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夏丽公主独自站在深夜的露台,如水的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这是冰国的晚秋,消融的海水时而波涛怒吼,时而平静如一颗巨大的宝石。神秘的夜幕繁星点点,闪烁着无人能懂的光芒。
她还不到二十二岁,按冰国的传统还要过三年她才能加冕为王,可是她早已不堪重负。
洁白的掌心忽然若隐若现地跳动着一颗蓝色的痣,她的心也随之颤动,这说明,有一位对她很重要的亲人已经离开人世。
她极目远眺,远处是一座高高的雪山,雪山上有一座雄伟瑰丽的神庙,她唯一的妹妹的在那里跟随大法师学习王室礼仪和技能。那里是安全的,大法师有能力保护她的妹妹花雅。除了花雅,世上还能让她掌心跳痣的人只剩下她极为倚重的叔父、沙月老亲王了。
藤真出现在他身后,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他能如此随意地出现在这里并非因他武艺高强,而是得到了阿夏丽公主的特许。他默默凝视着公主那一头长及脚踝的波浪般的秀发,在深暗的夜空下闪耀着晶莹的冰蓝色的光彩。她的背影看起来高贵而孤单。
“是不是亲王……”她疲倦的声音掩饰不住一丝颤抖。她熟悉他的气息,不用回头便能感知他的到来。
“是的,公主。”他面对着她的背影行礼,恭谨地回答。
阿夏丽扬起头,不让眼泪从眼眶落下。她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然后才回过头,没有戴面纱的面容美得惊世骇俗。
“是暗杀?”
“是。从身手和打扮来看像是幽冥国子民,现已被同党救走。”
“对方有同党?”
“是。像是幽冥国没落的隐族的传人。”
“幽冥国?”
阿夏丽簇着眉低头沉思,千头万绪等着她在瞬间理清。藤真安静地等陪着她思索,他发现从几何时,她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了他初见她时的清澈无忧,剩下的全是忧郁。
“真,你说幽冥国会插手冰国的内战吗?”她用担忧的眼神凝视着他,仿佛他的答案就是结果。
“即使参战也是帮助公主,老国王不是和幽冥国有联姻的约定吗。”他知道她的担忧,如实的回答可以带给她些许安慰。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可是她来不及察觉。
“如果我如约嫁去幽冥国,守护冰国的重任就会落在花雅的肩上。她还小,我真希望她可以多享受几年公主的快乐。”与藤真不同,阿夏丽的语气充满感情,“真,他们迫不及待地行动了,我该怎么办?”
他避开她注视的目光,冷静地说出了自己对整个局势的看法。
“请公主放心,目前他们的实力还不足以抗衡王室。属下定然力保公主周全!”他慎重承诺。
听完他对局势的分析和日后的安排,她欣慰地舒了口气,颔首同意了他的每一个决定。就在他行礼后转身即将离去时,她突然叫住了他:
“真,请答应我,如若日后发生什么不测,务必以大局为重,万勿以我为重。”
他站住不动,静静地看着她,只一眼,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他有点生气——她身为冰国最高的统治者却总是把自己的安危放在最后。可是他回答时的语气依旧不带一丝感情:
“请恕藤真不能答应。公主,您别忘了,我是您的保护者,保护者有保护者的荣耀和使命。”
阿夏丽公主愣住了。
藤真走了,海水拍击海岸的声响把她拉回到现实。海的那边,巨大的圆月渐渐隐去,这意味着新的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一轮红日从远方的海面冉冉升起,一夜未眠的阿夏丽裹了裹披风,满含深情地向远方眺望,在她目光再次停留在冰国最高、最宏伟的神庙。在冰国,每一位公主年满十六岁之后,会由当朝统治者以一种盛大的仪式将其从神庙迎回王宫。
这一年花雅小公主正年满十六岁。
二
影子将受伤的愚者带进他们约好的屋顶,熟练地替他检查伤口,然后,她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为苍白——愚者所中的暗器有无法可解的剧毒。
凛冽的寒风从屋顶呼啸而过,内力在慢慢流失的愚者渐渐感到凉意,那是一种越来越深不可抵挡的凉意。他安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异常平静,他忽然很奇怪,这个严寒的国度的子民为何会依恋他们的家乡,依恋这个如此不适合生存的地方。
影子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愚者的体内,然而,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始终如同蒙上了一层冰霜。
“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他温柔地制止了她的白费力气,从卸下滑稽的假胡须开始,慢慢的卸下所有的伪装。
终于,露出了一张她熟悉的还算年轻的男人的脸,右脸颊上那道无法消失的疤痕依旧。许多久远的哀伤混杂着甜蜜的往事随着那道疤痕一齐浮现在她心头。
愚者右脸颊的这道疤痕是在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为了救她而留下的。因为暗杀对象的刀锋太过凌厉,加上错过了上药的时间,所以一直未能完好。
一滴热泪无声地落在疤痕上,给寒冷中的愚者带来瞬间的暖意。他想伸手为她擦拭眼泪,但他的手已经没有力气。
“杀手是不需要眼泪的。”他慎重地告诉她,浓眉微皱。
“你真是够愚蠢的,居然甘愿为了几箱珠宝魂断异乡!”她恨恨地骂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接连地滑过她光洁的脸庞。
他笑了,笑容有点孩子气。他初来冰国时,最想念邙姬的酒、魅音的歌、还有她,现在,她就在他的面前,他却忽然心里没有了其它。一个杀手在临死前,可以看到有人真心为自己悲伤流泪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不要哭了。死,对于一个杀手而言并没有那么可怕。还记得小时侯我带你一起放纸鸢吗?我说过,只有让纸鸢自由自在地飞,才可飞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就是一只纸鸢,被杀手这根线系着,想飞也不飞高,哪里都待不久,把自己的命的放在别人的手里,无能为力。”他冷静地看着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毫不隐瞒:“我不想再过每天需要易容的日子,不想再做一个杀手,不想有一个歌姬只因为看过我没有易容的脸就会被杀死。我是杀手殿堂顶级杀手却连我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她对你真有那么重要?只因我杀了她,你就抛下我远走他乡。”
“我会来到这里,不是因为你杀了魅音。我没有怪你,从小到大,不管你做错什么我都不怪你。我会来这里,是因为他们答应我,如果我暗杀成功,就给我一个冰国子民的身份。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再做一名杀手,可以在一个新的国度重新开始。”
她惊诧地凝视着他,如水的目光充满怜悯和忧伤。她为他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的悲哀是因为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而她的悲哀是明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却不能帮他得到。杀手殿堂的每个杀手,都不过是神父手里的纸鸢,再有本事,飞得再高,也终究挣不断系在他们身后的那根线。
夜色越来越沉重,寒风也越来越刺骨。她抱着他,安静地流泪,她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流泪滋味。
他们似乎很久没有这么亲近了,自从他知道她杀了魅音之后,就一直不愿理她。
不知何时,黑暗的夜里飘起了稀疏的鹅毛雪,那白色的晶莹的精灵,沉默地温柔地落下,先落下的雪花很快又被后落下的雪花覆盖,一层又一层,越堆越厚,无休无止。影子极力散发着自身的热量,让所有企图靠近愚者的雪花在半空中融化,她不想让他再增加一丁点的寒意。
愚者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之前一心想来到这里,现在却忽然很想回去。可是现在,他已经回不去了。
“你可知我为何会钟情于魅音?”
她止住眼泪,安静地听他说话,现在她一心只盼他平安无事,再也不去计较其她。
“只因她长得像你。”
她愣住了,心忍不住颤抖。
“你每次跟踪我去歌舞坊都留在屋顶,因而没有看到她的样子。其实,她和你一样,目光清澈如水。每次听她唱歌,我就想起我们小时候在杀手殿堂的后山放纸鸢,你总是笑得天真无邪。我知道,自己总要一天会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地方总是让人寂寞,我要找一个人陪我,你不走,我只能带走她。看到她我就会想到你,可是,你为何要杀她?”他耗尽所有的力气清晰地说完了原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说的秘密。上天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让她陪着他,或许正是为了让他不留遗憾。
她静静地听着,像一桩雕塑。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无声无息地流,仿佛直到此时,他们彼此才真正认识。
“神父……”愚者突然惊异地叫唤一声。影子回过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却是空空如也的另一个屋顶。等她再回过头时,愚者已经永远地失去呼吸。不管她再耗费多少力气,也阻止不了他的身体在她怀里一点点慢慢冷去。
“你这个愚蠢男人,为何不早告诉我你心中所想,如若你早说,我拼死也会让你们在一起。”
她温柔地喃喃诉说,小心地、用力地抱着他,不厌其烦地看着他仿佛熟睡的面容。然后,在空荡的屋顶痛彻心扉,放声痛哭。
远方有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那种极致的红和极致的白在天地间交相辉映的别样的壮美,这样的美景是在幽冥国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遥远的晨钟响起,宣告着冰国新的一天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