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还来不及说话，冯嫽用力一抛，她便从大门飞了出去，飞越过众人的头顶。解忧吓得闭起眼睛，尖叫道：“要逃你自己逃，把我抛出来我也逃不成。”
话才说完，人已经落入一人怀中，一个人在她耳边低声道：“谁说你逃不成？”
解忧连忙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被翁归靡抱着，她也不知为何，立刻便羞红了脸，连忙挣脱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翁归靡笑道：“你不是想做后宫之主吗？若是你死了，就不能做后宫之主了。我很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统帅后宫，所以不能让你那么快就死去。”
解忧咬着嘴唇不说话，看见翁归靡身后站着的右将军冬古塞。她松了口气，虽说乌孙尚左，这些年来左将军一直不太理朝政，右将军年少有为，能征得他的支持，应该也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她忽然想起尚在昆弥寝宫中的冯嫽，连忙转头向着昆弥寝宫奔去。从暮云身边经过时，她看见暮云灰败的脸色。她冲着暮云做了个鬼脸，很想说点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王爷是何时回国的？也不曾派人通知我。”暮云虽然脸色不好看，却仍然挤出了一个微笑。
翁归靡笑笑，“我在匈奴就听说大哥生了怪病，嫂嫂不让御医探望大哥，却只宠信一个来自匈奴的巫医。嫂嫂刚才说是右夫人毒害大哥，我倒觉得未必如此。大哥若是死了，最开心的人只怕是嫂嫂吧！”
“王爷这话是何用意？”
翁归靡淡淡地道：“我已经请来朝中所有的御医，请他们为大哥检验，大哥刚死不久，这些御医一定能看出真正的致死原因。到那个时候，只怕真正有麻烦的人就不是右夫人了。”
暮云暗暗咬牙，脸上微笑不动，“既然王爷回来了，那么一切大局就由王爷主持，我还能说什么呢？王爷一定要看仔细了，千万莫要冤枉了好人。”
她转身离去，才一转头，脸上的微笑立刻便隐去不见。紧跟在她身后的小乙听见牙齿几乎咬碎的声音，她以为夫人会骂上两句什么，但除了这个声音以外，夫人便一言不发。
小乙忽然觉得脊背发冷，她知道当夫人不咒骂的时候通常比咒骂更可怕。她回头看了看，见解忧正从昆弥的寝宫里将受伤的冯嫽扶出来。她忽然有些羡慕冯嫽，她的主人从不会如此狼狈，只是她的主人也绝不会搀扶一个受伤的侍女。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一生的命运就注定了。
暮云回到寝宫立刻便屏退了宫人，打开寝宫北方的窗户，她在窗前挂上一个小小的风铃。风铃形状奇特，如同是一只展翅的雄鹰。不，仔细去看，那并非是雄鹰，而是长着巨大双翼的人。
每当她要见紫瞳之时，就会在这扇窗前挂上这个风铃。一阵风吹来，风铃顶部的风笛便发出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呜呜声。
这声音听起来并不让人觉得愉快，如同鬼哭。
暮云焦急地向外张望，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风拂过，身着白色长衣的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她松了口气，抱怨道：“你怎么才来。”
水晶般的紫瞳静静地注视她，她忽然发现他没有戴面巾，脸色也苍白得有些不同寻常。她心里一紧，沉声问：“你怎么了？”
紫瞳自嘲地笑笑：“我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你受伤？”暮云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句，“谁能伤得了你？”
“是个女人，不，她不是人。”安心的脸自紫瞳的眼前一掠而过，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缺乏激情，按部就班，对于生命似乎全无欲望，生存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他所喜色的女子是暮云这一种类型的，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而不择手段。
“伤得有多重？你还能杀人吗？”暮云的声音变得冰冷，她曾以为自己喜欢紫瞳，也许是喜欢吧！如同紫水晶般的双瞳绝无仅有。可是，在此时失去法术的男人，只是她的拖累，与自己所面临的危机相比，这喜欢微不足道。
“如果只是一个人应该没问题，若是有许多侍卫，我可能无法击败他们。”
连侍卫都打不败。暮云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但她的脸上却又浮现出一个美丽的笑容，“既然如此，你就在我宫里安心养伤吧！”
“在你宫里？”紫瞳有些意外，“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暮云叹了口气，“怕什么？现在所有的人都去巴结那个小蹄子了。小乙是我的心腹，她不会说出去的。而且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都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离开。”
她硬拉着紫瞳把他按在榻上，略迟疑了一下忽道，“若是吸了女子的血，会否好得快一点？”
紫瞳一怔，水晶般的紫色双眸略黯了一下。暮云知道他不是常人，可是他从来不知道暮云竟是知道他吸血的。他为了怕吓坏暮云，一直在刻意隐瞒这件事。
暮云似乎立刻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走上前握住他的双手，“你放心，我从来没有怕过你，无论你是吸血也好，或者是别的妖物也好，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不会改变。”
紫瞳心里一热，心神但有些游荡不安。对女子的爱全无来由，只因那一年的大雪之中，她是他在绝望下见到的第一个人。且深爱着她自私的个性，这样的性情也许是被一些冠冕堂皇的正义之士诟病的。可是紫瞳不是什么正义之士，他只是一只妖。
暮云全神于紫色双眸的变化，她渐渐放下心来。既然紫瞳已经不能杀人，就让他来替她脱罪吧！
她转身走出寝宫。院子里，七岁的泥靡正在和小乙玩掷箭。泥靡自小就生得高大，虽然只有七岁，看起来就像是十岁的孩子了。他个性暴躁，动辄便会发脾气。对于这个儿子，暮云又是喜爱又是无奈。
泥靡一连三箭都掷在瓶外，他便发起脾气来，一脚将瓶子踢翻，“我不玩了。”
暮云笑了笑：“你先回房读书，过会儿母后去看你。”
泥靡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他才不喜欢读书呢！他是乌孙人，又不是装模作样的汉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暮云就是要儿子离开，因而才会让他回房读书。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外，她叫住了正打算追出去的小乙。“你别去了，我会唤小丙看着太子。你进去看看国师有什么吩咐。”
小乙便应着向寝宫行去。看见进来的人竟是小乙，紫瞳微微一怔。他认得小乙是暮云身边得宠的宫女，因而并不能确定暮云是否真的想让他吸她的血。
小乙低低地问：“国师大人，夫人派我来伺候您。”
紫瞳便知道暮云是想要小乙死了。他向来对别人的生命漠不关心，只在意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乙心里一寒，她同样知道紫瞳不是一般人。她一直不愿深究，唯恐侦知公主与一个妖之间关系亲密。但是，无论怎么视而不见，终究还是慢慢地洞悉，他是妖。那紫色水晶般的瞳也绝非是人类之瞳，无论多么美丽，那也是邪恶的印记。
她并没有依言向前，仍然站在原地：“国师有什么吩咐？”
紫瞳微微一笑：“我吩咐你过来。”
小乙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探究的目光自紫瞳脸上扫过。乌孙国里见过国师相貌的人，大概只有公主和她两个。从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国师起，那种邪恶的美丽就将她震摄住了。从那时起，她便确定，他绝不是人。一个人类，不可能有如此邪恶之美。
小乙没有依言过去，反而后退了一步，“国师若是没什么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紫瞳如同叹息般地低语：“真是聪明的女孩子。只不过，聪明人通常比笨蛋要痛苦，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小乙听他这样说，立刻转身向着房门冲过去。只是她跑得快，紫瞳却比她更要快。她才冲到门前，便看见紫瞳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小乙心里一紧，无路可逃，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紫瞳张开嘴，口中伸出两颗尖长的獠牙。小乙尖叫了一声，那獠牙已经到了面前，她只觉得喉咙上一麻，知道自己必然是被獠牙咬住了。
小乙终究是匈奴女孩子，不甘心就这样轻易死去。双手四处乱摸，正好摸到一样东西。她也来不及去看，抓起那东西就向着紫瞳头上砸去。
“咣当”一声响，东西碎了，原来是放在门边装饰用的花瓶。
鲜血自紫瞳的额头流了下来，流过他紫色的眸子，那眸子忽然就变成了血红色。小乙被这情形吓坏了，手中还紧抓着半截花瓶。她想也不想，拿着花瓶用力向着紫瞳胸前刺去。
人情急之下，便激发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破碎的花瓶如同利刃硬生生地刺入紫瞳的胸口。
花瓶刺得很深，紫瞳又已经受了重任，他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小乙。
小乙的喉咙上被紫瞳咬过的地方，鲜血如同泉水般地涌出来。她终于感觉到了疼，眼前一阵阵地掠过白光。她用手死命按住流血的创口，夺路而逃，向外狂奔出去。
整个庭院里空无一人。
小乙的脸色更加苍白，庭院里怎会空无一人？所有的宫人都不知去向，庭院大门紧紧地闭着。
她咬牙，回头拿起寝宫门旁依着的扫帚，将扫帚插入两个门环之中。她只是想略阻一阻紫瞳，让她有足够的时间逃脱。
她向着庭院大门奔去，就要奔到门前的时候，一个人从旁边走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险些撞在那人身上，眼前的晕眩越来越甚，是血流得太多了吗？颈上的血将整片前襟都染红了，她的生命正在随着鲜血的流淌消逝。
她终于看清挡着自己的人是暮云。
她心里一喜：“公主救我，国师要杀我。”
她话才说出口，便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全身的力气在瞬间都消失不见。她疑惑地低下头，只见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刀柄就握在暮云的手中。
她惊愕地抬头，喃喃道：“公主，你为什么……”
暮云淡淡地道：“你知道那么多秘密，我怎么能容你活下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暮云的脸，她从小跟着暮云长大，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出卖暮云，为什么暮云要出卖她？只是她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口。暮云用力抽出短刀，小乙便倒在地上。她至死都大睁着双眼，脸上的神情并非是怨恨和痛苦，而是充满了疑惑和迷茫。
暮云将手中的短刀在小乙的尸体上擦了擦，擦干净刀锋，才收入衣袖。寝宫门上插着的扫帚断了，门打开，同样一身是血的紫瞳自门内走出来。
暮云在心里说一句：“没用，连个小丫头都解决不了。”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惶失措带着担心和不安，“你怎么样？”
紫瞳看了看地上的小乙，轻轻叹了口气：“我没事，只是流了太多的血。我需要鲜血。”他话才说完，身体摇了摇，他连忙摸着墙，让自己不倒下。
暮云的眼中掠过一抹怪异的神情，她走过去扶住紫瞳道：“你连站都站不稳吗？”
紫瞳苦笑：“如果再得不到鲜血，我可能会死。”
暮云忽然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那你就去死吧！”
紫瞳一怔，正想问你说什么？忽见眼前白光闪动，一把短刀已经深深地插入他的左眼之中。紫瞳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还来不及说话，那把短刀从他的左眼中拔出来，再次深深地插入他的右眼中。
这一次，紫瞳没再叫。他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低声道：“为什么？”
暮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得手之后立刻便抽身后退，绝不再靠近紫瞳身边。与此同时，庭院的门被打开了，一队侍卫冲了进来，跟在侍卫身后的是翁归靡和右将军冬古塞。
“王爷来得正好，原来国师是个妖物，他一直和我身边的侍女小乙勾结，毒害大王的事就是他们两人合谋。”
紫瞳的心一阵酸楚，这许多年来，他独自游荡，走遍了天下每一个角落，只是为了寻找那个女子。但命运的安排总是不尽如人意，当他彻底失望之时，在雪原上，他遇到了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嚣张跋扈一如她当年，自私的个性也不遑多让。他因之深爱上她，只因在他的眼中，她便是她的倒影。
难道这便是命运？终点不过是回到起点，一个轮回不过是一个闭合的圆圈。他因那个女子而成为三界之外的怪物，现在又要命丧在暮云的手中。
或者这便是宿舍，他永远都会为了自己深爱的女子而受伤。
他已经看不清对面的人，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无力地依靠着身边的墙，不想倒下。即便到死，他也不想在她的面前倒下去。
他听见暮云的声音侃侃而谈，诉说着编造的故事，关于他与小乙之间的奸情，关于阴谋被掀穿后，他杀了小乙灭口……
他便忍不住笑了，他想他刚才说的话是对的，聪明人总是比笨蛋要痛苦得多。殚尽竭虑地编造这样一个故事，也让暮云费了一些心思吧！
聪明人老是在不停地思虑计算，计算了别人，也计算了自己。笨蛋就快活得多了，笨蛋不用想那么多事情，每天无忧无虑地生存。
他一笑，鲜血便从口中喷了出来。他知道自己怕是活不长了。死了也好，真是活得太久了，久得都忘记自己有多少岁了。
紫瞳后来很想问暮云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刺瞎我的双眼？
但他到底没问，原因何在已经无关紧要了。
其实暮云自己也在想，为何要刺瞎他的双眼？
她很快便得到了答案，那双水晶般的眸终究还是她深爱的。对于自己爱的东西，如果不能再拥有，便不如将它毁去。这是暮云一惯以来的人生哲学。她因之而过得很幸福，不会为了失去任何东西伤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