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高能,又是谁?
现在,我只知道自己叫“1914”。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四点三十分。
第二本小簿子又被我写光了,现在换了第三本小簿子,铅笔也被我换了第二支。
动笔之前,我把头靠在墙壁上,似乎能感到地底的某种力量。通过整栋监狱的建筑,传递到每个房间里,虽然极度轻微难以被发现,但牢房里的小臭虫们却躲开了。
外面的长廊又响起比尔的嚎叫,接着其他囚犯的咒骂或喝彩声。
有时候,我们无法知道自己会造成什么后果,有可能会救一个人,也可能会杀一个人——这就是人生,很残酷,也很现实,没人能够彻底洞察过去,也没人可以完全预知未来——这就是世界,很大,也很小。
我的过去是什么?丢失的记忆仍然未恢复,我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过去。
至于未来,需要我自己去发现,但我将一辈子关在这座监狱里。
肖申克州立监狱=我的未来?
不……
还有,那双鹰似的眼睛,不会让我看到未来,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我在这里的未来,也许只剩下几十个小时。
所以,我有了一个计划,就在明天。
这是我的秘密。
应该让老马科斯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这里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轻轻坐到他的身边,老头警觉地放下书本,瞥了瞥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你有事要和我说?”
看了一眼铁门外面没人,我把嘴凑到他的耳边——
“我要越狱。”
沪杭铁路动车组。
这是我最近第二次去杭州,低头看胳膊上的黑纱甚是扎眼。虽然我不是高能,高思祖也不是我的父亲,但我仍要为他披纱带孝,他是我的第二个父亲。
抬头看到那张混血的面孔,乌黑的眼睛眨了眨:“高能——不,现在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叫我无名氏吧。”
苦笑一声把头靠在颤动的车窗上。昨天从妈妈的银行帐户里,提了两万元钱还给莫妮卡。妈妈从未怀疑我是她的儿子高能,我也不想戳穿这个秘密,只能骗她说今天要去郊区给父亲看墓地,可能很晚才回来。
只有莫妮卡知道我的秘密,她这双神秘的眼睛,究竟还藏着什么?我已确定不是高能,对她还有什么价值呢?
“好,无名氏先生。”
她一把拉过我的手,胳膊挽在我的臂弯内,这大胆的举动让我惊骇不已,难道美国回来的女孩都那么开放?
“不怕沾到我身上的晦气吗?”
混血女孩温暖的肌肤紧贴着我,肉与肉的摩擦,身体间的化学反应,让毛细血管迅速扩张,胸中小鹿狂跳不已。
“你身上的黑纱?”她诡异地瞪了我一眼,“连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莫妮卡,我身上带着孝,你不能,不能这样。”
我像一个胆怯的逃兵,挣脱了她水蛇般光滑的胳膊,连耳根子都涨得通红。
“听着,无名氏。对于你父亲的去世,我同样也很难过,但活人毕竟不能为死人所累,你还记得你父亲为什么自杀吗?不就是为了你的平安与幸福吗?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你就要获得幸福,一定会安心长眠的。如果你永远生活在痛苦中,永远都禁锢自己的心和身体,那么你的父亲就白白为你牺牲了!”
这番话使我愣了半天,我看到她眼睛的秘密——
“你这个家伙,不管你到底是谁?但你确实挺可怜的,但我绝不仅仅是可怜你,而是因为你的傻,你太傻了,太单纯了,就像一张没被污染过的白纸。傻瓜,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傻得有多可爱!”
“不,我只感到自己很傻,却从没觉得自己可爱过。”我无奈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灼人的目光,“我甚至经常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脸,厌恶自己的性格,厌恶自己的人生。”
“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许吧。”
莫妮卡摇摇头却笑了:“无名氏小子,你刚才又偷看了我的心里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才不要看别人的秘密,我只想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为什么对我态度更亲密了?既不像一开始的满嘴谎言,也不像后来的野蛮粗暴,更不像最近的沉重怜悯。
列车驶入杭州车站,一下车就解决午餐,打车前往太平洋中美医院杭州分院。
车子开出杭州市区,窗外又是满眼绿色丘陵。再度来到龙井山区,心情却已截然不同。忽然头顶一片漆黑,接着是前头一线幽光,我和莫妮卡都被大山吞噬,出租车开进白鹿山隧道——这是我,不,是高能,一年零七个月前出事的地方。
随着车子飞驰出隧道出口,心跳也加快到了顶点,眼睛无法适应隧道外的光线,那块导致撞车的致命岩石,已与出租车擦肩而过。回头再看车后窗,只见隧道张开血盆大口,吞入又吐出无数辆汽车,岩石仍然威严地矗立。
开出去不到几十米,车子就拐入一条岔路。在茂密的绿树掩映下,有一道白色的大门,挂着一块牌子:太平洋中美医院杭州分院。
我和莫妮卡在医院门口下车,距离当年发生车祸的地点,果然还不到五十米!从医院的三层小楼眺望,可以清楚得看到隧道口的岩石。
医院外面看起来不起眼,里面却极其现代化,莫妮卡也赞叹了一声:“好像回到了美国!”
护士小姐主动迎上来,微笑着询问需要什么服务,莫妮卡强行挽住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哎呀,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许多事情都忘了,我怀疑是不是得了失记症?”
她拿出了美国护照,来这看病的大多是老外,护士小姐对她更加殷勤了,倒是把穿着便宜衬衫的我晾在一旁,但莫妮卡挽着我的手说:“老公,陪我去看医生。”
原来她要和我假扮成夫妻,让戴着黑纱的我额头狂汗。护士领我们走进一个房间,年轻的医生热情地招呼,莫妮卡像真的一样回头瞪着我说:“啊?你是谁?我怎么会挽着你?”
我只能尴尬地给医生使了个脸色,轻声说:“失忆症!”
在莫妮卡坐下来接受医生的检查时,我装作摸香烟退出房间,正好遇到外面的小护士,我立刻问:“小姐,请问你们的华院长在吗?”
“华院长啊,他一般都在上海的医院里,但每周三都会来杭州分院一次。”
周三不就是今天吗?将计就计道:“我和华院长约好了在他办公室见面的。”
“好的,我带你过去,他大概三点钟到吧。”
小护士把我领到院长办公室,这里装修得豪华气派,她给我倒了杯茶就离开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便把门关上仔细观察,墙上挂着院长的照片——果然是华金山,我记忆中第一个见到的男人,背景却是美国的金门大桥,看样子还显得年轻,想必是他在美国留学时所摄。
坐到院长大人的椅子上,偷偷打开他的电脑,在医院的工作文件夹里,找到了病人资料登记表——记录从医院成立至今,所有登记治疗过的病人资料。
直接翻到2006年11月的名单,轻易地找到了“高能”两个字,入院时间是11月17日23点。
同时还有另一个病人入院,名字叫“古英雄”。
看到“高能”这个名字时,心里便颤抖了一下,但接着看到“古英雄”三个字,我的心脏几乎要爆炸了。
古英雄?
脑子闪过几道电光,似乎隐隐浮起什么,浑身的血液冲上头顶,手指紧紧抠进掌心。但在剧烈的电闪雷鸣后,大脑却归于可怕的黑暗,一切都如同消失的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这个名字一定不简单!
再看“高能”接下来的资料,“交通事故导致大脑损伤深度昏迷”,资料显示“高能”在2006年11月底,被转往中美太平洋医院上海总院。
与“高能”同一天同一时刻被送入这家医院的“古英雄”,后面的资料却写“交通事故导致颅骨骨折,死亡时间:2006年11月17日23点50分。”
毫无疑问,“高能”与“古英雄”,就是在杭州白鹿山隧道车祸的两个受害者。“古英雄”被送到离事发现场不到50米的医院不久就宣告死亡,而“高能”幸运地活了下来成为植物人,并在昏迷一年之后奇迹般地醒来——就是我。
但我不是高能!
恐惧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现后面有扇金属门。门被紧紧锁住打不开,而且是指纹识别系统的门锁——究竟什么宝贝藏在里面,需要指纹识别系统?
满腹狐疑之时,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华院长独自走进房间,一看到我就惊呆了。
“你——”
我飞快地冲上去,把办公室的房门反锁起来。然后将华院长推到墙边,又一把堵住他的嘴,看着他惊恐的双眼,在他挣扎反抗之前,先给他了重重的一拳!
血管要被愤怒挤爆了,肾上腺素急剧分泌,这些天忍受的全部痛苦,都集中到了我的拳头上,华院长立时鼻子开花,鲜血染红了他名牌衬衫的领口。
这家伙已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当我感觉快把他掐死的时候,才松开手说:“混蛋!告诉我,我是谁!”
“啊!”他终于喘出一口气来,“高——高——能!你疯了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屁!”
又一次把他的头顶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睛狠狠地问:“只有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不是高能!”
“你!”院长的目光更为惊骇,从喉咙眼里吐出几个字,“你知道了?”
“是!我是谁?”
他却闭上眼睛:“你,你不该知道这个秘密,会给你惹来杀生之祸!”
“去死吧!”我愤怒地把院长顶到那扇小门上,“这里面有什么?把门打开!”
“不行,里面是医院的机密实验室,外人绝对不能进去!”
“那我就更要进去了!”
我抓起院长挣扎的右手,将他的手指强行按到指纹锁上。
指纹锁的小屏幕亮出“OPEN”,小门自动打开了。
“谢谢你的手!”
我将他推进小房间,没想到这个密室很大,颇像上海总院给我催眠的治疗室。
墙角有一排玻璃橱窗,竟陈列着几张恶心的东西,让我当即目瞪口呆。
脸。
我看到了脸。
人的脸,但并没有人,只有脸。
严格地说是人脸皮肤,仿佛刚从活人脸上被剥下来,栩栩如生地挂在橱窗里,让我想起远古的野蛮民族,残忍的剥人皮的酷刑。
“天哪,这是什么东西!”我卡着华院长的脖子,推到可怕的橱窗前,“你真是个魔鬼。”
“不,你误会了,这不是真的人皮,而是仿人皮的面具。”
“人皮面具?”
“你先把我放开!”
院长终于从我手中挣脱了,退到密室的角落大口呼吸,才缓过一口气来:“哎——虽然我不是天使,但也绝非魔鬼。这些人皮面具,都是我的实验结果。”
“什么实验?”
“人脸移植手术!”
“啊?”
“今天的医学虽然发达,几乎所有的器官都能移植,惟独人脸移植尚不能做到。但我在美国的时候,曾经暗暗研究这种手术,并得到了一些大型整形机构的资助,获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但我的实验曾经采用过活体,遭到了美国政府的禁止。”
“所以你就到了中国,把我变成了实验品?”
突然,我仿佛一下子开窍了,颤抖着摸着自己的脸——也许这层蒙在我脸上的皮肤,这张陪伴了我半年的脸,这个镜子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
“不,这个纯属巧合。2006年11月,你和另一个年轻男子,在距离这家医院不到50米的隧道口发生了车祸,当你们被送到这里的时候,你严重受伤而且脸部被毁容——真的像魔鬼般可怕,而另一个男人很快宣告死亡,但他的脸部完好无损。那位死者的年龄身高体形,都与你相差无几,为了挽救你的脸——我亲手给你做了换脸手术。”
“其实,车祸中死去的人是高能!”我握紧了拳头,使劲抓着自己的脸,几乎要把皮肤抓破了,“你把高能的脸,移植到了我的身上?”
“是。请相信我完全没有恶意,当时也无法确定你能否存活,即便活下来也可能永远昏迷,成为一个植物人到生命终结。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是把你当作了实验对象,但在客观上拯救了你,也拯救了高能的父母。难道你希望醒来以后,面对镜子发现自己有一张魔鬼般的脸——就像《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
“宋丹萍?毁容?魔鬼?”
我更恐惧地摸着脸,想象在高能的脸皮之下,自己是一张怎样丑恶扭曲的脸庞?
“至于死去的高能,他的脸虽然被剥了下来,但我们按照你——古英雄的脸,做成了一张人造脸,覆盖到了高能的尸体上。于是,高能戴着你的脸做了死亡登记,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古英雄死了。”
“人造脸?”
“尚不成熟的技术,肯定无法戴在活人脸上,因为人造脸的化学材料,会与自然的人体组织产生排异。但是——”华院长居然还在卖关子,“人造脸不可以给活人用,却可以给死人用!当它戴在死人的脸上,就好像给尸体化妆的效果,既不担心出现排异,更不必考虑使用性能,只要骗过死者亲人的眼睛就可以——死人的脸,唯一的用途是辨认,然后就是火葬厂。”
脸!脸!脸!
我究竟是活人的脸,还是死人的脸?痛苦地摇着头,不能集中注意力盯着院长的眼睛,也无从判断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就当我放松警惕之时,华院长却趁机冲出密室,并按响了报警器。
整个医院都响起了防空警报般的声音。
我冲出去一把将他踢倒,大喝了一声:“去死吧!我不要做高能!”
趁着保安冲进来之前,我飞快地逃出办公室,冲到楼下的走廊。正好莫妮卡也跑了出来,我一把抓着她的胳膊说:“赶快走!”
走廊里保安已经追了上来,我拉着莫妮卡撒腿狂奔出小楼,拼命冲出医院大门,沿着岔路回到了公路上。
飞越疯人院。
沪杭铁路动车组。
傍晚,与上午来时相反的方向。
没有必要在杭州过夜了,而且我也不能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即便我不是高能,但我也认她作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