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每天回到陆家,都会看到一个端庄优雅的身影站在大门口,那是名正言顺的陆太太,也是陆小姐的妈妈,沈世锦。
其实,只要看看这个女人,多少会明白陆轻浅内敛安稳的性子从何而来。在我看来,如果陆轻浅的眼睛是一汪湖水,那沈世锦的眼底沉睡者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死海,浑身散发着深蓝色的压抑,死气沉沉。只有见到陆轻浅的时候,她身上的压抑才能暂时驱散,一抹自心底发出的微笑不觉涌上嘴角。那是一个母亲,等着她亲爱的小女儿走过去,笑容放大到最完整的灿烂,接着母女二人牵手向屋子走去——她们并不知道,这个每天习以为常的画面,像个闷钝的锯子,缓慢而生硬地撕扯着我嫉妒的神经,痛得我无法呼吸。
就因为这痛感太过强烈了吧,所以便渐渐淡化了我对陆轻浅的愧疚,最终麻木。
不管我怎样愤恨,不管多少人代替我向她挑衅、给她的生活造成无休无止的麻烦……可到了最后,孤苦而荒凉的依然是我,内心空洞无所依靠的也是我。她用轻快的声音编造各种理由跟她的妈妈解释一身邋遢的原因,她的妈妈给她原谅给她呵护给她笑容——这就是我百般煎熬换来的结果。
有那么一次,在我思绪复杂的时候,猝不及防地看到陆轻浅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小小年纪,却拥有那样锐利深沉的眼睛,甚至还泛着点点得意,仿佛在说:“我不怕你。”
那样洞悉一切,那样胸有成竹。
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她到底用怎样的情绪去衡量我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被她看过那一眼,我既有点恼羞,又隐隐觉察到一丝兴奋。
年少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不过总有一些事不被忘却。可能是男孩子情窦初开第一次喜欢女生,也可能是女生开始连日记里都不肯坦白某些事情。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师范大学迎来了建校八十周年的纪念日。这件事在当时可谓不小的轰动,连同附小也一起被牵扯进来,说校方借题发挥也好,没事找事也罢……总之,庆祝大典筹办得如火如荼,整个学校都围着“八十周年”这一貌似辉煌的历程打转。
一向玩世不恭的滕浩洋对此嗤之以鼻:“嘁,不就是王婆卖瓜,自我吹捧,到时候好拉赞助嘛,没种!”
看着他一脸不屑横在窗台,把校服穿得松松垮垮,双脚很是悠闲地搭在旁边的桌子上,我还真看不出来这所学校里,有谁会比他滕大公子更有种。
对比他如同小愤青一般的讽刺态度,我倒没什么感觉——与我无关的事本来就没什么计较的。
可是,陆天尧在饭桌上漫不经心一句话,倒让我改变了看法。他说的是:“过段时间可能要去一趟你们学校,有个校庆要参加。”
说完以后,他喝了口咖啡,继续看报纸。
我却暗暗了解,这次校庆非同小可。陆天尧每天日理万机,肯花时间去参加,必定意义重大。
而他特地告诉我他要去,当然不止是说一句话那么简单。
这么多年,不管我拿回家多么漂亮的成绩单,都没有人去看。但我知道,陆天尧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他越是表面上不屑一顾,我就越不可懈怠,不能被他看扁。
他要来参加校庆,那么,我自然要为校庆做些什么。
当我告诉滕浩洋想要参加校庆大会演出的时候,那家伙满脸的不可置信,一拳砸在我的胸前:“我靠陆连城,没看出来,你这货这么俗!”
一个瞧不起校庆的人,自然也就瞧不起想要参加校庆演出的人。我没资格批评他的轻视,所以坦然微笑,对他说:“对,就是这么俗,想出个风头。”
滕浩洋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前一亮,贱笑着揽过我肩膀小声开口:“喂,哥们儿,你是不是想搅局?要是能把校庆弄砸了,那可就过瘾毙了!”
我配合他笑得十足阴险,接着轻声回了他一句:“不是。”
那个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的家伙,立刻僵住了。
不过,尽管他一再表示对我非常失望,他谨代表全球生物非常之看不起我,却还是领着兄弟们帮我想辙。
校庆大典操办得隆之又重,而且附中与附小师生众多,想要登台自然不那么容易。不过,简单的办法倒不是没有——直接去文艺部捐赞助。当然,这个没有任何含金量的途径被我一口否决了。
“算你还有点尊严!”滕浩洋对我很是赞许,接着提出了第二道方案:“可以去找初中部的文艺负责人,哥们儿跟你一起去,软硬兼施,肯定把你弄上场!”
说实话,我还真想见识下他的招数。
一众人等就这样浩浩荡荡杀进了文艺部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空荡荡的一个老师都没有,只坐着一个同年组的女孩。看见我们,她不疾不徐站起身,礼貌而客气地冲我们问:“请问找谁?”
看来是白走一趟了,我泄了口气,回头冲滕浩洋打趣:“刚才谁说要软硬兼施来的……”
滕浩洋不手软地出手戳我后腰,却被我一个闪身躲过去了。他打了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正看到屋子里的女生冲他侧目,立刻抬起下巴装无所谓,冲那女孩开口说:“我说程粤,文艺部怎么就你一个活人?”
程粤?印象模糊的一个名字,却想不出任何交集。不过滕浩洋豁然交友广泛,跟谁都能没轻没重开玩笑。
闻言,叫程粤的女孩皱皱眉头,反讽道:“滕大爷,咱们文艺部谁招你了?”
敢跟滕浩洋叫嚣,可见这女生也不是善茬。眼看俩人就要起火开战,我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越过滕浩洋,冲她缓声发问:“请问,报名校庆演出应该找谁?
听到我插话,滕浩洋立刻想起此行的目的,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好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子先忍她一忍”。我冲他感激一笑,接着转头,再看面前的程粤,微笑依旧。
程粤抬头看了看我,接着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是你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味这句话,她已经低下头从桌上拿起一支笔,接着满脸认真地问我说:“你想报什么节目?”
“我……”我刚张嘴,滕浩洋那厮又凑了过来,抢在我面前发言:“原来你负责这个啊,这就好办多了,陆连城是我哥们儿,程粤你可得通融点!”
程粤看向滕浩洋的表情——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了,看得出来她不怎么爱搭理他,直接把目光移到我身上,再次问我:“陆连城,你想报什么节目?”
为免某人再度插嘴,我立刻言简意赅地回答:“钢琴。”
程粤拿着笔,却没有想要登记的动作,只是一直两手交替的把弄,继续问我说:“那,弹什么曲目?”
我有点发愣,说实话,倒真没想好要弹什么曲目。不过,面前额程粤似乎有几分不自然,我稍微思索,变领悟了些许缘由,便反过来问她:“程粤,是不是我跟你报了名,就一定能上台表演?”
目光直视,定定地盯着她,我打赌她不敢迎头望过来。
果然,她只是轻描淡写扫了我一眼,接着略略思索,然后坚定地点头:“对,你在我这里报名,我就能让你上台。”
轻轻一笑,报名之后的事由谁操心我并不在乎。反正,对我来说,只有结果最重要。
眼波流转,我继续望着程粤,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诚恳:“那么你说,这么重要的场合,我该弹什么?”
我早说了,城府这个东西,都是提早修炼的。
所以,就在别人还对花季朦胧摸索其中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运用了。
我当然看出了程粤对我的好感,在这所学校里,对我有好感的女生不止她一个,女孩子欲言又止的眼眸,是沉淀在心底的单纯爱慕。
也有大胆一些的,会热情高涨地跑来送礼物,把心里话写在粉色信笺上,或者干脆直截了当到我面前说出来……对于这些好意,我能做的,便是谦和淡然地推辞拒绝。年少懵懂的儿女情长实在无法让我感动,只觉得幼稚可笑罢了。当然,我可以拒绝,却挡不住执着着接二连三的冲锋陷阵——同样的事在滕浩洋身上,人家是精神百倍,以万人迷自居;换我,只觉得烦恼琐碎,哭笑不得。
程粤跟那些疯狂女生最大的不同,只不过多了点矜持含蓄而已。
还有就是……她心甘情愿地帮助我。
我不认为这就是利用,而且她并没有告诉我,让我上场的代价是切掉了她自己的表演秀,那么我当然没必要因为感激,就奉献一段花枝招展的爱情秀给她。
有些付出,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什么欺骗与圈套,既然她觉得值得,我也诶必要愧疚自责。
她帮我选了一首演奏曲目,气势磅礴而悲壮的《出埃及记》。我看着她递过来的曲谱,厚厚一叠,绝对不简单。
《出埃及记》,圣经里紧随创世纪之后的篇章,蒙神恩眷的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跨越红海,走出埃及,去往神的应许之地。
向往自由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庞大,会让单枪匹马的摩西胆敢穿越红海?
只因为他相信。
我出神地看着乐谱,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将纸张刺破,内心里蠢蠢欲动着一个声音:“陆连城,你也可以穿透一切束缚,去往你的自由之地。”
那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