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那是什么时候,无意中听到电台里的天气预报,二十三个省、四个直辖市、五个自治区与两个特别行政区……不同的地方,天气竟然也千变万化。可是,当我低头回想起一路走来的天空,却发现,关于过去的记忆,竟只有一片潮湿的阴霾。
或许,那般不堪回首的过去,应该称之为童年。
在我渐渐开始懂事的时候,对自己最深刻的了解,便是私生子的身份。
我没有爸爸—或者,是有的。但是他并不像平常家庭组合那样,占据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因为,他已经在另一个家庭中担当此任。
我有一个非常年轻且冲动的妈妈,这一点从她不管不顾没有任何名分也要生下我便可以看得出来。在我更懂事一些的时候,我隐隐了解到,她还是个有点清高的女人,因为她坚持认为生下我,是她勇敢爱情的骄傲体现。所以她拒绝接受豪宅的圈养,抱着我连夜跑了出来,没有投靠任何一个亲戚朋友,硬是在永安街扎下根来。
如果我不是李清微的儿子,或许会赞叹她泼辣而纯粹的爱情。可是,我是她爱情故事里拿来争夺名分的筹码,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无法原谅因为她的任性妄为带给我的窒息而绝望的命运。
李清微整日沉浸在她的爱情争斗中,而我,渐渐在他人莫名鄙夷的目光中变得敏感而脆弱。那是我之于人言可畏的社会,最基本的理解—有时候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人们就是有理由谴责你,好像个个都是替天行道的勇士。
他们也用同样的目光对付李清微,特别是那些容颜惨淡的半老徐娘,打量她的目光闪着诡异的算盘。老女人的嫉妒与浮想联翩扭曲到极点,李清微又恰好符合她们的恶俗口味—年轻漂亮的女子独自领着一个小儿子,是被骗大了肚子又被甩了吧!
对于这些人并非善意的注视,李清微的表现是根本不予理会。她心安理得地穿着吊带裙,画鲜艳的妆,频繁的抽烟买啤酒,放肆而不屑……这样的她自然招来流言蜚语,但我渐渐发现,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人,其实都是害怕她的。
我注意过好几次,不管永安街有多少无所事事的人在街口聚集,只要李清微走过去,哪怕是最泼辣的妇女,也会立刻噤声,一言不发。
尽管我知道,当她离开以后,那些人的议论声便可以将整条街覆盖。可是,她在经过众人时无人敢惹的气场让我明白,人们对不了解的食物,有着天然的恐惧。
后来,我有学有样,用冷漠寡言掩盖心中的恐惧不安。果然,在渐渐将自己伪装得无法揣测之后,会让他人找不到攻击的破绽。永安街那些最开始跟着大人们一同对我表示不屑的孩子们,竟在这种无声的镇压下,对我充满了畏惧,甚至于,哪怕一走一过时不经意被我看了一眼,便会立刻吓得跑回屋子。
只有那些缺乏保护的人,才会自学成才,学会保护自己。
那些因为害怕而钻进父母怀里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有些人即使恐惧到极点,也只能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独自撑下来。因为,他没有地方可以躲。
我知道,李清微之所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整天逍遥自在,不过是因为,她在乎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她一直在等,像一个等待前线战况的君王,任凭前方的人厮杀流血,她只要最后的结果。
而这关乎胜败的等待,何其煎熬,每天的日出到日落,对别人来说只是十几个小时,而在李清微眼里却像是一生,那样漫长。
在等待中,她从一开始的笃定自信,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顺着窗外望去的眼神,开始被深深浅浅的落寞覆盖。再后来,她喜怒无常到极点,有时候看着我,会生出一股异常温暖的软弱,可是下一秒,所有温情都从眼底抽离,目光里满是尖刻的恼怒。
在她终于开始发飙的时候,我也已经学会了冷眼旁观。她不让我喊她妈妈,那我就不喊。我饿了就自己找东西吃,身体不舒服就去抽屉里翻止痛药……同一屋檐下的母子,彼此间没有任何相依为命,对视的眼神里甚至在深深地怨恨彼此。
我不知道再继续下去,李清微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会精神分裂还是得忧郁症?而事实上,在正常的精神领域及降低到极限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陆尧天,我非合法意义上的合法父亲,李清微爱的死去活来的男人。
他出现在一个极为平常的上午。我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折着纸飞机,听到外面传来慢条斯理的敲门声。客厅里的李清微再自然不过地走过去开门,然后,我就看到了至今仍令我唏嘘不已的一幕——
李清微刚把门打开,一只手便伸过来,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紧接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进来,脸上面无表情,眉宇间透着与生俱来的凶狠。
那是我记忆力,对陆尧天第一次有了完整且深刻的印象,他让我想起了香港电影里那些杀人如麻的黑社会大佬,可以一眼不眨地除掉任何他看不顺眼的人。
多年以后,陆尧天在我面前,已经颓废得不成样子,脸上再没有那样残酷不羁的表情,他却笑着对我说:“陆连城,你终于费尽心机扳倒我,可你想过没有,现在的你,就是从前的我。”
而此刻,面对着狰狞残暴的陆天尧,我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他那样的相像。
他一只手仍然紧紧掐着李清微,毫不费力的就让她生不如死——就好像这么多年,李清微自以为拿着必胜的筹码出逃,可是她得到的却是日夜等待的煎熬。对陆天尧来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找不到,只有他想与不想。
在李清微渐渐挣扎不动的时候,陆天尧终于松开手,接着瓷胎优雅地坐在沙发上,目光突然朝我看了过来,看不出任何感情。不知道是出于哪种情绪,我并没有因为畏惧而别开眼,反而不自觉地抬起了下巴,跟他对视。
陆天尧突然笑了,目光里有种诡异的认可。
挣扎许久终于将呼吸调整顺畅的李清微,忽然一把拉过我,冲着陆天尧淳淳善诱:“快,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