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光如银。
同一个夜晚,幽冥城的月朗风清与清风镇的雷雨交加恍如两个世界。我站在半山庭院的前院中,面对着飞流直下的瀑布,内心深处仿若瀑布与山石在沉重撞击。
我将手掌与眼睛平直,安静地凝视着掌中的记忆珠。它在我的手里就像一颗刚留下来的眼泪,里面的忧伤还没有被风干。
灵力破解记忆珠的刹那,我似一缕附身于影子的幽魂闯入她的记忆。我看到她看到的一切,我感受到她感受到的一切,仿佛与她合二为一,但我又似乎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思索。
在影子的记忆里,我见到了少年时的愚者,一身白色锦袍,眼如弯月;见到多年前的的神父,从未改变的一袭黑袍,白色面具;见到在水池边纵情喝酒的邙姬,在夕阳的金色余晖里笑得洒脱自在;见到年轻时的绣娘,坐在窗前细心地为影子缝制衣衫……往事一幕接一幕,如同裹在风里的浮光掠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连贯,时而转瞬即逝。
当回忆到双五节羽箭射入影子心脏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使我从她的记忆里退出。凝视着手里紧紧握住的记忆珠,心上还留着影子记忆里的疼。死者的记忆是不会骗人的,我相信我所见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于是,我明白了,愚者为何会死,影子为何会死,邙姬为何会死。厌倦做一个杀手,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的错。
夜已深,奇怪的鸟鸣更加映衬出山林的寂静。我手指轻轻一弹,手中的记忆珠便一滴眼泪融入瀑布,同流而下,瞬间不知去向。然后,我吹起了我的短笛,幽幽的笛音与瀑布声融为一体。
神父不知何时出现在的身后,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
“双子星,你有心事?”
惊觉神父的到来,我停止吹笛,恭谨行礼:
“双子星误杀了邙姬,自知有罪,请神父责罚。”
“你没有误杀,是她该死。”我惊诧地抬起头,看到的依然是那一张面无表情的白色面具,声音仿佛是从面具之后很远的地方传到我的耳边,“她已经起了异心。一个对殿堂起了异心的杀手绝不能留!”
我沉默不语。也许,沉默是一个杀手能够选择的对神父的话不认同的唯一方式。但无所不知的神父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我别有意味的沉默自然逃不过他的审视。他说:
“当初,邙姬明知道愚者想要脱离殿堂却刻意隐瞒;知道影子容易受愚者蛊惑偏帮她去到冰国;明知道惊风是刑天的亲信还私自将其留在身边;当她听说殿堂要找九曲回魂针时,不是帮着找寻,而是连夜赶去报信。如此种种,如若再留她,只会遗祸殿堂。”
“是”。我麻木地虚应着。
我回想起邙姬愤恨锐利的眼神,她在绝望中带着一丝希望问我,故意与她说起九曲回魂针是不是神父的意思?她的眼神震慑了我,说明她临死也不愿相信神父已经决定放弃她。夜风吹到了我的心里,吹得我心凉如水。我问:
“神父,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和邙姬同样的结局?”
神父眼睛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用冰冷的双手扶起单膝行礼的我,口气里难得地含有一丝温情:
“怎么,你怕死?”
我臻首轻摇,认真地回答:
“死对一个杀手而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被失去了神父的信任而不得不死。”
神父的口吻更加温情,他说:
“你和他们不一样,当你找到自己的族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回到殿堂,可见,你对我是忠心的。忠心的杀手是应该受到奖励,现在,殿堂人才寥落,双五节一役后我身边可用之人只剩下你一个。幽灵虽聪慧敏捷,但受先天骨骼限制,武功修为毕竟有限,如若你愿意,可接替邙姬担任殿堂使者一职?”
我依然摇头:
“邙姬可以做一名大隐于市的杀手,而双子星不行,双子星宁愿一如既往只听从神父的调遣。”
神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回答甚是满意:
“既然你不愿意做使者,我亦不勉强。幽灵设计,以坐山观虎斗之法杀了两虎,取得了鬼草,现在正在过石头滩,你可跟随其后,必要时,暗中助她一臂之力。”
“是。”我低头应答。
交代完任务,神父再一次深深第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语不发,同往常无数次那样,如一只黑色的蝙蝠融入无边的黑暗,静寂地离我而去。月光温柔而冷淡,如稀薄的牛乳笼罩了整个树林和半山庭院。
我没有马上下山,夜还长,我想在桃树下多吹一会短笛。作为一个杀手,心里有太多的事是不适合去执行任务的。
二
烈日当空。
传说,只有过了石头滩的人才有资格见到帝休。但过了石头滩却不一定能见到帝休。在牛首山和石头滩之间的地段住着一个从石头滩回来的中年男人,他虽没有带回帝休,却从此有了带领寻宝队伍进石头滩的资格。中年男人说,让他做领头人可以,但寻宝的人数至少要达到十人。幽灵便是第十个加入寻找帝休队伍的寻宝者,她找到中年男人时,一群人正急于出发,一心都在寻宝上,无人顾及到她。
寻宝之人在外围是难以想象到石头滩的险恶的,尽管领头人之前有强调,石头滩是一个迷阵,但接下来发生的状况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行人走进石头滩的那天大概是一年当中最热的一天,头顶上猛烈的阳光仿佛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吸走人身上所有的血液。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干硬的石头上闪烁着刺眼的白光,让原本头晕目眩的寻宝人更加难受。一行人走了一圈又一圈,筋疲力尽之后,居然又回到了原地。
队伍中,一个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突然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努力地挣扎了一会,最终安静地不再动弹。他需要水,可此时,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愿意将生命之源分给他。
领路人走上前翻了翻他的眼睛,确定他已经断气,于是,熟练地捡走了他的包袱,里面应该还留有不少钱财和些许食物。
没有人阻挡领路人的做法,一个人连命都没了,留下这些身外之物也毫无用处。此时,一行寻宝的人能不能走出石头滩,唯一的希望就在于领路人能否找到出路。大家都累了,自发地停止了前进,或蹲或靠地原地休息。队伍中不少人开始后悔自己的寻宝之旅,他们并不是除寻找帝休之外没有生路,只不过是因为贪心而决定来此碰碰运气。
“看来我们是迷路了。”领路人的话不啻晴天霹雳,“与其一群人一齐等死,倒不如分开行事,听天由命,谁的运气好,也许还有条活路。”
领路人三十岁左右,目光精明中透着鹰隼,他看起来也着实累,但比起他人明显精气神要足。当初大家请他带路时曾有言在先,他只管带路,不管生死。可是,谁也不曾料到一个曾经出入过石头滩的人也会迷路。
“这石头滩原是一个石头阵,据说是仙人为阻止世人寻找帝休而设,随天地日月而变,我们会迷路并不奇怪。”
领路人虽然看起来也是口干舌燥,面色倒是坦然,仿佛一行人会陷入此种境地与他毫不相干。
十几人的大队伍很快被分割成数个小队伍,或三人,或五人继续凭感觉朝未知的方向出发。相信领路人的继续跟着他走,不再相信他的人选择了与他不同的方向。很快,空旷的石滩上只留下两个没有他人愿意与之同行的人:其中一个身着青衣,黑而凌乱的头发配上黑色的脸,看起来有些憨傻,一路上他都不吝将自己的水救济他人,直到自己因无水而口干舌燥时,却无一人愿意施舍于他;另一个身着蓝衫,面色偏黑黄,看起来瘦弱不堪只会拖累他人,一路上他都表情冷淡,沉默不语,似乎谁也不放在眼里,众人讨论怎样找寻生路时,他却独自端坐在一块突兀的原石上闭目养神。
其余的同伴越走越远,落单的幽灵却坐在原石上犹如入定了一般毫不在意。一路上都没有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唯有青衣男子对她格外关注,她本想设计使之离自己远点,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留下他和自己同路。
“走吧,过了石头滩还要找少室山。”听青衣男子笃定的口气,似乎早看出幽灵有出石头滩的办法。
幽灵睁开一双清澈如水的美目,四周扫视了一遍,眼见其他人都走得不见了踪影,她这才不慌不忙地跳下原石,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一支竹哨和一条长长的红布。在青衣男子疑惑的注视下,她对着天空吹出一串嘹亮的乐声,不多时,远处天空便出现一个小黑点。等到黑点近了,青衣男子才知道对方唤来的是一只苍鹰。幽灵对苍鹰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苍鹰便如听懂了般乖乖落在原石上,任由幽灵在自己的脚上系上红布条。幽灵再一挥手,苍鹰便矫捷地直飞而上,醒目的红色布条随着苍鹰的飞行在半空中飘摇,幽灵和青衣男子连忙施展轻功紧随其后。
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又见到了久违的林荫和黄土大道。幽灵收回苍鹰脚上的红布条,再回首时,那一片广阔的石头滩似乎并不如身陷其中时所见那么浩瀚无垠,隐约可以眺望到滩那边的绿荫,如同一线镶嵌的绿色花边。青衣男子回首,见不到石头滩上其余人的影子,便问幽灵:
“你既然有离开之法,何不早说?”
“我为何要早说?”
“早说,所有的人都可以得救?”
“救他们做什么?他们死活与我何干?”
“你……”
青衣男子大概从未见过如此轻视他人生命还理直气壮者,一时语塞。见幽灵不再理他,他便顺着幽灵的目光一同凝视着石头滩。
“奇怪,如此看来这石头滩应该不难过才是。”
“我明白了。”
青衣男子的话无意中提醒了幽灵,只见她双手合并周身启动灵力,以破除幻术之法,破除石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