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之诚一拍额头,说:“我这是气糊涂了啊!走,咱们回家好好商量商量,就演他三天戏!李梅好、芦苇,你们去找钱局长联系,问清他有什么具体要求,演几场、戏码有没有规定、在什么地方、何日开始等等,一条一条给我记清楚,不得有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也不知道哪个多嘴,黄之诚他们还没到屋,败诉的消息早就传到黄公馆,弄得上上下下长吁短叹。
自从前些日子黄老太太因病去世以后,曾桂花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内当家。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提着一长串钥匙巡视全院,前前后后七八个门关好没有,大小灶房的薪火熄灭没有,吃的用的还有多少,该添的该置的有哪些,乡下田地、城里店铺有哪些进进出出。票房的账虽说是武先生在做,每个月还得报到她这里汇总,也幸好她在娘家时就跟她爹读过书、学过算盘,要不还真容易成为一本糊涂账。
曾桂花听说败了官司,心子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着急昏了,抬脚就想出去问黄之诚。可走了几步,见三五个佣人正对自己指指点点,忙收了脚,一个急转弯钻进祠堂,顺手关上门,望着祖宗的神像,眼泪哗哗就出来了,忙捂住嘴不敢出声,因为门外面有脚步声,不是那几个鬼丫头尖起耳朵在偷听是啥。
曾桂花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又轻轻揉揉脸颊,也没有镜子,不知道花了脸没有,再整整衣服,打开门走出去。明明瞟见那几个猴儿在躲藏也视而不见,径直去了堂屋,装着不知道,大声喊:“红丫头——死到哪儿去了!”
她知道黄之诚他们马上要回来,一看座钟,快到下午茶点的时候,便叫红丫头去问问总厨房,今儿个弄的什么点心。黄家虽说接连去了两个老人,又遇到一连串麻烦,银子像水一样往外流,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黄家还远远没到这个地步呢。黄家三房人,黄之诚和弟弟黄之恳,还有黄老太的一个亲弟弟,之诚、之恳叫舅舅,各有各的院子,各有各的佣人,各有各的厨房,平日里是各吃各,但之诚现在是当家人,他的厨房又叫总厨房,要负责三房人的点心,每天下午,一房一份,雷打不动。
不一会儿,红丫头几步一跳回来禀报说:“大奶奶,今儿个的点心已经弄好,还是四样:益寿酥、牛舌饼、绿豆潮糕、酥口松。”正说着,只听大门那边响起脚步声,曾桂花说:“他们回来了,你快去叫厨子准备上点心。”抬步就迎过去,边走边招呼佣人:“看来了几位,准备烟茶。”
果真是黄之诚他们回来了,一个个黑起脸,不言不语,由黄之诚领着埋头往里走。曾桂花便领着几个丫头在堂屋迎接,一看,来的是漆老、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自家爹,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便整整头发,拍拍衣服,顺手端起烟丝箩,边说“来了来了”边碎步迎上去,把烟丝箩搁在八仙桌上,说:“抽烟抽烟。”还拿过黄筒烟杆装上烟丝,点好了,双手递给漆老说:“漆老,您老人家试试这关东烟。”又掉头说:“大家喝几口茶、抽几口烟,下午点心马上就来,都饿了吧?”
漆老接过烟筒说:“桂花是越发能干了。”周琴师说:“这个家全靠桂花。之诚好福气啊。”武先生和梁管事连声应和。众人在警察局等半天早就渴了,都端起茶碗,揭开茶盖,股起腮帮子吹茶。
这时白案厨子和红丫头提着食篮来了,放下食篮,揭开篮盖,有四层竹格,每取出一格报一次名:益寿酥、牛舌饼、绿豆潮糕、酥口松,只见红的红,白的白,酥软香甜,热气腾腾,屋里顿时起了一阵烟气一阵香味,把大家肚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黄家的点心素来出名,比街上鸿宾酒楼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怕是跟黄家戏班一样,也有百年历史了。就像今天,并没有格外准备,临时来了这么些客人,不但人人有份,大家吃了还赞不绝口,足见其底蕴。
这一番忙过,大家又说正事,才想起李梅好和芦苇去找钱局长还没回来,不知是好是歹,正说派人去瞧瞧,就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疯疯打打追进来。芦苇边叫“师傅师傅”,边气喘吁吁跑进来问:“点心吃过啦?”又回头埋怨李梅好:“喊你快点,你说误不了。”众人哈哈笑。黄之诚说:“别闹了,快说说正事。钱局长怎么说,有什么具体要求?”
二人说了钱局长的几点要求:每天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演出剧目自定但不准重复,可以对外请角但一律打黄家票房招牌。
众人一听和大家估计的差不多。漆老说:“可以对外请角就有余地,即花点钱,这好商量。只是都得打黄家票房的招牌怕有点难,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芦苇嘴里嚼着绿豆潮糕,嘟嘟囔囔说:“漆老,啥叫好商量啊?未必我们去请角来唱?那得花多少银子啊?”
周琴师说:“咱们连唱九场肯定不行。漆老说得对,得请角,钱局长也考虑到这点,的确留了余地,要是不准请角,只准咱们自己唱,那就被逼到死路了。”
黄之诚说:“是这样、是这样,那咱们就抓紧考虑怎么请角,要花多少钱,到哪里去请。钱的事我来考虑,卖房卖地也要渡过难关。”
梁管事说:“如果按九场戏来安排,除了咱们自个儿唱,因为都是唱票,也没有排整场戏,把那些折子戏加起来,最多顶三场,也就是起码得请六场。”
黄之诚说:“梁管事这个估计差不多,是得请六场。”
漆老说:“咱们就按六场戏来请吧。武先生,你是管账的,你算算,要是请六场戏得花多少银子?”
武先生就闭目算账,嘴里咿咿呀呀,睁开眼说:“不是一笔小数,起码得好几千块银圆,往少里算三千跑不掉。”
大家顿时沉默不语。
民国初年,银圆值钱,买一亩中等地不过十块银圆,给人帮工,每月不过一两块银圆,就是做到戏班管事,每月也不过十几块银圆。但唱戏的收入多,要是请北京大腕,一场戏起码得两百块银圆,就是请一般的角,要是挂牌的,也接近一百块,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得这些钱,都带有自个儿的琴师、跟班,主人是不另外给钱的。
黄之诚前期因为打官司,又替黄氏族人砸了张家茶园、烧了文检场的家做赔偿,不但用光了现钱,还被逼卖了部分祖房和大部分田地,这一会儿又因黄老太太去世、黄家票房入不敷出,又典了不少家产,以至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经济紧张。一听武先生的大账,心里就在盘算这次又该卖什么,脸色自然难看。
众人一看说到钱黄之诚就哑口无言,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也不知道他还拿不拿得出这么多钱,也就不好插话,只好端茶遮脸,或顾左右而言他。只有芦苇不懂事,也不知道看个脸色,三下五下吃了点心,抹着嘴说:“师傅,咱们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啊?不演了,不演了,咱们回北京去!”
李梅好忙拉她的衣角小声说:“你说啥黄话?听师傅的。”
芦苇打掉他的手说:“拉啥拉啥?你有这么多钱吗?你有钱就拿出来,别光说废话。”
这话的打击面就有些宽了,除了黄之诚,涉及在座诸公,于是众人的脸色就凝重起来,不知道这话是芦苇说的呢,还是她代表黄之诚说的,一个个都窘在那里了。黄之诚因为心事重重,并没留意这码事,并没有出来解释,就加重了众人的疑心。
曾桂花是跑前跑后照顾客人,并不曾留意他们的摆谈,不过是有一句无一句地在听,这会儿发现哑了场,又见李梅好在悄悄责备芦苇,便把李梅好拉到一边问事,才知道原来如此,便笑嘻嘻走上去,边给众人上水,边说:“芦苇这丫头是疯了,你们别听她的。咱黄家不缺钱,再难也要把这一关挺过去。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黄之诚见曾桂花冲他眨眼睛,再看众人鸦雀无声,恍然大悟,忙哈哈一笑说:“那是、那是,夫人说的是,咱黄家啥时缺过钱啊?你们不清楚,我老丈人总该清楚吧?”
老丈人自然指的曾丰盛,曾桂花的爹。曾先生有个习惯,在外面说话是滔滔不绝,在黄公馆说话却是惜字如金,不为别的,是替女儿留面子,要是在言语上和女婿发生分歧,不免会影响他们夫妻关系。
曾先生明白黄之诚这话的意思,忙说:“这我清楚,不是说烂船还有三千钉吗?何况我女婿家还远没到那地步,不是钱的问题。既然之诚问到我,我倒想说个事。咱黄家戏班是百年老班,从这里走出去了不知多少好角,单是据我所知,河州几十个戏班的台柱子有一半是从黄家戏班走出去的,就是北京——之诚应当比我清楚——也有不少老黄家戏班的人在挑大梁,我们何不与他们联系联系,请他们伸出援手,帮咱们渡过难关呢?”
这倒是众人没有想到的。
漆老说:“对啊!老夫一时着急,怎么就把这点忘了?”
周琴师说:“对!对!咱们黄家戏班出去的人多的是角,只要咱们登高一招,何愁八方援手?”
梁管事说:“曾先生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众人哈哈笑。
黄之诚说:“我看这样。范某不是串通钱局长趁机撵咱们走吗?咱们就偏不走,不但不走,还要趁机联合众戏班票房,携手黄家戏班老艺人,组织一场规模宏大的义演,发扬黄家戏班精益求精、服务民众的传统,让河州百姓享受黄家戏班的精湛艺术,从而取得民众和舆论的广泛支持,迫使梨园公会允许我们重建黄家戏班。大家看好不好?”
众人连连叫好。
思路这么一改,屋里气氛为之一变。大家热火朝天说起哪些角在哪里、哪些腕又在哪里,说起谁与谁熟、谁与谁好说话,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令曾桂花十分欣慰。她走过去给她爹加水,悄悄说了一句:“谢谢爹!”父女二人相视一笑。
由于在座诸公,都是河州梨园体面人物,多多少少也有一帮梨园朋友,加之有黄家戏班这块金字招牌,很快就议出个大致名目,芦苇作记录,一数名单,有可能出面援助的竟有好几十人,而且个个都是角,不禁喜笑颜开。于是众人作了分工,确定了谁联系谁的事,并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分头出发,尽可能地请这些角来河州为黄家戏班义演。
黄之诚再一次提出所有开支由他负责,还提出来人的车马食宿、场面行头、演出场地、自家三场戏的准备、安排演出诸事宜,统统由他负责,请大家全力邀角。
这一议就是大半天,天也不知不觉黑了下来,众人才觉得饥肠辘辘,正东张西望,只听曾桂花的声音从里屋飘出:“诸公辛苦了,请饭屋就餐。”随即便看到她扭着腰肢走上来,一张脸灿如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