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晓东
那夜的月亮已被天狗咬出了个缺口，只剩下半拉子傻愣愣地挂在草垛上方暗幽幽的天上。
我刚从草垛背后探出满是泥巴的头来，阿娇就蹭着我的脊背跟了上来。阿娇放下手中的一块红泥说，二狗子哥，你说月亮里真有一棵永远砍也砍不断的桂花树吗？
我说傻丫头，你连奶奶的故事都不相信，不是好丫头，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阿娇咧咧小嘴，刚要哭出来的时候，我说奶奶的故事都是真的，月亮里真的有一棵树，不过不是桂花树，是一棵好大好大的山樱桃树，你看树梢上的几颗樱桃好大好红呵。阿娇就抬起扮新娘时被我涂上红泥的脸蛋，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我，嘴里滋滋地咂着口水。我说阿娇别哭，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爬上月亮采回满满一篮子好大好红的山樱桃给你。阿娇笑了，两颗眼泪在大眼睛里打着转转说，二狗子哥，你真好。
春天，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我娘走了。爹和娘悄悄离婚的时候，奶奶和我都不知道。娘抱着我，哭着说乖狗狗，你爹在外边有女人了，不要娘了，你要听你爹的话，好好念书，娘走了。
我惊愕地张大嘴巴，看着娘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我说，娘，你别走，狗狗不让你走。
娘哭得更厉害了，娘说，好狗狗，娘会常回来看你的。我尝到了娘的泪水咸咸的味道。我说，娘，你别走，狗狗不让你走。
娘轻轻地放下我，娘说，乖狗狗，你要听话，要好好念书，别让娘放心不下。
然后娘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你滚吧，二狗子没你这个娘！我使劲地对着娘的背影喊着，然后捡起一块土坷垃扔向娘的背影。走过村前的时候，我看见大人们看我的眼光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大人们看见我就摇着头说，唉，这孩子真可怜，有后娘就有后爹，二狗子恐怕要受罪了。
我怔住了。我呆呆地看着娘一步一回头地走过的村路，我想追上去撵回我的娘。
我哭着跑过村后的场院，阿娇从场院中间的草垛后面探出挂满草秸的脑袋喊道，二狗子哥你快来呀，阿娇给你做饭饭了，快来吃吧。
我看都没看阿娇一眼，径直跑到草垛后面，一屁股坐在草秸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娇搂着我的肩膀，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热乎乎的山芋递到我的嘴边。我一巴掌打掉了山芋，使劲推开了阿娇，然后站起身几脚踹掉了玩过家家时我和阿娇用树枝和麦秸搭成的小屋屋，对着阿娇喊道，我娘不要我了，二狗子是没娘的孩子了！
阿娇呆呆地坐在地上，撇着嘴想哭却又挤不出眼泪。
阿娇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围着被我踹掉的小屋屋，又开始忙乎了。
过了一会儿，阿娇拉起我到草垛旁坐下，她趴在我的腿上，伸出双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阿娇用碎瓦片盛来她用青草做的“菜”，她说，二狗子哥，这是鸡肉，这是豆腐，这是鸡蛋，这是番茄……
我渐渐地停止了哭泣。
大人们说坟场后面那棵老槐树上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小孩是万万不能到那儿去的，小心被那个冤魂叫去做伴。可是我和阿娇却在这里玩得很开心。那年夏天树上结满槐豆的时候，老槐树上开出了一种奇怪的花儿。我说这也许就是奶奶故事里的月亮花。阿娇说不对，月亮花是长在海里的。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见过海是什么样子的。我说海大概就像油绿的老槐树一样吧，这么好看的花不是月亮花是什么。奶奶说过，有了月亮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阿娇说那你想你娘，你娘就会回来？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阿娇让我蹲下，她噌地一下踩在我的肩膀上，去够月亮花。
我说，阿娇，长大了你就做我的新娘吧，做了我的新娘我带你去找我娘回来，让我娘给你梳头，再插上这漂亮的月亮花。
阿娇就像摇响了小铜铃似的笑了，笑得太阳光都成了碎片了。突然我的肩膀上一松，阿娇直直地跌了下来，手里握着大把的月亮花。
我惊慌失措地望着阿娇着了魔似的抽搐的身体，突然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女鬼。阿娇被她叫去了那还有谁和我做伴呢，还有谁会陪我去找我娘呢？
我飞跑着找来了阿娇她爹。阿娇她爹说二狗子你这个孬种，还不快去找老赵婆来给阿娇招魂。我找来了老赵婆后便回家偷了爷爷的一壶酒来到那个女人的坟前，在坟的周围洒上酒，然后点燃了一炷香，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嘴里无数遍地祈求她的鬼魂放回我的阿娇。回来的时候，老赵婆仍然掰不开阿娇紧握着月亮花的小手。我说，好阿娇，二狗子永远和你玩，长大了还要你做我的新娘，还要你陪我一块去找我娘呢。
阿娇很好看地笑着把手里的月亮花都放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小手重重地垂了下去。我看见阿娇的手肿着，指尖冒着乌黑的血。月亮圆了，阿娇却死了，阿娇是被藏在树上偷吃鸟蛋的毒蛇咬死的，可是我分明看见月亮里的那棵山樱桃树上还好端端地挂满了又红又大的山樱桃呢。后来的那个夏天，我采了好多好多的山樱桃，坐在老槐树下等着阿娇，我已经为她挑出了最大最红的山樱桃。
可是阿娇没有来。旷野里传来奶奶焦灼苍老的呼唤声，我倚着阿娇低矮的小坟渐渐地睡着了。
天上那轮被天狗咬了半边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偷吃了我留给阿娇的红红的山樱桃，已经胖胖地挂在了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