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2年,4月。
坐落在比斯伐的金孝元府笼罩着一层凝重又阴森的静寂。像是为了揣度那个家里阴暗潮湿的气氛,天空中那片黑压压的乌云低垂,潮湿的风夹着雨星,后院里白色的梨花瓣不时漫无边际地翻飞。
佳朗透过打开的横推门缝,呆坐着看外面纷飞的白色梨花,慢慢地打开了梧桐木柜子。
叮咚叮。
低沉的弦音穿透空气。每当白皙纤细的手指撩拨,哀戚的旋律就会幻化成风,将乌云聚拢。渐渐地,天空越来越暗,雨滴开始劈里啪啦地倾盆而下。
唰,唰。
院子里的树叶愉快地摇曳着身姿,像是迎接久违的甘霖。
山川里盛放的春天啊,年年归来,
这已是第十九春,
却依旧崭新,令人心动。
远去的爱人,
为何一次都不曾来寻。
思念像不知凋零的春花,
今天,哀伤也会像叶子般成长。
想起遥远的爱人,
就像那触不到的天空,
每一天,心里都布满了泪痕。
佳朗来回抚着绢丝纺纱琴弦,过了好一会儿,她停下来,一颗水珠“吧嗒”地落下来。
“仙剑……你真的很无情啊!”
前年亡命新罗的他至今没有捎来一点消息。
佳朗把颤抖的手从弦上收回,拭去脸颊上流淌的泪水,咬住微微紧闭的嘴唇。
“还能再见到他吗?”
逐渐培养起来的恋情在痛苦的内心里留下伤痕,迎来了三年前的离别。
父亲不满伽倻王朝,仙剑无可奈何地跟随他前往新罗。仙剑与她约定来日再见,说他一定会回来。
但是第三个春天已经来临,却依旧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雨水四处飞溅,佳朗的心里也湿漉漉的,像是装满了凄冷的雨珠。她恍惚地看着围墙那边被暴雨笼罩着的灰蒙蒙的平原。
“在那片平原上迎着风骑着马,让风儿吹起衣角……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
汹涌而来的思念让鼻子一阵发酸,佳朗又闭紧双唇。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再留恋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再过不久就会与这个世界的一切情缘作个了结。
但是,即使这么想着,心中的凄凉感也丝毫没有消失。
佳朗红润的双唇间流淌出惆怅的叹息。心里闷得慌,好想骑马。但是,现在的自己没了那份自由。围墙那边,守着自己住所的士兵手上那尖锐的矛枪飞入眼帘,像是在印证着自己的想法。
收起伽倻琴,佳朗来到外面的行廊,想要更近距离地听听雨声。要是这份想念能在那雨水中洗刷干净就好了。
唰,唰。
雨时大时小,反反复复,却毫无停歇之意。佳朗倚着柱子坐下,望着被风雨打落的白色花瓣。不知为何,那些尚未好好绽放就凋落、卷进黄泥水里的白色梨花看起来很凄凉。
喳喳喳。
枝头上淋着雨的麻雀突然“呼啦啦”地抖了抖被袭来的风雨打湿的翅膀,飞了起来。
“一只小生物都要比我自由啊!”
佳朗苦涩地呢喃到。这时,厢房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弟弟秦朗走了进来。蓝色长袍被雨打湿了好几处,但他毫不在意那淅淅沥沥的雨,大步流星地走到佳朗面前。
“姐姐。”
“来啦?”
佳朗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迎接她的弟弟。
秦朗愣愣地看着姐姐湿润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颤动又僵住了。他用乱如麻的眼神望向乱石墙。
“干脆我……”
“这是什么话?”
佳朗决然的语气一下打断了秦朗的话。
“但是姐姐!”
秦朗的话语中渗透出一丝悲哀。
“我是说,新罗在智证王时期就已经废除的殉葬制度为什么还会出现在伽倻?走着瞧吧!这是亡国的征兆!用不了多久,伽倻就会灭亡的!一定!”
秦朗愤怒地喘着气,红着眼看着佳朗。
“我们干脆逃去新罗吧!我实在不愿看到姐姐被关在年迈的王的坟墓里死去。”
“秦朗……”
佳朗用悲伤的眼神望着双胞胎弟弟秦朗。
“我也想逃跑……秦朗,我也不想跟那年老的王一起在黑暗的地底下痛苦地腐烂。在这个世界上,珍贵,令人惋惜和想念的东西那么多!母亲、父亲、你、仙剑、伽倻琴,还有那凋落的白色梨花、清新的田野、香甜的春天……”
王的忠犬、伽倻最权高位重的大臣金渐与佳朗的父亲金孝元有着千般万般的矛盾,最终,他施计将佳朗选为王的殉葬对象。再加上那时甚至还传出了金孝元要逃往新罗的奇怪传闻,金孝元面临着保命表忠心的困境,不得不将女儿交出去。
年轻时就贪婪享乐的王虽然已浑身红肿腐烂,脓血上爬满了蛆虫,但依旧渴望回春、夜夜女色,将幼小的宫女带来侍寝。
虽然身体患病,但对权力的执着和欲望却丝毫不减。君主贪婪,即使死去,也希望永远享受今生的荣华富贵。殉葬名单上的数十人已被从各地拖进了宫里——这个消息传到了佳朗的耳朵里。
但她之所以还可以在家多停留几天,是因为听到殉葬消息的瞬间,她的母亲朴氏受到了冲击,卧床不起。就这样,佳朗得以以看护母亲为由在家度过最后几日。当然,为了让她能”享受”这份特权,父亲金孝元也出了一份力。
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人从宫里捎话来了。如果真按秦朗说的那样要逃去新罗,那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但那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会让整个家族没落,到时又何止像现在这样气绝、惋惜地死去呢?
无数名从各地方各阶层挑选出来的人与王的奉御一起遭遇杀害、埋葬,或者活活牺牲,这就是殉葬仪式。在他们之中,有大臣、将帅、平民、妇人、宫女,甚至还有孕妇和小孩。这些殉葬的牺牲品中,有人是被迫的,有人是为了让饱受饥饿折磨的家人得以苟延残喘,还有的则是为了向王表示自己的忠诚。
“姐姐。”
秦朗像是要追究到底似的,一脸惋惜地看着佳朗。
要说不害怕死亡,那是假话。如果再见仙剑一面,这一生是不是就了无遗憾了?
佳朗努力咽了咽涌上喉咙的苦水,凄怆地回答道: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你才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九年,现在竟得因为一个耳顺之年的王去死!”
佳朗看见弟弟眼里噙着一汪泪水,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这种情况,那又能怎么办呢?我也不想啊。真后悔没有一早跟着仙剑去新罗。但我又怎么能只想着自己的富贵荣华呢?为了父母和你,即使离开他,把他送走我也甘愿默默忍受。现在又怎么能背叛我一直以来的心意呢?”
“疯了!姐姐疯了,父亲疯了,全都疯了!为何这么软弱?为何这么无力?看看这个世界!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伽倻吗?还有新罗,还有百济、高句丽,还有倭国!我不能看着姐姐就那么悲惨地死去!我做不到!”
“我也想那样做啊,很想很想……但你没有看到守在大门外的士兵吗?假设我立刻从这围墙里逃出去,母亲和父亲会平安无事吗?想想以前从居疋王子殉葬场上逃跑被抓的人吧,不是全家都以叛逆罪处刑了吗?怎么能为了让我一个人活命就那么做呢?”
“但是……姐姐。”
“我……不能为了救我一个而让整个家族乃至本家亲戚全都牺牲。反正人生在世,总有一死。不管是和王埋在一起,还是和谁埋在一起,早晚都是会死的,这就是人的一生。所以,现在就让它结束吧,不要再为了我而痛苦了。”
说着说着,佳朗的眼泪涌了上来,她悄悄地别过头去。
“姐姐!”
佳朗有些哽咽的声音像雨珠般打湿了秦朗的耳朵。看着静静转过身去擦拭眼泪的佳朗,秦朗紧握的拳头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心一阵刺痛,真想替姐姐进到那坟墓当中。姐姐不管是学问还是人品都那么出色,却仅仅因为她是女人,至今都只能活在自己的荫护下;姐姐所有才能都比自己卓越,但她心胸开阔,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身后守望着自己。
“仙剑兄真无情。要是他在身边,早就娶姐姐为妻了吧。”
看着佳朗微微颤抖的肩膀,秦朗在心里难过地嘟囔到。这时,下人武泰走过来,倏地拿出一封书信。
“这是什么?”
“不知道。去看水口回来的路上有个人给的,说是要转交给小姐。”
“这样?”
秦朗一脸惊讶地瞥了瞥武泰的表情,叫来佳朗。
佳朗慢慢转过身,看见秦朗手上拿着一封小小的信。秦朗疑惑地追问道:
“不知道是谁吗?”
“是的。但他说一定只能把信交给小姐。”
武泰点了点头,像是做错事似地观察着主人的脸色含糊到。因为佳朗小姐的事家里布满了愁云,这他怎么会不清楚呢?已经好久没有笑声从这围墙里传出去了。
“有什么头绪吗?”
秦朗摸着信封问到。佳朗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先下去吧。”
秦朗轻轻瞟了一下外面的动静,摆手示意武泰出去。或许宫里担心会发生逃走事件,不仅是佳朗的房间,就连整个家里里外外都安插了宫里派来监视的士兵。
佳朗接过被雨水溅湿、晕开蓝墨水的薄信封,竟开始心跳加速。是谁给我寄来这样的书信呢?
“快打开看看。”
秦朗带着疑惑的眼神催促到。佳朗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封晕了墨的信,还有一条蓝色的丝绸发带,上面绣着金箔扎花。
“啊!”
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难道?”
佳朗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调整呼吸,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那封信。虽然有几处地方已经晕开了,但读起来并不困难。
信里只有简单的两三句话,佳朗慢慢地往下读着。不一会儿,她停下了移动的目光。
“仙剑……”
佳朗眨了眨像毛笔一样浓密的长睫毛,嘴里轻声喊了一句,那紧握信纸的手瑟瑟发抖。
是他。仙剑!平生第一次让自己心动的男人!
佳朗心里立马涌上一阵思念。发带的手感既柔软又粗糙,像是散发着仙剑的气味。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仙剑,原来你并没有忘记我。”
心头涌上的温暖、他温热的气息、他的感觉……佳朗像是见到仙剑般,紧紧地把发带抱在怀里。这是仙剑离开伽倻的时候,佳朗送给他信物,想让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
秦朗看到佳朗深邃的双眼迷离,赶紧一把拿过她手中的信。
“姐姐!”
信里写着,戌时时分仙剑会在以前经常和她去练武的那片泛石小山坡上等她。佳朗、秦朗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太好了!仙剑兄来了!真是太好了!”
“但是……”
“别担心父亲和母亲,我会看着办的。姐姐,又不是只有那一条活路!”
秦朗轻轻地拍着佳朗的肩膀,急切地看着她。再过几天,佳朗就要被拉进宫里了,那时候就真的无能为力了。所以,要先救姐姐。
“你的心意姐姐很感激,但是……”
“我也想那么做啊!秦朗,我也想跟着仙剑去新罗生活,我不想死!但是,把全家推向绝境我就真的能变得幸福吗?能笑着活下去吗?能听到他的消息已经足够了。他有那份心,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救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虽然她已暗暗断了念头,但心里的某个角落还隐约残留着眷恋。于是,她又燃起了欲望。
“就只是见他一面!看看他这几年的变化,只见一面就行了!这样就了无遗憾了,是这样的吧?”
洒落的雨滴像是催促似地拍打胸口。佳朗的身体瑟瑟发抖,对于内心涌起的欲望,她感受到了一股寒气。
真的要这样结束吗?真的不想一起逃走吗?他是你想念了那么久的仙剑啊,难道你就不想永远看着他,跟他一起生活吗?
看着佳朗涣散的瞳孔,秦朗追问道:
“仙剑兄是冒着危险从新罗到这里的啊!你真的打算就这么让他回去吗?”
弟弟爱惜自己的心意是那么宽厚、深切,那么令人感激。佳朗哽咽了。
“我……去见他一面就回来……”
“你这么真心为我着想,我绝不能为了自己起什么贪念。否则,那跟禽兽有什么区别?”
“姐姐,你知道我希望看到的不是那个。”
“嘘。雨声变小了。外面该听到了。”
佳朗打断秦朗的话,努力用理性之绳将不断涌上心头的欲望和私心捆绑得严严实实。
***
吉谷村的一家酒肆。
几名酒客聚在一起,吵吵闹闹。
“这该死的雨下得这么凄惨,看来国丧将近啊!”
“就是!听说,伽倻王已经跟个活死人差不多了,还散发着恶臭,身体里的蛆虫已经爬到宫里的地板上了。”
“诶嘿,都到这种程度啦?”
一个扁圆的脸上长满坑坑洼洼麻子的男人把一块葱饼放进嘴里嚼着,像是不相信似地,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这时,对面那个身材矮小,看起来像商贩的男人拿起酒杯,又说了一句:
“听说这次王的殉葬者有上百名呢!你也知道吧?我们村子里的安术啊。”
“当然知道啦。整天在赌场里转悠的那个家伙。”
“啧啧啧,真是惨啊!那家伙赌钱欠了债,就把老婆卖了,整天泡在酒里又哭又闹的。”
“惨?有什么惨的?他那被卖的老婆才可怜呢!哎!要说可怜,我们村的佳朗小姐也可怜呐!”
“啊,比斯伐最漂亮的那位?”
那时,又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挤进来坐在那两个男人中间,说道:
“哈哈哈,当然是最棒的了。但是,那么美丽的芍药花就这样被埋在地底下,真是可惜啊。她还不知道男女间的云雨之乐呢!啧啧,要是能在怀里抱一抱那柔软的屁股,立刻去死也无憾了……额啊!”
正“啧啧”地砸着嘴,淫荡地胡邹八咧的男人转眼被举到了空中。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声,男人瞬间就被重重地摔到地上了。“哐当”,随着一声嘈杂,男人被扔到角落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额啊啊!”
男人呻吟的同时,酒肆里的酒客们嘴里爆发出了一阵悲鸣。是那位独自坐在角落的桌子边静静喝酒的年轻男子!高个子、骨骼健壮的男子“咯噔咯噔”地迈着步子,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朝着摔在角落里的男人走了过去。
“啊……”
“闭上你的脏嘴!”
年轻男子两眼冒着青色的火光,一副立马要杀人的样子。像冰冷的湖水一样透着寒气的男子,眼神像刀尖般锐利。他那猛兽般凶狠强烈的眼神、压倒四方的气势瞬间令嘈杂的空气静寂下来。
“什么呀!”
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倒的男人好不容易爬起来,瞪着红红的双眼。四周齐唰唰投来的目光让他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感觉。
“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竟然莫名其妙地被一个毛头小孩戏弄!”
被打的男人心里百般不爽。这一带,论力气没几个人能比得过自己。
“他妈的!你这傲慢无礼的家伙!”
男人直起僵硬的身体,想要挽回丢尽的颜面,但年轻男子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啊啊!”
男人的脖子上重重袭来一股力量,像是要把他的咽喉掐断似的。他虚弱地喘着气,痛苦地看着年轻男子。
“扑哧。”
缄口不语的年轻男子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你算个什么东西!”
俯视着男人的冰冷眼神里,透着让对方动弹不得的威慑力。
男人被紧紧勒住脖子,痛苦地喘着气,挣扎地扭动着身体。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年轻男子冷笑着松开了紧攥的衣领,男人又再次摔了个仰面朝天,像被骨头卡住喉咙的小狗似的,悲惨地发出刺耳的咳嗽声。
“额啊啊!咔,咔……”
四周鸦雀无声,静静看着这一幕的人们这才开始七嘴八舌地嘀咕起来。
“是金渐的护卫武士薛錀啊!”
“不会吧?他,他就是那位让夜叉都颤栗的剑魔吗?”
“是的。我记的没错,他就是薛錀!那相貌一看就是他!”
“你说的对!是薛錀!听说,去年新罗军队来袭击的时候,他一个人就杀了五百多新罗军。”
听到四周闹哄哄的声音,摔倒在地的男人顿时觉得背脊骨一阵发凉。看错人也错得太不是时候了,竟然小看了这个年轻的家伙。
男人失魂落魄地望着薛錀消失的方向,呆呆的坐在地上,周围的人你一句我一句闹腾开了。
“哧哧。要知道,今天能保住这条命算你走运啦!”
“金渐能在伽倻有那么大的权势全靠他。啊,你们想想,一个人摆平五百人,也就是说他一个人相当于五百名士兵啊!”
“是啊是啊,真的太厉害了。但是也太奇怪了,为什么他突然掺合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