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人到各个队去调查研究已经二十几天了，这会儿正往回赶。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铁人知道快到家了。不知不觉间，他升腾起一种亲切的情感。
这二十多天，叫人太难忘了。他到的几个钻井队没有一个队的工人不是干得热火朝天的。尤其是劳动竞赛中那你追我赶的情景：刚传来。五队打出了不超过零点五度直井的消息，又见到了○二队创造了日进尺新的纪录。工人的劳动负荷大，可是生活条件却跟不上来，有的队不仅鸡蛋、肉见不到，就是蔬菜也供应不上。不少工人病倒了，更多的人是带病苦战在井场。铁人总惦记着这件事，想到工人的干劲越大，咱当干部的越要关心他们，爱护他们。
走到村口，胃病又犯了，而且疼得很厉害。原打算先到大队部看看，这时他只得改变主意。他咬着牙，慢腾腾地挪到家门口。
“你呀，真叫人担心！”妻子王兰英见铁人用手顶着胃部，走进屋来，就明白了一切。她心疼地责怪起来。
铁人坐到椅子上，接过毛巾擦擦脸，没事儿似的说：“我自个儿会照顾自己，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闲心？”王兰英盯着铁人的脸，眼眶都红了，她声音颤巍巍地说：“都瘦得像只猴了，你啥时候把命当了回事？”
见此，铁人忙打岔说：“好了，好了，弄啥好吃的？肚子早就咕咕叫哕！”
“家里有肉，我给你煮碗肉馅饺子。”王兰英嘴里说着，手里就麻利地剁开了肉馅。
“哪来的肉？”铁人诧异地问。
“队里分的。”
“大伙儿都有份？”铁人问。
“怕是有吧！”不太知情的王兰英头也没抬，手里忙活着。肉馅剁好了，她往里面切了点大葱，洒上盐，用筷子搅和着。
铁人坐不住了，心里不踏实，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妻子埋怨道：“咱家板凳有刺？还没坐热就往外跑！”
铁人扭过头，说：“队里有几个老工人，生着病，不看看他们怎行？”
“你这人啦……”
话音未落，铁人的后腿已出了门。
不一会儿，铁人来到○二队一位老工人家，一屋人正同着炕上吃饭，麦面糊子喝得“哧溜溜”地响。铁人见了心发酸，他问道：“咋吃这个？”
老工人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脖子一仰，就下去大半碗，省牙。”
铁人敲敲老工人的腿，夹板发出几声闷响，他关切地说：“你腿受伤了，不加强营养，咋长得好？”
“营养？”老工人摇摇头说：“就这都是凑合着过，哪能想啥子营养呵！”
“分的肉，咋不吃呀？”
“分了肉，我咋没见？”老工人瞪大眼睛，感到奇怪。
铁人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他感到家里那肉有问题，忙站起来，往家里跑。
肉馅饺子刚刚包好，王兰英正往锅里勺水，见铁人进屋，就吩咐说：“你来帮忙烧火。”
铁人把饺子端起来说：“这饺子给生病的老工人送去吧。”
“那咱们？”王兰英一把抓住簸箕，为难地反问说。
“这肉他们没分，咱怎么吃得下去？”
王兰英心头一软，手一松，眼里淌下两窝泪水来。
铁人深情地说：“饺子没吃，你这份心我却领了。”说着，他就端着饺子走了。
他把饺子硬留给老工人后，就又去串了几户门。奇怪，他们也都投分过肉。
“这肉有问题呵！”铁人心里嘀咕着，就径直往副大队长家走去。他心里明白，肯定又是这个副队长搞的名堂。王进喜对他的不满是公开的。在王进喜看来，干部越大越要谦虚、谨慎，越要跟工人打成一片，越要大干社会主义。可是这个副大队长却老是跟党的要求背道而驰。为此，王进喜公开批评过他。但是他却根本不把铁人这“大老粗”放在眼里。依然跟上级党委吵吵闹闹，又不下基层，还经常跟几个落后的人一起搞什么“喝酒联欢”。在群众中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印象。
刚到门口，王进喜就听到了从屋里传出的吆五喝六的声音。
“两匹马！”
“五魁首！”
“呸，丢咱工人阶级的脸！”王进喜暗暗地骂了一句，便“砰”地推开门，闯进屋去。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铁人抬头望去，只见桌子上琳琅满目、杯盘狼藉，四五个人正围在那儿，猜拳划掌，闹得不亦乐乎。
“哦！是、是大队长呵。”副大队长扭过头来，那张瘦瘦的脸和长长的脖子，都被酒精烧得通红。他见铁人站在面前，忙举起一个酒杯，招呼道：“来、来、来、喝、喝两杯！”
铁人拨开递到眼前的酒杯，忍着气儿问：“大队分了猪肉？”
“是、是分了。”副大队长瞪着一双红眼，痴呆呆地望着铁人：“这酒，你、你喝了它。”
“那几户老工人家咋没见到肉？”铁人厌恶地避开扑过来的酒气，冷冷地问。
“分……只是……分了几个干、干部。”
“你！”铁人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把夺过伸到面前的那杯酒，手一扬，酒杯在地上被摔得粉碎。那一声脆响，把屋里人的醉意全给惊醒了一半。
“这酒、这肉，你们吃得下？”铁人的声音在发抖。
副大队长忙赔着笑脸，小声说：“队长，您家我们也给送了一份。”
“想堵住我的口！”一股受了污辱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铁人的心坎。他的胸脯在激烈地起伏，从口里吐出的粗气，令人听了心中发怵。他一字一顿地说：“那肉我决不吃一口！”
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使脸变得铁青，嘴唇哆嗦着，身子也在发抖。他真恨不得冲上前一把将桌子掀个底朝天。但他还是忍住了，只说了一句：“你必须向党做出交待！”随即猛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一抹晚霞挂在天边，淡淡的，像一层薄薄的纱。村子已变得朦朦胧胧了，炊烟袅袅缭绕，偶尔有几声犬吠，几声鸡鸣。一切都变得十分恬静。这暮霭中的村景，犹如一双温暖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铁人的心。他那汹涌澎湃的潮头，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地走到村东头，这里有一条小小的河，不深，夏天才到膝盖上面，冬天，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几条很细很细的溪流，把圆圆的石头冲洗得干干净净，好让孩子们捡着玩。
“抓到哕！抓到哕！”
铁人循声望去，只见有个小孩光着屁股在河里蹦跳。
铁人走上前，笑着问：“抓到什么啦？”
“铁叔叔，我抓到一条大鱼了。”孩子见是铁人，很高兴地蹦跳着跑过来，抢着说。
孩子手里的一条小小的鱼在拼命挣扎着。突然，“扑通”一声，鱼从手里滑了下来，掉进水里，一溜烟游得无影无踪了。
“嗯……嗯……”孩子伤心地哭了。
“别哭，明天我给你抓条大鱼。”铁人把孩子拉上岸来。
“爷爷病了，等着吃呢。”那孩子边哭边说。
铁人蹲下身子，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安慰说：“不要紧？你爷爷没有鱼吃，我们想法给他送肉，好吗？”
“没肉了，听大人说，只分给队干部哩！”孩子抬起头说。
“什么，分给队干部？”铁人大吃一惊。他纳闷：“老工人和病号不是规定每月有‘劳保肉’几斤？难道副队长分的就是这——”
他不敢想下去了，只把拳头捏得格嘣响，“乱弹琴，这是要喝工人的血呀！”铁人一把将孩子揽到怀里，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天色渐渐黑了，铁人领着孩子默默地走进村里。
第二天上午，王进喜召开了钻井第二大队的干部会，十几位在基地休息的老工人，也被邀请参加了会议，那个抓鱼的孩子也来了。
会议开始了，铁人问副队长：“咱队干部分的肉是哪儿来的？”
“不就是几斤劳保肉么！有啥大惊小怪？”副队长架着二郎腿，口里刁支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铁人耐着性子说：“咱当干部的时时刻刻应该想到工人群众，不能损害他们的利益！”
副队长慢悠悠地吐了口烟圈，说：“几斤肉的钱，我还是给得起的。”
铁人猛地站了起来，坐椅被震得嘎嘎响。他指着坐在一旁的老工人说：“你瞧，他们的身子是多么虚弱呀，他们需要营养来恢复身体，他们更需要咱当干部的来安慰心灵。可咱们做了些啥呀？从他们的口里掏肉吃。这哪有一点人民公仆的味道？连最起码的良心都没有呵！”
副长坐不住了，他把二郎腿放了下来，烟夹在手指上，半天不知道往嘴上放。刚才还昂着的头，现在耷拉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地上，不敢抬头望。
铁人一席话，叫大伙心里都不能平静，分了肉的几个干部，作了检查。干部会还做出决定，把分了的肉，全都退出来，并向工人公开检查。副队长的问题，听候上级党委处理。那孩子从没见过这样开会，他高兴极了，对铁人说：“铁叔叔，我还想去抓鱼。”
“还抓鱼干啥？”
孩子天真地说：“给爷爷换换口味。”
大伙儿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