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似的西北风连续肆虐了两天，刮起的沙土树叶在地上旋着圈儿，怒号的寒风像鬼魅魍魉般发出“呜呜”的声响，气温骤然下降，乌云在天空中翻滚，灰暗的云层就在头顶上盘旋，压抑的人们喘不过气来。一阵哨风刮过，像盐颗似的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雨夹雪在呼啸的北风中飘飘洒洒，整个天空一片馄饨。西北风似乎有些疲倦，有气无力的刮几下，渐渐地悄没声息，代之而起的是越来越大的雨夹雪。慢慢地，雪粒儿变成了鹅毛大雪，一团团，一片片，或如乱羽，或似绒球，在空中飘落，房屋上、树枝上以及大地都被骤雪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白茫茫馄饨一片。这些，都在传递一个信息，今年的冬天肯定寒冷无比。
在抗日纵队司令部驻地——后土岭下的禹王庙里，干部战士出出进进，忙得脚不沾地，即便说话，也是三言两语，然后匆匆离开忙乎自己的事情。张俊杰在督促、发放冬季衣服，马成宝到各中队检查战备情况，雷哼哼在教战士们如何打绑腿、缠腰带。“三单（衣）不顶一棉，一棉不顶一缠。咱们都是穿着直筒裤，冬天的冷风象刀子似的，冻得人直打哆嗦，可你只要绑腿一打，腰带一缠，再冷的天也能顶下来。这样子是不好看，但顶用。”果然，照着雷副司令教的去做，感觉就是不一般，战士们高兴地直嚷嚷。这个法子是雷哼哼多年来落草为寇的小经验，此时战士们也没有心思去向他讨教，只觉得暖和就行。雷哼哼也是非常认真，每一个中队都去检查、传授，转了一圈，看到基本落实完毕，才用眼光搜寻着耿来妹。经询问，才知道耿来妹一个人蹲在里屋的墙角低着头在抽旱烟。
耿来妹的确在生闷气。前两天，抗日纵队为了适应作战需要，对各中队进行整顿，原来因为阎庆亮负伤，由他来代理中队长职务。第五中队中队长冯志远牺牲，阎庆亮接任，同时，还新成立了侦察队，提拔了张虎生任中队长。自己满以为这次整顿能够去掉“代”字，成为中队长，可恰恰相反，还是代中队长。论枪法，论打仗，耿来妹确是一把好手，就是在作风纪律方面不能严格要求自己，更不能严格要求战士，触犯群众纪律的现象屡屡发生。平常疏于管理，战士们比较随便，只有打仗时，才知道耿来妹领导的中队也不差，但伤亡也比其他中队大。这次整顿，纵队领导反复考虑，一方面对存在的问题进行批评教育，一方面在组织上维持原状，待条件成熟时再正式任命。耿来妹对此大惑不解，甚至不满。他生性不善言谈，有了心事只一个人瞎想，难免就钻牛角尖。想着跟随雷哼哼的年月，那是何等的爽快，夜黑风高，出入豪门大院如履平地；说干就干，抢劫权贵富商似探囊取物。要啥来啥，想啥干啥，多么痛快自由的日子。自打联合抗日，这些都成为过往，成为一个念想，什么纪律、作风、思想等等，听得人头疼。本来联合打RB也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借助抗日纵队的力量向RB人讨还血债，谁知道这么一联合，人马全成了人家的不说，自己一个三当家的，开始连个中队长没当上，勉强有个位置，还是“代”，好容易能转正，希望却化为泡影。面子且不说，还要在“里子”上吹毛求疵。自古兵匪一家，“旱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现在倒好，偷一个红薯批评，摘一个苹果责问，横竖都不对，弟兄们提着脑袋打仗，说不定哪天就命丧黄泉，活着的时候享受一下就这就那地说道，由此判断，将来RB人打跑了，这坐天下也没我们这号人的份。有几次想对雷大哥说说心里话，干脆回禹王山算了。雷大哥总是做自己的思想工作，总是惦记着沟沿村庄的人说他好，总是想给弟兄们一个好下场，不愿离开。
耿来妹清楚，雷哼哼忌讳人们称他为土匪，特别反感人们说他是杀人越货的恶魔，总是利用一切机会想博得人们的好感，树立自己“替天行道”杀富济贫的好汉形象。和八路军抗日纵队的联合，从某种程度上讲，可以说是八路军的所作所为正是符合了他苦苦追求的目标，所以，便死心塌地的跟着宋司令打鬼子，不愿意再过那种非人似鬼的生活。就自己内心来讲，也不愿意当千人骂万人咒的土匪，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难免要杀错人，难免要抢好人。RB人叫皇军，***叫中央军，阎锡山叫二战区，共产党叫八路军，如果回到禹王山，不叫土匪又能叫啥呢？耿来妹的心里一阵痛苦，想得脑袋生疼也想不出个眉目，只能蹲在墙角旮旯，独自神伤，暗中叹气，一锅接一锅的抽烟。不大的里间屋烟雾缭绕，呛人的旱烟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雷哼哼不能闻这旱烟味，但相处多年的兄弟有了思想问题，他不能不管，也就不在乎这些了。“老耿，有话就对我说，不要憋在肚里，这样不好。”雷哼哼了解耿来妹的性格，看他那攒眉阴郁的面色，就知道心里极不痛快，遂柔声抚慰道。
耿来妹见是雷哼哼，只抬头瞥了一眼，没有吭气，又低下头抽烟。半晌，才慢悠悠的开了口。“我心里确实感到憋气。这样吧，大哥，我回禹王山给你守家去。咋样？”
“老耿，我知道你有委屈，但也要想一想，人家宋司令并没有过分之举，处理问题也没有拂你的面子，不就多个‘代’字嘛，去掉只是时间问题。”雷哼哼知道根子在那儿，便直截了当的劝慰。他对耿来妹约束部队不力也有意见，不要说纪律严明的八路军，就是当初在一块混世界，也不能容许偷抢老百姓的东西，那年强要了老婆婆布鞋的一个小弟兄就出此耿来妹的小队。这帮弟兄归顺八路军已经很受委屈了，没有犯过大错，没丢过大人，纵队领导已经找耿来妹谈了，他就没必要再饶舌聒噪。雷哼哼心里最大的考虑就是让弟兄们有一个好归宿，有一个好下场，不能当一辈子人憎狗嫌的土匪。基于此，他觉得有必要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前些天，宋司令还跟我说，等打下荣河县城，就向上级推荐我担任荣河县县长，到时候，弟兄们都不枉跟了我们一遭啊。回到禹王山又能咋样，还不是顶着个土匪的坏名声，能有个啥下场嘛。听我一句话，等打完了仗，我保证给你正名。”
“我并不是计较职务的高低，而是觉得心里不畅快。”耿来妹的情绪有点激动，脸涨得潮红，像是跟人吵架似的。真应了那句老话：蔫人发起脾气来可是要地动山摇的。不过，耿来妹心里亮堂清明，就是唯雷哼哼马首是瞻，有雷哼哼压着，他偏着脑袋沉闷了半晌，长叹一口气，只好顺坡下驴。“好吧，我听你的。”
雷哼哼正要做进一步的释怀工作，就见李勇走过来，举手敬礼后庄重地说：“宋司令请雷副司令开会。”雷哼哼点点头，说声“知道了”，然后拍拍耿来妹的肩膀，转身走了。
面对来势凶猛的日寇大“扫荡”，八路军后土岭抗日纵队也形成了具体的作战方案。雷哼哼进来时，宋雅琴、游子吟、张俊杰和马成宝已在座，个个神色严峻，面容庄重，让人隐隐嗅到了大战来临前的硝烟味。宋雅琴见纵队领导班子人员到齐，朗声说道：“经过反复讨论，针对鬼子的冬季大“扫荡”，纵队拿出了一个作战方案。现在由游参谋长宣布，待完善后，再召开中队长以上干部会议进行部署，然后召开全体战士大会进行动员。”宋雅琴说完开场白，目视游子吟：“讲吧。”
游子吟双目炯炯，射出睿智的光芒，他眼风一扫，就具体作战方案进行安排部署。游子吟口才极好，谈锋甚健，逻辑严谨，层次清晰，点面到位，细致入微，口说手比，足足说了一顿饭的功夫。正当深入讨论之时，张虎生一身是雪的闯了进来，头上冒着热汗，嘴里哈着热气，看样子有紧急情况发生。大家都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张虎生，张虎生搓搓手，焦急的汇报道：“据侦查，鬼子已经在后土岭四周布满了岗哨，黄河滩有鬼子大部队活动，汾河沿岸也发现鬼子的游动哨，看来敌人的包围圈已经形成。”
“这是狼群战术，用声东击西之计把我们撵到事先布置好的口袋里，然后聚而歼之。鬼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精嘛。”游子吟聚焦起目光，两眼像枯井一样深邃而幽暗，轻蔑的语气里不乏调侃的成分。“想逼我们跑，我们偏不跑。我们的旗号就是‘八路军后土岭抗日纵队’，守土有责，绝不轻易放弃后土岭。”
宋雅琴语气坚定地对张虎生吩咐道：“加强对后土镇、光华镇以及荣河县城的侦查，鬼子把头伸进我们的根据地，却把屁股暴露出来，我们可是却之不恭，不能贻误战机，不然对不起鬼子的精心策划。”
雷哼哼望望灰暗的天空，雪花飞舞，朔风阵阵，肯定的说道：“今晚要加强戒备，防止鬼子偷袭。”
“通知各中队长，马上来司令部开会。”宋雅琴柳眉倒竖，语气决绝，大家感到，一场恶战就要来临，骤然间精神紧张起来。
那雪下得正紧。老天爷丢絮扯棉，乱羽狂舞，漫天飞雪，整个后土岭笼罩在白色的帷幔之中。老百姓都沉浸在酣梦之乡。夜半时分，侦查员报告，犬养带着几百人马出了炮楼，朝后土岭而来。宋雅琴一面安排各中队进入指定位置，按照预定计划准备痛击鬼子；一面让张俊杰组织乡亲们快速转移。自RB人来到后土岭，“跑RB就成为家常便饭，不论大人小孩，都已适应了这种常态，一听说鬼子要来，立马就有条不紊的行动起来。因为早有预备，所以，尽管冰天雪地，黑灯瞎火，大家伙仍然走得从容不迫，似乎不是躲避战乱，而是去走亲戚串门，更由于有抗日纵队护佑，组织得法，人们心里并不紧张。女人们低声诅咒着RB鬼子，男人们轻声呼唤着家人或提醒脚底下的路面，小孩们都知趣的不吭一声，睡眼惺忪的跟着大人闷头走路。偶尔传出一声幼童的啼哭，马上就得到大人的哄慰或低声训斥。不一会儿工夫，除了病老得实在走不动之外，三个远停村共约八百余人走得干干净净。宋雅琴见群众安全转移，心里便悄悄松了口气。
犬养带领着拼凑起来的三百余人向后土岭悄然进发。按照“扫荡”计划，各作战方队在同一时间统一行动。犬养向佐藤一郎提出建议，趁大雪漫天抗日纵队没有防备进行偷袭，先发制人给予致命打击，佐藤一郎笑着否决了。在这不到一百平方公里的地面，聚集了两千六百多人的部队，谅他宋雅琴五百余人的抗日纵队定然是插翅难飞。这位参加过沪松战役、忻口战役的皇军少佐认为，中国军队没有像样的组织，中国士兵没有国家民族观念，一盘散沙，不堪一击，几十个人打得一个团的***军队满地找牙溃不成军已不是什么新闻。如今面对这样的弱旅，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攻击，只要按照扫荡计划作战即可。再者说，RB人习惯搞偷袭，名曰先发制人，其实常常是不宣而战。甲午海战，“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等等，都是突然袭击，像小偷一样采取卑劣的方式而得手。这让RB人占尽了便宜，也留下了恶名。虽说兵家讲究“兵不厌诈”，但战争毕竟是政治斗争的延续，也有它运行的规律和必要的规则。作为大RB皇军，如果还是那样猥琐阴鸷，那样偷偷摸摸，何以征服支那，征服世界。佐藤一郎觉得，此役胜券在握，没必要还搞偷偷摸摸那一套。他采用“铁壁合围”战术，在隘口路段故布疑阵，在紧要地段设置重兵，对重要目标进行有效打击，“梳头战术”、“拉网战术”、“狼群战术”交替使用，利用严冬天气，利用优势兵力，全面合围抗日纵队，彻底解除心头之患。犬养忠实执行佐藤一郎的旨意，他相信，皇军所到之处，必定是犁庭扫穴，宋雅琴必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缴械投降也说不一定。
很快就到了通往后土岭的必经之地“脖子路”。这是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路口，是一个令他难以忘怀的路口。几次吃亏，几次失利，都和这段路有着密切的关系。犬养忙命令部队停止前进，让工兵到前边探测，一里多长的路段，三百多人足足走了一顿饭的光景。通过“脖子路”后，是一块较高的地势，站在土埝上，可以俯瞰三个远停村基本概貌。犬养像一只受过猎人枪打的狼，这儿嗅嗅，那儿看看，想潇洒的举起指挥刀指挥部队前进，又怕中了埋伏小命归西，犹疑的举起望远镜对村庄仔细查看，随后又叫过来张全福这个本村人进行观测。
此时，正临近拂晓，那雪下得越发大了。在寒风的呼啸声中，淆乱的雪花飘荡着、扭动着、飞舞着，片片飞羽铺天盖地，大地很快铺了一层两寸多厚的雪，似乎要把整个世界用雪层捂得严严实实。三个远停村乌沉沉的横亘在雪幕之下，一切都显得静谧安然。几声公鸡的报晓声和犬吠打破这沉寂的夜空，使犬养及其几个汉奸头目对眼前的景象都感到不可思议。抗日纵队没有那么弱智，竟然连个岗哨都不设，三百多人已近在咫尺居然酣睡梦中毫无知觉。张全福判断道：“太君，一定是岗哨冷得受不住了，跑回去睡觉，所以，没有发现咱们。赶快趁机打进去，活捉宋雅琴他们。”
吴长顺则老道的摇摇头，狐疑的说道：“一切静的可怕，是撤走了，还是预设口袋请君入瓮，应小心谨慎才是。”
田平刚则自报奋勇，对犬养说道：“我带人前去看看，探探路，看是什么把戏。”依着犬养的性子，把六门迫击炮调上前来一顿猛轰，就知道虚实了，可是，迫击炮只能打三百米多一点，距离这样远，轰击只能是浪费炮弹。想想无法，只得让田平刚带几个人前去侦察，又命吴长顺和张全福各带人马从侧翼分别向南远停和西远停村搜索前进，自己则率领皇军大队守在“脖子路”口静观其变。
越是接近村庄，越是寂静的出奇，村口更是不见岗哨，往常这个时候，有些勤快的村民们早都起来干这干那，即便是大雪纷飞也不可能连个人影都不见，还是几声公鸡的报晓声和犬吠声，一切让身经百战的吴长顺疑窦顿生。“莫不是‘空城计’？”他让士兵们散开前进，跟着侦缉队慢慢接近西远停村。到了村口，仍然不见任何动静，倒使心怀鬼胎的鬼子汉奸莫名其妙的站住了脚步，小心翼翼的端起枪蹑手蹑脚儿东张西望，弄得后边的人惊疑不定。胆子略大点的士兵，直起腰来，端着枪在村边搜索，有的干脆站在墙根背风处跺着脚取暖等待。吴长顺猫着腰，跟在士兵的后边亦步亦趋，不时地左顾右盼。当看见已走到村边的士兵没有发现可疑迹象时，这才壮起胆子走上前去，低声问道：“有情况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吴长顺略略松了口气，心里暗暗骂道：“这个女人，搞的什么鬼。”随即向犬养发出信号：这是一个空村子。其实，不用发信号，没有动静就是平安，犬养早跟了上来。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浓黑的夜幕紧紧笼罩着村庄，嗖嗖的寒风掠过，发出“莎莎”声响，更增添了神秘莫测的气氛。亏得这些鬼子汉奸训练有素，个个屏声敛气，咳痰不闻，只有“葡挞葡挞”的走路声。见吴长顺和田平刚来请示，犬养满腹狐疑，在片刻的犹豫之后，果断的发出指令：“机枪班和迫击炮队占据村边制高点，皇协军和侦缉队进屋搜查。”
话音刚落，十多条火舌就从墙后边吐了出来。阮财旺一声“打！”早已准备好的战士们便扣动了扳机。鬼子慌忙就地卧倒，组织抵抗。犬养带着迫击炮队在机枪的掩护下后退一百多米，架起迫击炮朝村里猛轰。与此同时，朝南远停村进攻的张全福及鬼子也遭到了突然地打击。两处敌人受阻后便退到十字路口。在一阵枪战过后，村子又恢复了沉寂，犬养有点无所措手足，是进村，还是在村外打。进村，就是巷战，所有的重武器失去优势，只能吃亏；在村外打，又不知道村里有多少八路，三个村子要用多少炮弹才能轰平。敌情不明，决心难下。犬养焦躁的在地上踱来踱去，终于决定，留一部分牵制西远停和防备东远停村里八路的袭击，其余的部队全力进攻南远停村，同时派人通知友邻部队赶来增援。
负责南远停村的是雷哼哼的第二中队，战士们多半是土匪出身，枪法精准，打法凶狠，单打独斗是强项。在给敌人以猛烈的打击之后，雷哼哼迅速组织战士们撤到村边房子里的地洞里，以躲避迫击炮的轰击。鬼子集中火力，向南远停村发射炮弹，约摸一袋烟的工夫后，鬼子督战，皇协军发起冲锋，趁抗日纵队立足未稳一举歼灭。超出原来的想象，鬼子的炮火打得又准又恨，像是有人在村里现场指挥，雷哼哼中队好多战士猝不及防，伤亡了十几个人。一些战士没有经过这些阵仗，吓得脸色苍白，双腿乏力，行动也变得木讷笨拙起来。雷哼哼见情况危急，三把两下脱掉棉衣，露出块块伤疤的上身，大吼一声：“后退是死，拼杀也是个死，大丈夫死就死个痛快！跟我上！”战士们一见雷副司令身先士卒，也都血往上涌，悲壮的喊道：“跟鬼子拼了，怕个毬！”个个奋勇，人人当先，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跟着雷副司令利用每个院落有效杀伤敌人。鬼子越来越多，雷哼哼身边的战士不断地倒下，如果再纠缠下去，必定难以逃脱。
南远停村里苦战不休，村外也打得激烈无比。宋雅琴见敌人根本不管西远停村和东远停村，而是集中兵力和火力猛攻南远停村，知道犬养下定决心不惜代价要歼灭南远停村的雷哼哼，于是急调迫击炮朝犬养的临时指挥部轰击。周惠州指挥几个炮手架好炮，按照程序，瞄准、调整距离、装填炮弹、发射，随着“日——”的一声呼啸，炮弹飞出炮膛，在犬养指挥部的边上爆炸，只炸倒了两个警戒的哨兵。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功，证明了刘元改进的迫击炮由曲射变成了平射，距离和威力都提高了，在场的纵队领导和炮队的战士们都高兴地雀跃起来。周惠州顾不上高兴，忙和刘元几个战士调整诸元，对准鬼子的迫击炮阵地进行发射，一炮就炸掉了一门炮和三个敌人。犬养不知道抗日纵队掌握了什么先进武器，命令炮队掉转炮口，向后土岭射击，但限于射击距离，根本形不成对纵队司令部的威胁。犬养对其他方向的袭击不为所动，针对抗日纵队打巷战的战术，犬养冷笑一声，他提出逐屋争夺，逐户推平的战术，坚决消灭村里的抗日纵队。村里大多是土墙土厦，几颗手榴弹就能把墙炸倒，机枪的火力又快又猛，打得抗日纵队难以招架。原来设想的巷战失去了优势，眼见敌人的推进速度很快，雷哼哼和战士们被挤压到几个院子里，据守死打，情势十分危急。游子吟命令耿来妹中队向南远停东面侧翼运动，以接应雷哼哼突围；命令阎庆亮从西面侧翼进攻，以掩护其他两队。宋雅琴甚为赞同，命令阮财旺向敌人发起冲锋，从正面给敌人以杀伤。要求炮队前移，牵制敌人火力，掩护耿来妹中队。这一招果然奏效，犬养的指挥部受到威胁，急调兵力阻击。雷哼哼趁此敌人进攻松懈之际，率领战士们撤到村南面的深沟里，第二中队完全脱险，但伤亡很大，只有三十多人突围出来。游子吟判断，南远停村被攻占，鬼子的进攻矛头肯定转向西远停和东远停，建议撤向深沟。宋雅琴感到精心设计的巷战被鬼子破阵，已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心中一阵剧痛。看来，敌人凭借强大的兵力和火力志在必得，硬拼下去只能是损失更大，便果断的下达了撤退命令。
抗日纵队撤退到深沟，犬养并不追赶，他知道，在这条宽约四五里、长达四十多里的深沟里，抗日纵队是如鱼得水，似鸟翔蓝天，追进去只能陷于被动，那些沟沟套岔岔，岔岔连壑壑，像迷宫一样，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张全福也不赞成到深沟去招惹麻烦。再说，按照既定的“扫荡”计划，已经圆满的完成了任务，报了冤仇，雪了前耻，眼下更没必要涉足这不测之地。剩下的就是周边警戒部队的事了，胜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犬养站在沟边，眼看着抗日纵队狼奔豕突，溃不成军，渐渐消失在皑皑白雪覆盖下的沟壑之中。他得意地眯着双眼，一脚踩在土埝上，身子前倾，举着望远镜望着对手狼狈逃窜，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他睨了一眼深沟，在心里说道，跑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要叫你知道大RB皇军的厉害。
吴长顺、张全福、田平刚都站在犬养的旁边，见犬养喜形于色，扬眉吐气，都想拍拍马屁，恭维几句。吴长顺不无遗憾的慨然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宋雅琴终归是个女流之辈，哪里是犬养太君的对手，逃跑，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张全福怕他把好话都说尽，赶紧接口道：“哼哼，跑？往哪儿跑。老虎不发威还当是个病猫呢。依我看，犬养太君庙谟高远，智略过人，这次扫荡定能克敌制胜，一扫半年来的晦气，解除我们的心腹大患，可喜可贺。”
田平刚不像他俩资历深，敢出风头；肚里有墨水，又能卖弄，说起恭维话来一套一套的，他就是一个不识字的大老粗，不会咬文嚼字，但却会顺杆儿爬，不甘落后，也想附庸风雅，忙嬉笑着说道：“太君神威难测，打雷闪电都是恩德，宋雅琴这娘们溜得也太快了。”吴长顺听他说的不伦不类，乱用词语，想贬低他两句，也不是时候，想起他出自张全福门下，脸上便浮现出嘲讽的神色，只用鄙夷眼光乜斜了田平刚一眼，扭头瞭望着远方。张全福对田平刚的恭维话也感到驴唇不对马嘴，想说他几句，也觉得场合不对，只以目视意，摆头制止，让他少说话。田平刚猴精般人物，哪里看不出来，脸一红，掩饰性的拍打着身上的雪尘，悄然后退两步，站在犬养的身后。
处于亢奋状态的犬养，正拿望远镜瞭望着雾霭弥漫、雪花飞舞的深沟，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们三人说的话。田平刚新进，又刚刚立了功，受到犬养的垂青和器重，有点忘乎所以。他见犬养望着深沟出神，忘记了刚才受奚落的不快，近前一步，媚笑着献计：“这冰天雪地，抗日纵队已是无路可逃，咱们一口气追下沟去，一定能消灭他们。”犬养回头看看田平刚，攒眉凝目，考虑着是否采纳他的建议；又望望吴长顺和张全福，目询他俩的意见。
吴长顺见田平刚屎壳郎推蛋子——老是显摆自己，心中极为恼怒，这明明是让皇协军送死嘛，他用重重的鼻音哼了一声，揶揄的脸色带着嘲讽，不阴不阳的说道：“田队长，打抗日纵队可不比杀几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那是要真刀实枪硬碰硬的真本事，可不是几句大话就能打胜的。”
张全福何等样人，听话听音，岂能听不出吴长顺的话中意蕴，这冷言冷语、夹枪带棒的连自己也扫了进去，心里很不受用，想反击，又觉不妥，遂拉下脸来，朝着田平刚责备的瞪了几眼，凑近犬养，从容进言：“俗话说，看山跑死马，望沟累死驴。这沟壑坡梁，纵横交错，追进去未必能占到便宜。再说穷寇勿追，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咱们已成功的击退了抗日纵队，纠缠住他们，黏糊住他们，等其他部队来了，来个瓮中捉鳖。跑不了他，收拾这群草寇，有的是时间。”田平刚很是佩服张全福的机敏老辣，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惹得麻烦遮掩过去了，投过去感激的目光，同时也觉自讨没趣，讪讪的走到一边。
突然，犬养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阴鸷的笑声把吴长顺、张全福和田平刚吓了一跳。笑声刚落，犬养恶狠狠的举起指挥刀，朝村中一指，咬牙切齿的大叫道：“抓住的村民统统死啦死啦的，绝不能在后土岭见到一人一房！”
宋雅琴和游子吟带领阮财旺中队从后土岭的后面撤退，按照地形特点，本该撤退到桃花沟，在那儿休整，然后再盘算如何和犬养斗法。桃花沟较为理想，崖高坡陡，出路四通八达，即便有情况也能从容撤走。可是，东远停的乡亲们大多躲在桃花沟，万一鬼子跟踪而来，老百姓就得遭殃，宋雅琴和游子吟商量后决定顺沟岔往西南方向运动，也能同撤下来的雷哼哼、耿来妹、阎庆亮汇合。果不其然，中午时分，宋雅琴和雷哼哼、耿来妹、阎庆亮见面了。看到战士们伤亡严重，战事不顺，宋雅琴一阵难过。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默默地走上前去，安抚战士们，然后又商议起下一步的行动。
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也没有风，整个沟梁上到处被雪层覆盖，太阳透过云层探出头来，好奇的打量着深沟里的战士们，为他们播散出些许温暖的阳光。宋雅琴让阎庆亮和耿来妹组织战士们选择向阳处休息、吃点干粮，自己则一个人走到一个沟梁嘴上想心事。古人讲，兵凶战危，真真一点儿不假。刚才还活蹦乱跳，转眼间就声息全无。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当初打巷战给犬养以重挫，时过境迁，还是按照以前的战术岂能不吃亏，这种刻舟求剑式的思维和观念如果继续下去，整个抗日纵队就会昙花一现，很快沉寂失败。想到自己的责任，想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不由得心往下沉。也不知道马成宝、张俊杰和张贵宝带领的第四中队怎么样了。昨天晚上，游子吟提出，让他们三个带领第四中队绕道后土镇，择机攻击犬养的老窝——后土镇炮楼。原来想的是“围魏救赵”之计，没成想眼看后晌了，还没有任何动静。是遇到了敌人，还是时机不成熟。她相信马成宝的指挥能力，可是敌人太强大了，战机一时怕不好找。四个中队加上炮队、侦察队，除去伤亡的还有三百一十多人，周边全是敌人，如何冲破鬼子的包围圈，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她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宋雅琴不禁想起了丈夫赵***八九个月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自打决心在后土岭带领老百姓抗日，遇到困难，总会在心里边埋怨、责怪丈夫赵***埋怨他不派人来找自己，责怪他扔下自己不管。看来，赵**不是不管，恐怕还是力所不能及。八路军开赴抗日前线，在和RB鬼子展开殊死的搏斗，日寇又是超乎想象的强大和残忍，腾不出手来寻找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想着RB鬼子的凶残，宋雅琴的心里猛然间袭上来不祥的恐惧感，莫不是……她不敢想下去，心头一阵紧缩。望着银装素裹、极易周旋的沟梁，想到淳朴善良的后土岭老百姓，宋雅琴顿时有了自信，暗暗责备自己：遇到挫折就消沉，碰到困难就萎缩，关键时刻信心不足，这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和抗日纵队司令员的作风和素养，作为一个领头人，决不能有任何的消沉和气馁，要以坚毅的性格，顽强的作风，大将的风度，乐观的态度，感染战士们，鼓舞战士们，激励战士们。宋雅琴不由得低声吟哦起李清照的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后两句应改为：‘倭寇打不走，何颜离后土’，咋样？”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宋雅琴回头一看，是游子吟。他豁达的笑笑，像一个敦厚的兄长，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当初力主巷战，由我承担责任好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检讨成败得失，而是要激励士气，寻找战机，打一个胜仗。”
“我也是这样想，”宋雅琴赞同游子吟的想法。“据张虎生提供的情报，荣河县城防守兵力少，光华镇炮楼空虚，在荣河到光华、后土镇这几十里的地面上，只有一百多人的鬼子作战部队，我们商量一下，看打哪儿合适。”
游子吟没有说话，只眯着眼睛，幽幽的望着远方，似乎要洞穿时空，寻求最佳的目标。思谋良久，他收回目光，手托下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宋雅琴：“你设想一下，犬养这会在干什么？”宋雅琴想了想，“哼”的一笑，不屑的说道：“在弹冠相庆，在杀人放火。这些畜生！”游子吟没有理会宋雅琴的情绪，只顾说道：“犬养攻占了后土岭，一定在想，我就占据你的老窝，把你赶到外边，成为无源之水，无巢之鸟，在饥寒交迫、缺吃少穿的环境里，在各路大军的围剿之下，肯定支撑不了多久。所以，他一定会把后土岭当做主要的目标加以守卫。他已经缠住了我们，肯定在向佐藤一郎报告请求支援。可以预见，鬼子一定会在天黑之前对这些深沟形成包围圈。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处境就非常困难、非常危险了。同样，敌人都赶过来，其老巢一定空虚。我想是不是这样，除了雷哼哼中队之外，你带领耿来妹中队和阎庆亮中队，充分利用地形骚扰敌人，让犬养饭吃不香，觉睡不着，粘住他，缠住他，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绝不恋战。我和阮财旺中队及炮队趁机攻打犬养的老巢，就目前的力量，只要有三发炮弹能打进炮楼，我就能把他连根拔掉。”
“好，我们分头行动。”宋雅琴想想，也只有转到外线打他的老巢，才能解除眼下的危势，但不无担心地说：“其他地方的鬼子要涌到后土岭来，这两个中队还有近千老百姓的安危……”游子吟笃定的说：“有可能在这一段深沟形成包围圈，但不会都涌向后土岭，因为我们有腿会跑，有枪能打。不要担心，只要我们打得顺手，在他的后院放几把火，不光是犬养，就是佐藤一郎，恐怕也没心思没兴趣呆在冰天雪地的后土岭吧。再说，这深沟曲曲弯弯几十里长呢，就凭佐藤那点子兵力想围住，那是痴心妄想。”
宋雅琴把几个中队长叫来，进行了简单的安排，各中队遵嘱或准备或行动不提。冬天昼短，才是后半晌，太阳已经西斜，像一个大火球，周边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暮霭，缓慢的在山顶上面滚动着，小心的在寻找落山的路径。由于所处地势低洼，很难欣赏到“白日依山尽”的壮观景色了，只能凭借想象感慨一番。宋雅琴此时当然没有诗情画意、吟风弄月的心境，她只是想，天快黑了，抗日纵队就有了用武之地，就能摆脱被动的境地，扭转战局。游子吟带着阮财旺中队消失在沟壑之中，宋雅琴有点怅然若失，敌人的后院尽管兵力不强，但四周都是虎狼之师，一旦战事不顺，就有可能陷入重围。马成宝他们迟迟不见动静就说明难以找到下手的机会。她怔怔的想了一会，无声的叹口气，一转身子，又精神抖擞的站在战士们面前，神情自若，语气激昂的做起了战斗动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