替马尸善后,又吩咐:
“办完事之后,你们先入京城等我。”
“那重清大人呢?”
“我嘛,还得给自己善后。详情以后再说。”
于是,晴明一行继续向东进发。
六
晴明一行在势田桥下马,立于桥上。马匹系在河堤的柳树上。
晴明、博雅、重清—
还有穿旧藏青色小袖的吞天。
吞天原是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水池中的龟。现在有缘成了晴明的式神。
势田桥架在势田川之上,河水自琵琶湖流出。在他们脚下,河流湍急。
昨晚,重清便藏身于桥下的柱子后面。
“昨晚我直发抖,心中已经绝望了,但现在和各位在一起,又是大白天,所以心情还算平静。不过一回想起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我还是后怕……”重清说。
“现在您不必有任何担心啦。”
晴明说着,琵琶湖吹来的风抚弄着他的脸庞。
“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呀,晴明?”博雅问。
“等啊。”
“等什么?”
“等宽朝僧正大人的字。”
晴明抬头望天。蓝天无垠。
此时—
“来啦!”晴明说道。
“来了?什么来了?”
博雅的目光看向晴明仰望的西面天空,看见一个飘浮的东西。那东西渐渐向着这边下降。
“我不是说了嘛,是宽朝大人的字。”
那东西缓缓地自天而降,悬浮在晴明胸部的高度。
一看,是一个旧木钵,放了一张折叠的纸。
等晴明取出那张纸,旧木钵又飞升到空中,向着西面飞走了。
晴明打开纸条,读毕,说道:
“原来如此。我们下到河滩上吧。”
晴明一声招呼,大家便从河堤走下河滩。
“吞天,你在第三根柱子下,往下挖地三尺看看!”晴明吩咐道。
吞天搬开河滩的石头,开始挖掘第三根柱子的上游一侧。
“晴明,那是干什么?”博雅问。
“我向宽朝大人要了字啦。”
“字?”
“这里埋了千手观音。”
“千手观音?”
“是十六年前,架设这条桥的时候埋下的。”
“你说什么?!”
“因为桥总被冲走,当时有这样一个说法:要弄一条人柱子才行。宽朝大人制止了这个做法,用一个铜制的千手观音菩萨像作为代替,埋在这里。”
“噢噢。”
就在博雅说话之时,吞天发出低沉的叫声。
果然,在柱子下挖出了一个婴儿大小的千手观音像。一看,这铜像身上到处都是被啃咬的牙齿印。
“它昨晚做了你的替身,被妖物吃掉啦。”晴明说。
“是这个铜像—”
重清拿过铜像,说道。
“没错。”
“我情不自禁地抱着柱子念诵观音经,没想到因此得到菩萨保护……”
“应该是这样吧。”
重清郑重其事地把铜像放在河滩上,双手合十。
“吞天,你小心地把铜像重新埋好。”
晴明望向博雅。
“好啦,我们去下一站吧。”
“下一站?”
“重清大人昨晚住的宅子呀。”晴明说。
“噢、噢噢。”
“在此之前—吞天,你完成这件事之后,再替我办一件事吧。”晴明对正在埋铜像的吞天说道,“我给你些钱,你在附近弄五六只猫来吧。”
七
带着搜购来的猫站在那所宅院前时,已近黄昏。
“真的不会有事吗?”
重清毕竟心有余悸,难掩怯色。
“没关系。”
晴明若无其事地答道。他手持灯火,进入宅子。
这是一个完全荒废的院子,野草疯长。跟晴明的庭院完全不同。
博雅和重清紧随其后。吞天背着一个大筐,跟在三人后面。
天色已微暗。如果进入房子里面,就跟置身于黑夜一样了吧。
晴明回过头来,问重清:
“能一起来吗?”
重清大惊失色,但仅仅一瞬间,他便醒悟似的用沙哑的声音说:
“来,我也来……”
众人走上木条地板,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板进入房间。
“就是这里。我昨晚在这里……” 重清说。
移灯察看,那里铺着一块鹿皮褥子。
“是那个吗?”
晴明望向房间的一角,说道。那里放着一个大大的旧鞍箱,盖了盖子。
“是、正是。”
重清的身体不禁瑟瑟发抖。上牙碰下牙,咯咯作响。
此时—
“好大味道哩……”
鞍箱中传出一个闷闷的、令人害怕的声音。
“这股味道,是昨晚那个平重清的……”
鞍箱的盖子开始微微地开开合合。
“再等一等,再暗一点,就出来吃掉你。”
鞍箱里,传出什么东西在微微转动身体的声音。
晴明用眼神示意,吞天便把背着的大筐卸在地板上。
“这是怎么回事?”妖物说。
“不是一个人哩。”
鞍箱嘎嘎作响,盖子被顶开了。
“已经是晚上啦。把你们一块儿吃掉吧。”
鞍箱的盖子吱吱响着,打开了。
“哇!”
重清一声惊呼,飞奔逃走。
“等一下!”那声音喊道。
话音刚落,晴明对吞天说:“快!”
吞天打开了大筐的盖子。从筐里跃出七只猫。
“快走,博雅!”
晴明拉起博雅的手。博雅紧随晴明冲出屋子。吞天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赶上之前出来的重清。
“晴明大人?!”
重清紧紧抱住晴明不放。
“没事的。我们暂且在这里观察动静。”
晴明在草丛中停下脚步,回望屋子的方向。
屋里似乎正进行着激烈的搏斗。
猫叫声、不明正身的野兽的呻吟和嚎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东西倒地的声音。
抓挠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不久,安静下来了。
“那么,我们进去看看吧。”晴明说。
手持灯火的晴明率先踏上廊子,进入屋里。博雅、重清、吞天跟在他身后。
进入房里,晴明举灯查看。
地板上血迹斑斑。肉块、兽毛粘在柱子和地板上,到处可见。
“不出所料嘛。”
说话的是晴明。
“这是—”
“怎么会—”
博雅和重清发出惊呼。
地板上躺着一只血肉模糊的老鼠,有小牛般大,已经气绝身亡。
七只伤痕累累的猫正在吃老鼠的肉。
“那妖魔鬼怪的正身,原来就是这只大鼠呀。”重清说。
“是的。”
晴明点点头。
“所谓‘活到四十年,老鼠也会说人话’吧。这只长生不死的老鼠,就住在这个宅子里作恶多端。”
“就是这样吧。”
晴明俯视着大鼠说。
“不过嘛,晴明—”说话的是博雅,“你一开始就让吞天预备了猫,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它的正身是老鼠?”
“大致上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今天早上,不是在围墙上找到了兽毛吗?”
“对对。”
“我试着在上面下了咒。”
“试着下咒?”
“我在纸上写了各种动物的名字,把那兽毛往上面丢了好多根……”
“……”
“其他动物的名字上都落下了兽毛,唯独猫字上一根也没有。”
“原来是这样。”博雅叹服地说。
“好,我们回去吧,博雅。到家时,应该已经明月高悬了。我们可以接着昨晚的酒,继续喝啦……”
晴明说着,面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