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久生还记得，娘在离开家两个多月之后终于回家了，气色不成气色，神气不成神气，人已经脱了个影。村里早就传言那边打了起来，平时最多一个月的行程，这一次竟然两个足两个月还没有见人影，“人准定是没！”没有挨枪子儿，都有可能是被土匪劫了货。
郴州与耒阳交界之处的桥头铺，盐商跳脚必经之处，在此地政府设有税务管理局，专抽取过路盐商的赋税，脚夫们到了桥头铺，虽则要抽取一定的银子，但是望望家不远了，脚夫们到此也就长吁了一口气。但是，在未到桥头铺之地可有一处险处，唤作黄泥岭，丛山峻岭绵延十多里地，十多个脚夫往往是不敢过身的，必要等得几十上百个脚夫，大家才好相拥着走个这条路，为了壮胆，也有人就打起了号子，“黄泥岭难过呀，走烂双脚板呀！”这边唱罢，那边接上来，“一担扁担三尺长，挑肩磨脚走韶关，百斤盐巴一担挑，揭开锅盖呷淡汤。”大伙儿一面打号子壮胆，一气走过这个黄泥岭，绝不停留，到得桥头铺，可就有了归家的感觉了。
挑脚的两个月不见影，早就有了传言，有人说，经过黄泥岭，看见了几十条尸体在那里躺着，有男有女，有鼻子有眼的越传越神，合村丁壮基本都出动了，一听了这消息的妇人可就红了眼，心里虽则也存着个希望，但是终究觉得人可能就这么着没了。
那边厢，春生可就在紧着把亲给成了，姑娘是圩上有名的地主家的二女儿。
......
话说运栋一听时云要生孩子，不由得心头恼火，这个大肚子女人他是早就注意到了，他运栋一生虽然经历了一些妇人，但是，对于这样怀着身孕的女人他是不会去撩拨的，一路下来，倒是与另几个妇人调笑较多，对时云是没有加以注意的，运栋倒是觉得这个叫芹翠的女人极有风趣，运栋想着，无奈路上人多嘴杂，等到僻静之处才好下手。这会儿路断了，倒是正和运栋心意。可现在这个大肚婆这会儿竟然要生孩子了，运栋猛抽一阵旱烟，暗骂了一句，“晦气！”就径自一边去了。生孩子，自然没有爷儿们的什么事情。
妇人们经过最初的慌乱，这会儿反而镇定下来，大家都是生过孩子的，也见过接生娘接生，妇人生孩子，不过就是就地下个蛋。幸好，沿途逃难的也有围观的，妇人都是好事的，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也有人递来了剪刀与简单的包布，小孩顺利生下来，竟然是个黑瘦的小子，时云虚弱地看了孩子一眼，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死娘们，这会生娃，多捱几天也不行！”运栋不由得又在心里暗骂，拖着这么些人，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接这个担子，“也怪你自己，听不得人说好话，一见奉承，拿头给别人当凳子坐都成。”“唉，也不过是看了他们这里有几个不错的妇人呀。”成栋掐灭了烟，拉过边上一个妇人，“这事打算咋弄？”
“这得问我们凉生爹爹。”凉生就是这次挑南盐的主事者。妇人风情地笑笑，运栋的心便如爬过无数的毛毛虫。
凉生爹爹也在一旁猛抽着旱烟，按说，这次是不应该带上怀孕的时云的，但是成森家那样子，也就时云能扛下这担子，不带她来吧，荒月少不得找村人打饥荒，由保长来断，少不得凉生他们几个近支要多出些米油。你说，要生娃倒是生个女娃也成，往路边一扔也就结了，现如今倒是生个男娃，这兵荒马乱时局，车路水路都不通，可是要靠两只脚走回去，这少算也得十吧二十天。现在生下的却是个小子，带回去吧，这兵荒马乱的年成，大人能囫囵着回去都不错，还带着这么个不出月的奶娃子。不带吧，于人伦体统也不对……
“成森堂客，”凉生走到闭着眼睛的时云身边，“成森堂客，你看你现在生崽，还能撑起来走动不？”“走得动我们就先走，你的担子请运栋帮你挑一天，”
时云睁开眼，望着凉生，点点头。
凉生咽下一口唾沫，“这兵荒马乱的年成，大人能活着回去也就不错了，你看，这娃儿……”
“不……我死也要把我娃儿带回去。”时云抽泣起来，“我挑着，放我盐担子上。”说着就要强挣着站起来，四面去寻娃，可是哪里寻得到。
时云躺在大路中，夹在赶路的、逃难的人中，除了男人，也有几个女人守着，这孩子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时云捶地大哭，孩子刚出娘肚，本想着以后一辈子要靠着这个儿子了，会帮娘干活，会帮娘出头……时云猛地想起，自己打盹儿的时节，芹翠说要抱抱孩子，莫不是……
时云想到这，一骨碌爬起来去找芹翠，却见她正蹲在地上与运栋笑着呢！时云冲过去一把攥住她的头发，“你这个寡婆子，你把我崽放哪去了？”芹翠强扭过头，瞧见时云苍白的脸，突然吃了一吓，“没，没……你莫赖我！”
“放哪去了？”时云大哭，手脚并用，捶向芹翠。
“莫在这里扯疯了。”运栋站起来，“现在车路断了，你咋的回家？”“我把你小娃送给前面钱太太了。”运栋轻描淡写地说，人家还送你几个银洋，叫你回家买只老母鸡补补身子。
“你个天杀的，你还我崽。”时云又扑上运栋，可两手立马被运栋剪住，“你要你娃子也成呀，你去前面那个钱太太那问问，看人家给不给你啰。”运栋嘻笑起来。
时云踉跄地往前走去，她恍惚记得，自己快生的时候，有个中年妇人带着小丫环过来看过，包小娃娃的包布还是这妇人拿来的。
“你这哪里有个钱太太？钱太太？”时云一路问过去，大家都摇头。终于有一家人认识的，可是他们说，今响午的时候，钱太太一家人突然说不想去之前定下的地点了，想起附近乡下有一个亲戚，就打算去乡下躲躲了。“钱太太亲戚是哪个村？”时云急切地问，“我也不晓！”对方摇摇头。
“时云，”有同村妇人急急忙忙跑来，“凉生满满（满满就是叔叔的意思）叫你回去，他们要走了，”妇人喘着气接着说，“前面有人说，军队从那边打过来了，我们得着急走。”
时云呆立着不动，妇人动手来拉，“快走快走吧，你还年轻，到哪里不是还可以生他十个八个崽。”“走走。”妇人半扯着时云的衣袖，把她拉回自己的队伍，大家正商量着从哪个方向回家，时云的盐担子，正担在运栋的肩膀上。时云木木地走着，心里百转千回地想着，这个孩子，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有可能是死鬼春生的种。
走走歇歇，快到黄泥岭时，前面有消息放过来，土匪乘着这乱局，倒是倒腾了几队的挑脚客，时局乱，盐巴贵过黄金，抢银两倒不如抢盐巴，黄泥岭倒是有几队人马守着，专等盐巴客上门。罗家村这个队伍一听，干脆就在前面歇了下来，等着聚了多一点人再出发，可是，韶关那边正在打着，那边的人过不来，这边的人不敢走，这些脚夫倒是在黄泥岭前面的村子盘亘了将近半个月，终于汇聚了几支人马，看看也将有千把人，大家才放胆往前走。
等到时云他们回到家，春耕已近结束，全村的妇人看着以为在外成了野鬼的男人竟然囫囵个儿回来了，那种惊喜是不用论的，整个村子倒是少了平时的一些鸡飞狗跳，那种恩爱是不用说的。
时云大着肚子出去，回来时候竟然瘪了，家里人也不过问，倒是吃食方面有了滋味，成森娘虽然话里话头也带着讥讽，但是声气却也好了些，毛头的脸色也见了点红润。
时云记挂着隔壁的春生，瞅准了机会，便要上去打闲逛。春生饭的房门紧闭着，白天黑夜都不见什么动静，时云不由得心头疑虑，又是担心又是怨恨，怨的是春生不声不响地结了婚，担心的是，按说新婚之时，春生再怎么胡闹，也得守着家，没有不在家的道理，莫是......时云赶紧打住自己的念头。
成森娘看着时云这魂不守舍的样儿，又勾起了心头火，“哎呦，毛头娘呀！你吃的可是我罗家的饭，跪的可是我罗氏列祖列宗，人家春生，现在可是地主家的儿郎，哪还会住这里呀！”时云装着不理睬，心头却直接炸开了淌出了血。
“我说呀，毛头娘，”成森娘倒是在那头喋喋开了，“你还年轻，按说也不该留着你守着这个穷家，这晌儿，我倒与成森与毛头思量过了，也请过了毛头爷爷。”
时云吃惊地看着婆婆这样郑重地说着话。
“我们这个家呢，这几年亏欠了你，拖着你没有让你去寻个好人家，哪天请个中人，就叫成森画个字，好让你寻个好人家。”
时云终于听明白了，婆婆这是要休掉她，赶她走呀！不由得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作成这个样子，倒不如硬气起来，时云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也就糊糊涂涂地点下头，一家人倒是一宿无话，相较平日倒是更为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