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明清墓
我用二十多年时间终于圆了考古梦。高考时没有考上的考古专业，却在工作调动中得以实现。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巧合，而是缘。因为我到文物管理部门上班不久，就有幸参加了明清墓群的考古工作。
寂寞的明清墓群的所在地——桂林平乐镇西北两公里、桂梧高速公路茶江大桥下的同乐村木官汀，不是一下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而是一点一点进入我的眼帘的。我的目光越过8月南方茂密的农作物而看到，来自广西区博考古、桂林市博考古队、周边县市文物管理部门的人与考古队请来的当地民工，云集在一个个面积不小的土堆上——木官汀宋朝遗址明清墓群忙碌着。
整个墓群占地面积，有1000多个平方米，土坑墓葬近200座。
墓群封土堆的上空阳光灿烂，人头攒动。植物年复一年地生长、茂盛、成熟。堆下完全封闭、寒冷，万劫不复。土壤中多有陶、瓷的碎片。每一块碎片，都有令人激动、匪夷所思的神秘。空气中因而飘荡着再过几百年也吹不散的神秘气息。
听说埋在这里的先民，大多是当时当地的社会名流。我便猜想当时当地的丧葬风俗，一定是趋于平民化的。又听说随葬的柿饼与金樱果尚未风化，我便推测当时当地食物的丰盛。并想象恒温、缺氧、无菌的地下环境，如何使得有机物得以完善保存的美丽过程。
老远地，我就嗅到了一股说也说不清楚的、永远也不可能复制的别样气息。我和我的同仁来到这些结构简单、规格大概相同而前后左右相互挨得很近的墓地时，大规模的发掘考古已经开始。考古队已经发掘古墓30多座，出土文物200余件，有玛瑙、银饰、铜器、玉器、陶器和瓷器等。类似的东西我在别的地方虽然见过，但是，与古墓穴中刚刚出土的这些宝贝相比，其视觉冲击力与心灵震撼无与伦比，无法替代。
我记得我在此之前一直对死者的遗物心存敬畏，更别说刚刚出土的东西了。如今，在这里，一座土墓、一座土墓地走过去、看过去，众多的、毫无表情的人体骨骼与零散的骨头反倒让我波澜不惊了。内心里只有联想、只有推测，它们的资历与分量，它们在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的心中是何等的魅力四射！
看见民工那么小心翼翼地使用毛刷，将覆盖在骨骼上的泥土一一刷去而给考古队员拍照的画面，我的感觉不是走进明清的墓区考察，而是进入中学历史教科书中早已记载过的那种情境。无论是考古队里忙着记录的男女技术员，还是考古队里请来发掘墓葬的民工，他们忙碌的画面我毫不陌生。我一下就融入了这个群体。我在他们的身边不耻下问、思考和做笔记。尽管，在这里很难找到一条现成的路走，甚至稍不小心，就要踩着一块历史的碎片或一根零散的朽骨，但我，还是迅速地被这门古老学科迷住了。
发掘工作轰轰烈烈。各类相关人员顺着地势起伏的古墓禁区，各行其是，井然有序。最忙的要数工程技术人员了，他们借助现代化的科学仪器，首先计算出一个个古墓葬的准确位置，然后用米尺丈量尺寸，用石灰划线界定范围，最后才让民工发掘。
发掘的民工静静地工作。如果没人问话，他们绝不吭声。这样的沉默，想必是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吧。尊重他人、敬畏生命是人最起码的品德。
一座又一座的封土堆，仿佛永远睡去的生命再现的旋律，起伏，优美，但又凄凉。一座又一座的土坑墓则有序无序地排列在封土堆下。有的骨骼保留完整，有的骨骼已经空空，有的骨骼已被草根当头或当胸穿过。骨骼完整，骨骼空空，骨骼被草根穿过，但都一样宁静。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时间？
民工们每每发掘出一座古墓，周围都会有一片惊叹或者一片叹息。惊叹的是死者有青花瓷、玛瑙之类的豪华陪葬，叹息的是死者只有一对空空的陶罐相陪。我知道这些各式各样的陪葬物品，依旧感慨万千地讲述着死者生前的尊卑、衰荣。可是，这又有什么呢？这一堆白骨跟那一堆白骨一样，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尊贵与特别威严的地方。
我那与生俱来的感伤、浪漫与我行我素，使我相信，在这里，或许可以碰到一两个能够沟通的魂灵，进行古魂今访，尽倾积情的交流。我因此而在刚刚发掘的土坑墓前久久停留。我很安静。有时是发愣，有时是思考。我的感想如同清泉一样汩汩而出。
我知道考古结束后，这些墓主就要永远留在象征着现代文明高度的桂梧高速公路下面。到那时，作为生命链上已经过去的神秘一链，没有人会将他们的骨头按人体相对位置堆放。尽管他们中的不少人，一定也为别人掘过墓室，安慰过别人的遗孤。但是到今天，他们的血脉流向哪里已难考证。他们所要面对的，只是共同承载南来北往流水般的滚滚车轮的辗压。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的时间都不长，在此地登程就要在彼地拢岸。但是每个人都为活着的一口气奔忙，甚至不择手段。
我苦苦寻觅的，当然不可能是不择手段的魂灵。我要质朴、率真，一切随缘。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一具具完整或非完整的墓主骨骼中，还真有两个特别令我心动的魂灵，一男一女。
男的驼背，上身骨骼短，下身骨骼长。最重要的是，他的胸椎弯曲。经验丰富的考古队员告诉我，这是一个驼背，男性。陪葬在他身边的器皿，则是与众不同的文房四宝。文房四宝依然完好无缺，似乎等着主人死而复生，再次使用。面对墓主这付寒傲的枯枯骨骼与他的文房四宝，我惊叹人生原来还可以如此美好地升华。我根本无须再问，他的人生是完美还是破碎，是顺利还是波折，是凄凉还是温馨。文房四宝已道出墓主生前的执著追求。只不知他生命的最后是无疾而终，还是患上怎样一种致命的疾病而谢世。是谁为他把他心爱的文房四宝放进棺里，给他陪葬？是他的儿女吗，木官汀可是他的故乡。没有墓碑，没有记载，难以捕捉的神秘缠绕着我。他又穿着怎样的殓衣、带着怎样的遗憾离去呢？
我注意到距驼背男人墓穴不远的另一个土坑墓里，一个骨骼完整、仰身直肢，随葬品有剪刀、针线和粗糙陶罐的墓主，眼眶灌满黄土，再也看不见天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性的墓室了。她是爱哭还是爱笑的女子？只见她那美丽的玉簪，依旧生动地插在发上。当考古队员轻轻把它取下时发现，她生命中曾经飘逸的细节，早已永恒地留在玉簪之上了。那是一丛秀发的印痕——就好像血丝玉镯里的血丝永远留在玉镯上那样。只不过留在玉镯里的是血丝，而留在玉簪里的呢，则是黑色发丝的印痕。
剪刀与针线肯定是她生前用过的物品，她为谁裁剪？她的夫君、儿女、公公、婆婆？是不是还有……她一生惦记的人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的贤淑。不然的话，她的随葬品怎么会有剪刀针线呢。虽然剪刀已经锈蚀，已经没有锋利的状态了。
闭目与她对话，恍惚中似见她也曾灿若桃花的笑容，也曾有苦有甜有泪有笑的日子。只是不知她在哪年哪月哪天出生，哪年哪月哪天嫁人，又在哪年哪月哪天过世？爱她的人呢，是否也葬在她身边？轻轻地，来自远方的8月的风从她骨骼的上空吹过。声音沙沙，好像她的叹息。
步出木官汀的明清墓群，已是日落西山。踏起的粉尘不断地扑在我的脸上身上。我不知道这些粉尘来自哪朝哪代哪个人身上的血肉之躯，我相信古人“万物有灵”之说。我在上车前轻轻拍去它们时可不敢使太大的劲。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拍疼了谁，拍伤了谁。我猜想这扑面而来的粉尘，说不定是曾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芳香生命。他们跟现代木官汀人一样，喝过木官汀茶江的水，吃过木官汀产出的粮。他们亦为木官汀的文明与进步不懈追求、努力过。只是，他们曾经抱负非凡的血肉之躯，已经在平乐的悠悠时空中灰飞烟灭了。
同样为人，今天活着的我们跟他们应当说是平等的。现在我们以他们为考古对象，难说几百年后，谁以我们为考古对象呢。不同的时空而已。
回到县城物欲横流、人声鼎沸的一家饭店吃饭，菜还未上，我破例先要了一瓶透明的、芳香四溢的白酒。也不说话，开瓶就喝了一小杯。喝着辣辣的白酒，想着出土的一切，虽然遥隔着数百年的时空，我依然闻到远古的酒香。饭店内的人声，饭店外的车声却不断提醒我，人间换了。由是清醒过来，感伤痛饮。寂寞的明清墓群，往后会更寂寞了。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没来由地想起了那首总是令我无比感伤的美国民歌：
原野上的鲜花到哪里去了？
原野上的鲜花被美丽的姑娘摘去了。
美丽的姑娘到哪里去了？
美丽的姑娘被兵营里的大兵娶走了。
兵营里的大兵到哪里去了？
兵营里的大兵被人埋到墓地了。
大兵的墓地到哪里去了？
大兵的墓地已经被鲜花覆盖了。
……(刊《广西文学》2006年1月号，收入自选散文集《风中行走》)
四冲遗址的生命色彩
应邀前往四冲遗址见习自治区考古队考古，见习四冲遗址上的生命色彩，是在2007年4月一个风向偏南的美丽春日。此前我花了不少时间查看与之相关的资料，做了一些笔记。我喜欢把这些东西装在心里，有空没空琢磨一下。
遗址给我带来的宁静与知识都很重要，我虔诚地默而不语，神志清寂。
四冲遗址位于广西平乐大扒四冲的一座孤岛上。20世纪80年代初测定发现，这是新石器时代留下的一处遗址，在广西古人类遗址中属于较小规模的一个，年代比广西著名的桂林甄皮岩要晚。甄皮岩是岩洞遗址，四冲是山坡遗址。2007年3月，自治区考古队开始在此进行现场发掘，发掘这12000—8000年前的人类神韵。发掘范围不大，遗址的大部分仍维持原来的文化堆积。发掘时采取一边挖掘一边回填考古探方的办法，对遗址进行了有效保护。前后共发掘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历史在此掠过的信息获取不少。
我们赶到时，山坡上的四冲遗址已经发掘一个多星期，出土文物200多件，以及与文物共存的炭烧痕迹。炭烧痕迹让人一睹远古文明的芳容。出土的文物是石器，是生产、生活用的石器和装饰性的石器。一些被考证过的土坑已经回填好，没有回填的是两个正在发掘的深坑，有三个文化层。两个深坑像两只眼睛，望着天，望着地，望着这个世界，望着过去、现在和将来。
回填过的地方则依然是当地农民波澜不惊的果园，果园里的果树之花刚刚开过，花的香气还在空中淡淡地残留着、飘荡着，夏天来时就要挂满果实。
由于我们比预定时间晚到了的缘故，当日上午出土的文物已经打包，但因我们的到来又被迅速打开复原到原来的出土位置上。看到考古学家在坑里忙碌着把石器一件一件地放回原来位置，我的心一下就被遥远的历史紧紧揪住。那些位置插满了作为出土文物标记的竹签，我不知道是哪双眼睛哪双手使这些遥远的石器重见天日。我抓紧时间拍照，不料才拍几张，相机就没电了，只好遗憾地收起相机，用手触摸历史的见证，同时翻阅考古队员的考古手记。手记是一张张分开的标签，标签上的记录简洁、明了。它包括号数、类别、名称、数量、地点、座标、日期、记录者等信息。在我仔细阅读这些信息时，他们在说话，我没在意，我已经整个地沉浸进去了。
天鹅绒一样美丽的天空，见证了我触摸人类历史的喜悦。站在新石器时代人类曾经生活过的这座孤岛，这个山坡的阳光下，极目纵览他们的家园，与万年前的他们对话，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岛很美，且绿得喜人，风吹时岛上全是不安静的树。群鸟或孤鸟不时在林中飞起，从此处飞到彼处，鸟鸣的声音一下就被远远近近的山峦所湮没。
人也像鸟一样一批批来到这里，又一批批飞走，然后就是再也飞不回来，被山峦湮没，无声无息。
岛不大，没有明显边际，不细看看不出是一个岛。人在岛上，更看不出岛的全貌。只有绕着岛的边缘地带走一圈，才能看清这个岛的位置险要。小岛跟周围相连的山谷地带被河流隔开，河流那边险峻相连的群山则将孤岛紧紧抱住，形成又一道自然的安全屏障。在这里，河流隔开了野兽的袭击，野兽们只能隔河吼叫。人类的安居得到保证，就不会有野兽突袭的忧虑。
我敢说，方圆百里内绝对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想象那个遥远的部落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迁徙到此的情景，想象他们发现并定居此地时的喜悦，他们在这个岛上度过的一个个夜晚，我有万分感慨。
岛上到处是蔓生植物，卷曲的叶蔓浪漫而又娇媚地向远方延伸，自然的姿态令人精神恍惚。藤状的植物则充满力量，神秘难测。四冲新石器时代人类的足迹就隐藏在这难测的力量中，也隐藏在至今依然环绕着孤岛的四冲河中。
以孤岛下的这环绿水命名孤岛四冲，我觉得再贴切不过——它的四周的确是山冲，莹润的山冲，像翡翠一样的山冲。四冲河时而在茂密的林中消失，时而出现在一览无余的河滩。最后消失在目不能及的远方——出山，去与下游的桂江、荔江、茶江汇合。河水宁静处则倒映着环岛的群峰倒影，峰顶在水中纹丝不动。如果没有纷沓的人声和鸟鸣的声音，那么，落叶的声音只会使这座孤岛更加宁静了。
山坡上临水的遗址，在岛上有十分宽阔的视野，看得见河对岸的密林。
人类择水而居是物竞天择的道理，也是人类智慧的体现。为防野兽偷袭，他们的选择往往还充满智慧。
最初，我对古人类如何来到孤岛感到困惑。看到悬崖上一根根碗口粗的藤蔓时，一切才都明白过来。那遥远的人类，清晨从岛上顺藤而下，渡过河去远方的崇山峻岭间狩猎，晚上再顺藤上来。沿藤下去上来，如此反复，片刻功夫，一晃千年，又一个千年，已经过去。
狩猎、采集、渔捞是当时四冲人类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也是他们最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植物资源的利用日渐丰富，一只兔子仍会被平分给部落里的所有人——每个人的行动都与整体有关。他们最大的慰藉是不断地有食物补充，满载而归时可以暂时不再为生存焦虑。他们不知道电灯、电话、电视为何物，也不知道未来人类把人类自己送上太空的惊奇事情。人类没有翅膀，人类的智慧就是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