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我光着脚,悄悄穿过花草丛,来到佴方良的门前,看到他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写东西。不一会,他就收拾了收拾书本,准备关灯睡觉。我屏住呼吸,等到他上床,呼吸逐渐匀净的时候,回去穿好鞋子,偷偷溜出了学校。
路过门口的时候,泥人飞子居然还没离开,只是在慢吞吞地收拾着摊子。我吓了一跳,却也来不及闪躲,只好尴尬地冲他讪讪地笑。
谁知道,飞子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来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收拾他的摊子。我只好低着头,准备继续往前跑。刚跑了两步,就听到飞子慢吞吞地声音传来:“这人世间的事啊,跟这泥人一样,念念不忘才有结果。但是其实也不一样——强求有时也强求不来哟……”
莫名其妙!我没理他,继续沿着记忆里的道路,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子,去玖伯的家。
还是那个阴森昏暗的大宅子,高大的院墙上俯卧着一只慵懒的猫咪,见到有人来,站起来抖抖身子,明亮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狡黠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跑去。猫儿通体洁白,干净优雅,不像是这个时代会有的动物。
时隔将近一个月,我又以同样的目的,不一样的心情,叩响了玖伯家的大门。出乎意料的,门很快就开了。眼神诡谲灵动的年轻版玖伯,笑呵呵地开了门,看到我有点吃惊。
“呀,怎么又是你。”他说,然后打量了一下我的浑身上下的着装。“嗯,不错,这次看上去像个好孩子了。”
我没工夫跟他掰扯,焦急地说:“你父亲呢?我能见他吗?”
玖伯往院子里努努嘴:“早就睡了。你找他干嘛?”
“自然是……回家。”
“哟,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惦记着呢!”
废话,谁被莫名其妙送到这种地方,会不惦记着回家?我冲他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引来他一阵嘎声嘎气的笑。
“快点啦,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爹?求你了……”
玖伯反而不急了,抱着胳膊靠着门槛,轻松自在地站着,顾左右而言他:“听说,你现在去镇上的学校当老师了。不错嘛,呵呵,佴方良那小子还真的够义气。”
我一个头两个大,简直想要抽他两巴掌。“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玖伯说:“你看来很有文化咯,知不知道《杨家将》和《隋唐演义》。”
我想要砸脑袋的手顿时停下来,想了想,惊喜地发现,三十年前的玖伯,和三十年后的老头,果然对上号了!
我嘿嘿笑着凑过去说:“你是不是很喜欢说书啊?”
玖伯一听,抖了抖肩膀,看我的眼神立刻变了:“你怎么知道?杨欧阳夕安告诉你的?”
“那是不是,你父亲不让你学说书呢?”
他的神情变得很微妙,有点吃惊有点痛苦又有点彷徨。
我鬼兮兮地勾了勾手:“想不想找到秋立闲?”
“玖子,你在和谁说话?”我的阴谋还没来得及实施,一个低沉的声音就打断我们,随即玖伯的爹循声而来。
我站直身子,看着那个黑布衣袍的老者,缓缓踱着步子,向我们走过来。
“爹。”玖伯低头叫。
我眼观鼻鼻观心,倔强地站在门口。
“又是你?”老者微微诧异,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我低头,深深鞠了一躬,说:“是我。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但是我知道,您是我回家唯一的希望。”
老者的脸隐隐地在黑夜里无法看清,他沉吟一下,问:“你真是从三十年后过来的?”
我再次鞠躬,说:“是您亲手送我过来的。求您,送我回去。”
“无凭无据,要我如何相信你?三十年,我是否能活到那个时候都不一定。”他一边说,一边继续迈步,走到我身前。
我无言以对,只好再次鞠躬。
“我为何送你而来?”严生老爹的影子覆盖过来。
“为……承继家业。”我实话实说。
严生老爹深深地看了一眼玖伯,玖伯迅速低下了头。
“那你说……”,他俯下身子看我的脸,“三十年后,这阴阳秘术,传承如何?”
我哑口无言,只好沉默。无奈他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来看着我,似乎一定要问个究竟。
沉默,沉默很久很久,我只好开口:
“未绝。”
虽然玖伯注定不愿意继承这个造孽的行当,但是他老爹当时仍然还活着,说这份所谓的家业未绝,倒也不是谎话。
“哈……”他站直身子,发出了一声意味未名的笑声。随即回身向院子里走去。
我着急地喊:“您不要走,请您送我回去!您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他的身形顿住,转头露出半个侧脸,低声说:“我无法送你回家。”
“为什么?”我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他转过身来,站在台阶上,面朝我:“既然我当时送你回来,必定有送你回来的不得已的理由,若在此刻将这缘法用尽了,且问我三十年后,再次面临同样的情境,我该怎么办?”
我心里暗暗说,用尽了才好,三十年后,省得你又把我送来一遍。可是,我说:“那块破……晶石,不会只能用一遍吧。”
他嗤笑一声,说:“那是神物,你以为是你身上的衣服,洗洗还能接着穿?那是要讲究缘分的。”
还没等我反驳,他走下台阶,再次站在我身前很近的地方,将一双骨节分明的苍老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叹了口气:“凡事有凡事的缘法,既然你命里注定要来这儿走一趟,那就顺其自然,认命吧。若是你在那边,还有没尽的缘分,那这里想留你也留不住,必定会有人救你回去的……”
我的眼前浮现了柯衬千的脸。随即我摇摇头,不甘心地说:“他们要是把我忘了呢?我干嘛要等他们。求您行行好,带我回去吧……哦对了,我可以替玖伯学您的秘术,替您传承家业,这就是您当时送我来的因由!”
他的眼睛亮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没有那个能力送你回去。”
“你胡说……啊,不,不是,你可以的,真的,当时就是你念了咒语,那块石头才发光的。”
老爹看着自己的手,轻轻长出了口气:“咒语是辅助的,晶石的作用却无法掌控,只有到了缘分到了的时候,晶石的颜色发生变化,咒语才能发挥作用。不是我想使用,就可以使用的了的。”
我心里暗恨,这老头真是老奸巨猾,原来当时送我来,也是看在晶石酝酿到了可以使用的份上,搞得还像君南哲欠了他多大的人情似的。他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我无力的蹲坐在台阶上,这下完了,真回不去了。
“那它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用啊……”
“你刚来的时候,”严生老爹回答,“说过它是绿色的。可是现在,它只是灰色。”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不想说话。
老爹长叹一口气,关门往回走,玖伯看到马上跟上,我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玖伯不忍,回来摸摸我的头,怜爱地说:“有人舍不得你,自然会救你回去,只是你说的秋立闲……”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想了想,抽泣着说:“你老爸不是好人,我要报复他……你不是要找秋立闲吗?周末到学校来找我。”
哼哼,不让我回家,我把你儿子引上歧途。
其实真心喜欢,又有什么不好。
柯衬千开着车,独自行驶在路上,清矍的脸上,眉宇间笼罩着浓的化不开的忧伤。
二十几天,他从最初的慌乱渐渐平静下来,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工作。可是他的闲暇时间,几乎全用来孜孜不倦地寻找那个丢失的女孩;而且,曾经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桃花美男,再也没有笑过。
一起变的,还有孔入桦,自从从欧洲回来,他再也没拈花惹草过。乾励的两大花样美男,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沉寂了。
柯衬千手指间夹着一根烟,修长的手指连拿烟的姿态都很优雅,可是这是她不喜欢的,其实他也知道。
以前,做他的助理的时候,表面上看上去,一直是他在欺负她。但是实际上呢,那个尖酸刻薄的小事妈,一直在不知疲倦地管着他呢。
那时候为了几个艺人的转型问题,他忙得团团转,一个头两个大,常常是所有人都下班了,他还在办公室里加班,构思,写曲。——有时候他会命令她帮自己填词,反正这姑娘文笔够好,拿出去足够以假乱真——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这个看起来刁钻的小姑娘,总是执拗地呆在办公室里,陪他加班,从来不多加一句抱怨。
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心就从最初的好奇变为了不知不觉的温暖了吧。她很笨,很笨很笨,笨的不知道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用稍微聪明一点的方法。
白天的时候,他抽烟抽到烟雾缭绕,再昂贵的香烟积累地多了,也是令人窒息的呛。然而她只是老老实实呆在那里,不咳嗽不喷嚏,只是望着他,若有所思,闲不下来的手在纸上无意识地涂涂画画。可是第二天再上班的时候,他很无奈地发现桌上的好几盒香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