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的那一天，我祖父这样回答：“姐，我，我不想回去了——”
人说长姊如母，我姑奶不再多说什么：既然想留，那就留下吧。
于是，在姐姐的帮助下，我祖父留在小街上，留在远离故乡的这条小街上，帮工务农、熬酒做豆腐。若干年后，他在小街上娶妻生子，最终“安营扎寨”起来。后来，他还把老家的两个祖坟迁回小街；这样一来，做清明也不用长途奔波了。
如果没有祖父当年的决定，我又在哪儿呢？
那一次，我跟伯伯回老家时，为什么会涌上一种陌生感呢？下了火车，沿着铁路往东北方向走，沿着一条青石板的路面往山边走，十多分钟后就到老家了。我的老家，青砖碧瓦的老家，看上去古韵犹存。其实，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可以回去的。那祖房，只是当给族人，还没有卖断。而且，我们回到老家，班辈是很大的，和我一般年纪甚至比我大十多二十岁的人，都要叫我叔叔或叔公。祖房背后是绵绵群山，夏日里，那苍翠如滴的竹木，不时送来阵阵清风，真让人神清气爽，如临仙境。如果要去赶圩，就得穿过铁路，往南走上半小时。这，会不会就是当年祖父背井离乡的一大原因呢？换作我，让我在小街和老家之间作出选择，我会倾向于哪一边呢？如今我所在的小街，离桂中商埠柳州不过三十公里，而我老家，则是一百多公里！显然，从生活、经济的角度考虑，小街要占上风。当年，祖父留在小街上，大概也犹豫过；然而，从长远的角度考虑，他还是留下来了。
“那一年，”母亲曾经多次这样对我说，“你爸的分数，是上线了；只是，体检时，因为鼻炎，没能录取，他报的是炮兵学校..”这，就是“命”吧？如果当初他报的是一所普通高校，对身体要求没那么高的普通高校，父亲的故事，会不会就要重写呢？经历过大炼钢铁时代的年轻人，身体素质差一点儿，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无奈之下，父亲留在小街上，成了一名代课教师。再后来，娶了几十公里之外的一位姑娘：这，就是我的母亲。
和我相比，父亲的字，写得要好上十倍！繁重的工作、家务劳动之余，父亲总要挤出一些时间来，督促、检查、辅导子女的功课，对我们的要求很严格。几年前，当时我们还住在龙潭边。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哦，中秋之夜。那个夜晚，姑姑、姑爹都回来了，他们还从柳州带回一盒高档月饼。流口水也没用，先“过关”再说。那个晚上，姑爹出了一道很难的应用题，让我和哥哥做。是题目太难，还是心思已飞到月饼上？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这个脑袋，曾经能把“三盘清”、“九盘清”打得溜熟，就是啃不下眼前的这块“硬骨头”。我咬着笔头，额上也渗出汗珠来。秋夜，本不该额上冒汗的呀：这，这是什么汗呢？越急，越是茫无头绪。这时，我真想找条缝儿，钻到地底下去：太丢人显眼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忍不住这样想：都是这高档月饼惹的祸，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的月饼，题目或许就没那么整人了。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我和哥哥，还是八字没写出一撇来。
经过提示，最终做出来了。吃月饼时，我觉得，其实，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好吃。这是为什么呢？题目不是独立做出来的，有某些“施舍”的意味？又或许，我不想做一个“表演”的机器，吃月饼和解应用题有必然的联系吗？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在恨自己：怎么在关键时候“大失水准”？慢慢嚼了几下，一滴泪滴到了月饼上。我悄悄地转过身，不想让另外的人看见。
“..那姑娘在门外徘徊者，久久不曾走进家门。这，本来是她的新婚之夜，可是，她能回去吗？当初，以为原来的丈夫被造反派迫害致死。好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接受了这位默默关心她的人。再过了一些日子，她决定嫁给这位好心人了。可是，就在这个夜晚，以前的丈夫回来了：当年，他只是受了重伤，并没有死去！这姑娘犯难了，可是，总不能一辈子在门外走来走去啊。最终，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我，我应该怎么办？’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哦，只是父亲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题目叫《我应该怎么办》。当初讲这个故事时，父亲或许没想到：几年之后，他的儿子，也不时拿“我应该怎么办”来问自己！这只是“问自己”吗？分明是在“为难自己”！那些年，那些个寒冷的冬夜，一家人围在火堆旁，父亲给我们讲了很多故事：《东郭先生和狼》《牧马人》《第二次握手》..只是，他很少讲自己的故事。或许，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故事，过于黯淡，不值得一说。
或许，父亲的人生故事，就体现在对我们的教育中。
那些个苍茫暮色中，当我背着书包往家里赶的时候，最担心什么呢？如果这时候碰巧碰到一位熟人，这位熟人多半会这样对我说：“仲轩啊，这么晚了才回家？你爸交代，顺便拿一根鞭子回家，今晚吃面条——”听了这一句，我心里就会直打哆嗦。说话的时候，双引号是很难体现出来的。我懂得，这话里的“吃面条”要加上双引号，它有特定的含义。回到家后，父亲大喝一声：“跪下！”问了几句之后，接着就拿起鞭子一阵猛抽。于是，我的身上、手上、脚上，就会出现一道道隐红的痕迹：晃眼看去，还真像“面条”。
当然，我一个人“吃面条”的时候，并不多。陪着哥哥一起“吃面条”，倒是屡见不鲜。这，其实很正常：哥哥大我一两岁，许多坏事，我都是陪着他一起干的。他是“主犯”，我是“从犯”。从时间的角度考虑，我和哥哥“重犯”的次数，是很多的。用一个词来形容，叫“屡教不改”。父亲的教育信条是：不打不成才，棍棒出孝子。
唉，这种道理，我和哥哥如何能理解？我们只知道，“吃面条”是一件很痛苦、很难堪的事。痛苦，容易理解，鞭子抽在身上，疼得直咬牙；更何况，那汗水会往下流，浸入伤口，辣得难受。至于难堪，被抽打时，旁边有时会围着几个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就算跪的是泥地，也钻不到地底下去。抽了一顿，说了几句后，父亲忙去了。这时，我和哥哥的“痛苦”，似乎才刚刚开始。跪在地上，跪久了，脚就会发麻，只能悄悄伸出一只脚，稍稍舒活一下筋骨；过了一阵子，再换一只脚。而那被抽打时留下的痕迹，这时才刚刚发作：如果是夏天，那汗水一淹，汗水是有盐分的，所谓“在伤口上撒一把盐”，就是这个滋味！
这时候，我们最盼什么呢？
如果这时候看见母亲过来，我就会暗暗松一口气。看了我们几眼后，母亲就会这样问道：“你们两兄弟，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错在哪里？”母亲接着问。
这个问题，其实是不难回答的：我们既然被抽打，自然是有原因的。于是，我们就会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回答，那答案不外乎贪玩捣蛋做了某些坏事。
听完回答，母亲接着问：“知道错了，那以后怎么办？”
“以后，以后一定要改——”
“那，那就起来吧，去洗手吃饭——”
人说“严父慈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有那么一天，我发现了父亲的另一面。那个夏日，我和父亲到姑姑那里玩。下了火车，出了站台，我像平常一样，向前面走出几大步。过了片刻，我隐隐觉得不对劲：以前，父亲总是健步如飞；而这时候，他在哪里呢？回头一看，我傻了眼：脚步挪动着，他跟我之间的距离，却不曾缩短。这一瞬间，一阵寒意掠过我的脊背，我的眼眶湿润了：这，这就是我的父亲吗？平时那个精神抖擞、谈笑风生的中年人哪去了？是什么使得他迈不开往前的步子？如此蹒跚有如婴儿学步，意味着什么？他走上前去，让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让他扶着我的肩头，慢慢往站牌方向走。那时候，起了一阵轻风，掠起阵阵尘埃，我眼前却像涌起一阵浓雾。
父亲的大表哥（姑奶的大儿子），我的大表伯，曾是一位地下党。解放几年后，做了官。有一次，父亲和小表伯去找他，希望能帮上一点忙。大表伯这样对自己的亲弟弟、亲表弟说：“回去吧，我帮不上忙；做人，要靠自己，靠自己的本事——”
我父亲、我小表伯悻悻而归。从此，两人只能在下层艰难度日了。
靠自己，这诚然是不错的。只是，有时候，自己的力量太微薄，有没有人拉一把，是大不相同的。前些天，远在首府的大表伯回了一趟小街（也就是以前他的小街上的家），他抽空到我家来，看望我的父亲，看望他的表弟。他们的谈话，我没有去听，我也不想听。其实，我只想知道，面对着如此失魂落魄、重病缠身的亲表弟，他心中作何感想？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会这样想：如果当初，如果当初——
如果？人生真的有“如果”吗？在现实面前，“如果”一词，是不是太苍白了呢？
这个夜晚，不知名的小虫的唧唧声，与梁仲轩心里的惊涛拍岸声，相互应和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仲轩脑海里的“马达”轰鸣声渐渐轻了下来。这时候，他翻了一个身，觉得眼皮直打架；紧接着，阵阵倦意涌上来。
“在离开阿豹家之前，好像，好像我看了一眼那木楼梯！”仲轩突然这样想，“到底看了没有？如果没看，即将入睡时，我怎么会想起那木楼梯的样子呢？黯淡的、满是灰尘的木楼梯，看不出底色的木楼梯，附近吊死过一个女人的木楼梯。那个女人，是阿豹的前一个老婆！如今，小赵来了；那么，小赵的故事，会不会——”
夜深人倦，仲轩没能将这个问题想清楚，就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