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白贾氏见孙子整天愁眉不展,面色蜡黄,心疼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倒是白鹤年一如既往,吃饭香,睡觉甜,又见三娃不费吹灰之力摆平了渡口纠纷,更是另眼看待。认为三娃没有白读书,如要经了商,英雄就有了用武之地。所以,他认为皇上废止科举未必是坏事,巴不得三娃再也不用去谋那看得见摸不着的官也宦也的,回来接了这份家业。
夜半,辗转反侧的白贾氏把熟睡的白鹤年推醒,说:“你像无事人一样死睡饱吃,想没想过咱三娃的事?”
“人家睡得正香,什么事?”白鹤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哝着。
“你装什么糊涂?你孙子三娃怎么办?”
“好说,放着举人的招牌,还怕没事做?”
“说得轻巧,让他做甚哩?”
“出仕的道不通,就走经商的路。在商言商,这可是门里出身,近水楼台啊!”
“那不委屈了三娃?十年苦读,满腹经纶,全成了一张白纸!”
“真是妇人之见。经商就屈了他的才?你没听说过Q县)太(谷)平(遥)介(休)人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生子有才可做商,不羡七品空堂皇。钱可通神,富可敌国,有了钱什么做不成?”
“话虽那么说,仕途总得有人走。我看咱三娃不是经商的料,还是让他出去做事吧。”
“你错看了三娃,你没听说渡口传出的口歌?”
“你说什么?”
“我也是昨天才听过路的客商说的。说,‘到了永和关,先找白老三。吃上两碗面,送你上渡船。有钱给两个,没钱下次来’,后头还有,记不清了。三娃才管了几天事,就落下这样的名声,我管了几十年事,还没人送个口碑听听。如果让他操持了这个家呢,还不光宗耀祖了!什么是信誉?客商的口碑就是最大的信誉。别看几句话,比金条元宝还贵重呀!”
白贾氏听了,心里比熨斗熨了还平整舒服。可是,她的舒服是看到三娃才小试牛刀,就落下一片叫好声。如果做了官,做了大官,还不是治理天下的能臣?不管怎么说,经商是大材小用,只有治国佑民才能施展三娃的抱负。
“三娃果真没白读书。不过,他的才干,不在经商上;他的志气,不在永和关。咱永和关弹丸之地,施展不开手脚,外边天大地大,好叫他磨炼。”
白贾氏说到这里,满脸都是得意的神色,那神色仿佛是粘在脸上的鲜花,如不去撩惹它,说不定会开在梦里,开在明天或者更远的日子里。
可是,白鹤年偏偏要撩惹它:“三娃现在是不见进路,只见退路,都这样了,你还执迷不悟。依你说,让他出去做甚?”
“我想好了,捐个一官半职,给他铺个底,以后好好赖赖任由他去。”
白鹤年一听,光着身子坐了起来,几乎吼叫着说:“你说甚?捐官不就是买官?买官离了钱不说话,使小钱不中用,使大钱咱没有。再折腾下去,官做不了,还要把家当全贴上。你有钱你去捐,要想再让我出血,不要说没门,连窗户也没有!”
白鹤年说这话的时候,胸前的红兜肚也跟着起伏,假如要是白天,就会看到他的脸涨得像红兜肚一样。话完了,气可没出够,没痰装有痰地狠狠唾了一口:“真是官迷心窍!”
“看你那火燎毛脾气,一提花销就像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我就不信,离了****还不种地了!”说着说着,白贾氏也恨恨地回敬了一口痰,“你倒是财迷心窍!”
白鹤年见状,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半晌,才憋出一句叫白贾氏十分难堪的话:“三娃都快三十的人,还是光棍一条,火烧眉毛不顾眼前,还在做你的当官梦?与其在那里虚抓,还不如给你孙子做点实事。”
一句话戳到白贾氏的软肋,她咽了口唾沫,没有了反驳的力气。
睡不着,她就思前想后,用她的精明丈量开时光,丈量着某年某月某日发生过的某件事情的是非曲直,丈量着,丈量着,就乱了尺码,总也理不出个头绪。
此刻,她的孙子白永和也在自家窑里独自一人思前想后,丈量着过去的时光。不丈量,还好说,越丈量,越难过,泪水也知道他的心思,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