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戏班和范家戏班都是河州顶尖戏班,不管昆曲还是京剧,不管文戏武戏还是新戏旧戏,只要水牌上写的是这两家戏班的大名,保证场场满座,而且满了还有人往里面拥。加座满了,只有包厢后面还能站人,许多人情愿花包厢的钱站在包厢后面看,把茶园老板和看座管事高兴得直笑。
这两家戏班各有自己演出的茶园,黄家戏班是在张家茶园,范家戏班是在陈家茶园,一般不会去其他茶园,因为河州只有这两个茶园最好,最符合他们的身份。这样一来,这两家茶园的门槛自然水涨船高,除了黄范两家,其他概不欢迎,怕影响他们的收入,还怕降低他们的信誉。
张家茶园的老板叫张亦熟,五十出头,体魄健壮,开朗乐观,一说一个笑。陈家茶园的老板叫陈长水,四十来岁,中等偏瘦,倒八字眉,一副苦相。老话说同行是冤家,别看他们在街上遇见了有说有笑,这个请喝酒,那个请喝茶,可转过身就装鬼脸。
早先,两家茶园因为各有各的戏班驻唱,有矛盾也不尖锐,尚能相安无事。可现在黄家戏班出了问题,老板死于非命,树倒猢狲散,戏班的人有的改换门庭投奔范家戏班,有的投亲靠友去了他乡,就是剩下的二十多个没处去的也不免惶惶不安,也就散了班,张家茶园就没了顶尖戏班演出,生意自然大受影响。
张老板不甘心束手就擒,就和陈家茶园争抢范家戏班,比着陈家茶园收范家戏班的包银压价。范家戏班自然高兴,趁机两头压价,从中渔利。最后,范家戏班的老板因为怨恨张家茶园以前讨好黄家戏班,无论张老板怎么降价也不上他张家茶园演戏。张老板不能让茶园空着啊,只好找二流戏班进场,可观众被顶尖戏班惯坏了,一看水牌,掉头去了陈家茶园,弄得张家茶园卖不了座,往往戏还没演完人就走光了。
看座管事赵文仙收不到座钱心发慌,找不到人出气就怪张老板:“你怎么让这种黄腔顶板的戏班也进来了嘛,对不起,那个看座钱我得少交一些。”张老板听了火气大,可却不好反驳,因为这个二流戏班是他请来的,只好嘿嘿笑说好商量。
照说,看座管事赵文仙不过是张老板雇的手下,怎么敢跟张老板耍脾气呢?这是承包看座惹的事,得从茶园引进戏班说起。
早些年间,无论北京还是河州,戏班唱戏是没有专门地方的,多是去人家公馆府邸唱堂会,逢年过节,也有搭伙办庙会,临时搭一个简易台子唱几天的,庙会一过就拆台,并没有固定场所。原因很简单,观众少,没人看戏,你要设个剧场啊,保证门可罗雀。
戏可以不听,但茶不可不喝,所以没有戏馆但有很多茶园,白天晚上聚了很多人喝茶聊天谈生意。戏班老板正愁排了戏,除了唱堂会,没地方演,一看,这地方不是很好吗?戏班老板便找茶园老板商量,我来你茶园唱戏,帮你招徕茶客,你生意好了,给我一点辛苦费就是了。茶园老板一听有道理,便试着在园子搭一个简单台子,写了演出剧目的水牌挂在门口,茶钱照旧,免费看戏。
世人好占便宜,反正白听,不听白不听,茶客自然较前多了不少,以至出现客满的情况。戏班老板这就有了向茶园老板伸手要钱的理由。茶园老板一想也应当,就根据当天卖座多少,给戏班一些零碎银子,算是辛苦费,不然戏班辛苦一场分文未进,吃啥喝啥?准定以后不来了。那茶客看着看着已经有了戏瘾,一旦茶园没戏可看了,怕是不再登门,还会闹事。
后来,大家都嫌天天统计卖座麻烦,卖座多了,戏班老板多要钱,卖座少了,茶园老板要减钱。于是来个干脆的,双方在进场前就谈好价钱,叫包银,茶园生意好坏都是茶园老板的事,戏班老板只管收包银演戏。
这个办法干脆是干脆,可演出的风险似乎全压在茶园老板身上了,因为那时爱听戏的人还是不多,生意也就时好时坏,特别是遇到刮风落雨,街上冷清清的连个行人都没有,还有啥茶客?茶园一晚上三五碗茶也在卖,可戏台上唱戏的照样唱,唱完了照样收包银,弄得茶园老板倒贴钱,心里起了疙瘩不舒服。
茶园老板既然开得起茶园,一定不简单,一是得有经济根基,要不是乡下有田地,要不是城里有店铺;二是得有背景,不说县太爷,起码得与青帮赵大爷有往来,要不就入了他的帮,坐个五排六排,如若不肯下水,做个不记名的空子也行,一年三节亲自把礼牲送进赵家。
茶园老板想来想去,既不能克扣戏班老板,给那点包银少之又少,已经是鸡脚杆上刮油不能再少,也不能老是让自己填亏空,便想到找一个人来帮忙,那就是看座管事。
旧时的茶园,茶园老板一般坐在账房跷起二郎腿喝茶聊天,不来贵客,没有打打杀杀,概不出面,自有人维持场面,那就是看座的。大凡来了客人,一声高喊“看座的”,看座的便会屁颠屁颠跑过来,眉毛眼睛笑成一团,给客人安排不挡眼的座位,吆喝上茶上瓜子,把客人当亲娘老子伺候。
后来茶园发达了,看座的身价水涨船高,就赏了一个称呼叫看座管事。像河州城大一点的茶园——张家茶园和陈家茶园,有堂座,有包厢,还开了女座,三个看座管事各负其责,各管其座,自成一统。
看座管事管什么呢?简单说是招徕客人,不是简单的迎来送往,还得熟悉客人,和客人交朋友,为客人作特别服务,让客人成为茶园的常客。这就不简单了,水深得很,不知里面有多少潜规则,只有看座管事知道,连茶园老板也只知大概,不敢随便说话。还有一层,这些看座管事别看身份低下,只是伺候人的,但一个个手腕高超,往往入了青帮,自有一批道上的朋友。
这样一来,就有点尾大不掉的味道了,时时让茶园老板头疼。要是嫌看座管事对主人形成威胁,把他开掉,又怕他把茶客一起带走。也的确发生过这种事,搞垮了某些茶园。要是留他下来呢,不知道背着茶园老板吃了多少黑钱,茶园老板还不好过问。于是,茶园老板就来了个一箭双雕,一是顺水推舟,把座位包给看座管事,每个座位多少钱,什么季节多少折,硬算,不管你拿去怎么卖,也不管你除了上缴还赚多少还亏多少,叫放起马儿跑;二是既然有了更大的权力,就必须得承担更大的责任,比如邀请戏班演出得交压柜钱、演出完了得交看座钱,既解决了资金周转困难,又保证稳赚不赔。
这样一来,看座管事的权力更大了,还因为逐渐赚了钱,更威风,所以遇到邀请的戏班不卖座,影响了他的收入,抹下脸就敢跟老板发脾气。
这是茶园老板始料未及的事。
张老板和赵管事商量看座钱,结果是,既然黄家戏班散了,茶园和黄家戏班的演出协议作废了,他们的协议也只好随之作废,赵管事就不用再交看座钱了。这一来,张老板肯定不高兴,可赵管事同样也不高兴,因为这样他就失去了收座位钱的权力,于是想来想去,赵管事便把一肚子怨气出在范家戏班身上。
与赵管事同仇敌忾者大有人在。酒馆茶园就有不少人在说范家的坏话,说范家为了打压黄家戏班,收买文检场害死了黄耀祖,终于可以独步河州了。河州县城不大,东南西北四条大街,横竖几十条小巷,所以有什么街谈巷议,很快就传遍全城。
范家大公子范天力在茶馆听到这消息坐不住,溜回家问他爹:“爹,全城都传遍了,说黄耀祖是咱们害……害死的,怎么可能呢?你不是说过只是吓唬吓唬他吗?爹,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爹叫范先,范家戏班原来的老板,河州有名的富商,六十多岁,留着过耳长发,爱玩一把铁骨纸扇,呼的一声打开,呼的一声合上,怪吓人。
范先最见不得儿子心慌意乱的样子,抬头乜范天力一眼,呼的一声打开铁骨纸扇,说:“瞧你这德行。听谁说的?”
范天力穿着一挂锦袍,罩了件蓝马褂,因为慌里慌张从外面小跑回来,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显然还欠涵养,但他的年纪却有三十三了,还在新近接过了范家戏班的管理权,做了范家戏班老板。
范天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边叫丫头上茶,边回答:“这还要去哪儿听?全城都传遍了,上街就听得到。爹,究竟怎么回事?人家问起我,我……我怎么回答?”
范先放下铁骨纸扇,拿过黄铜水烟筒,取出纸捻吹燃,点上水烟吸了一阵,喷出一嘴烟气,说:“孩子,这事是该告诉你了,不然你这个新科戏班老板还不知道梨园险恶。”
范天力问:“什么事?是不是这次中秋戏的事?黄耀祖怎么会死在台上呢?爹你快说。”
河州中秋戏是范先一手安排的,并不曾告诉过范天力,怕他知道了沉不住气误事。但这会儿大功告成,他觉得可以告诉范天力了,于是就从范黄两家戏班的百年竞争说起,向范天力细细说了这件事。
一百年来,范家戏班和黄家戏班一直是河州最好的戏班,也是竞争激烈的对手。但争来争去,河州就这么大,人才就这么些,常演的剧目就那么百十个,加之乡里乡亲的彼此又太熟悉,你有个什么新点子,人家很快就知道,人家有个什么新动作,你也是很快就掌握,所以比来比去,不过是一会儿你强一会儿我强,谁也强不了多少,最后决定胜负的是后人。
范先年轻时是好角,拿手戏是《挑滑车》里的高宠,一出武生吃工戏,既有腰腿功夫的展示、载歌载舞的身段、挑车摔叉的高难度动作,还能唱昆曲牌子,十分难得。想当年他演的高宠动作稳健大气,有条不紊,扑虎、“僵尸”、肘棒子大显武功技巧,大枪围绕身前身后,上下翻飞,转动不停,连续几个鹞子翻身亮相,那是何等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