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评论家江藤淳曾经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新人文学奖的评选感言中写道，成为小说创作者们之摹本的表现方式，已经不再是文学，而是漫画了。就像是为了印证它的预言一样，吉本芭娜娜作为少女漫画的杰出模仿者，带着《厨房》粉墨登场了。这部处女作获得《海燕》文学奖时，大部分评选委员都洞察到了其中不同于传统文学的崭新因素。大庭美奈子说道：“四处散发着的那种年轻的气息让我颇有好感。”而老作家中村真一郎的评语是：“这是一部完全无视传统文学修养的作品，自由奔放地写出了像我这样的老一辈人所无法想象的感觉和思考，根本不搭理从传统的观念来看，它是否能够归入文学的框架之内。从这种纯真的达观态度中我感觉到了一种新的文学。”①显然，无论是大庭美奈子的评语，还是中村真一郎的的评语，都特别强调吉本芭娜娜小说中的年轻气息，和无视传统文学理念的崭新之处。那么，这种年轻的气息和崭新的感觉方式究竟源于何处呢？我们不妨从吉本芭娜娜与少女漫画的关系中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不可能是完整的答案也罢。
①见『海燕』1987年11月号。
再则，从上一章的讨论中我们已经得知，山田咏美和吉本芭娜娜作为两个代表当今日本女流文学新潮的大家，其探讨人与人的关系，特别是爱情的小说，既有着很大的相似性，也不乏对照性。而且正是这种对照性，为她们赢来了不同的读者群体。作为两个都与漫画有着至深关系的女作家，吉本芭娜娜和山田咏美的文学特质与各自的漫画体验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连呢？也许把目光投向她们俩的漫画经历，并由此来考察这一问题，会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吉本芭娜娜与藤子不二雄的漫画
高桥源一郎是最早注意到吉本芭娜娜小说中漫画因素的作家兼评论家之一，下面是他与吉本芭娜娜对谈中的一节：
高桥这么说来，你一直在写作。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吉本说真的，应该是从八岁什么的，就进入了那样一个世界呗。
高桥或许是出自于令父的影响吧？
吉本我想不是的。我一直喜欢漫画呢。从三岁的时候起就读了《怪物小弟》《怪物Ｑ太郎》之类的。或许就是从这里学习到的吧。不过，和姐姐不同，我的画实在是太蹩脚了，所以……
高桥你和姐姐相差几岁？
吉本七岁。姐姐的画画得可棒了，如今已经成了漫画家。而我小小年纪，就明白自己画得不好，于是索性写起文章来了。
高桥如果画画得好的话，就当漫画家了，是吗？
吉本我想是吧，没错。（中略）……不过，就我本人而言，（漫画）已经化作了血与肉，以至于不会太多地去意识到这一点了。②
②见吉本ばなな『FRUITS BASKET』ベネッセコーポレーション 1990年。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知道，吉本芭娜娜从8岁开始写作时，无意识中深受影响的媒介乃是漫画。对于吉本芭娜娜来说，所谓“文学”，不过是因为试图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感和想法，而偶然选取的一种形式罢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吉本芭娜娜是把小说作为漫画的代用品来考虑的。甚至有人断言，吉本芭娜娜的文学是用小说形式来创作的漫画作品①。这和山田咏美有着很大的不同，后者是在成为漫画家以后，意识到漫画创作的局限性，而主动舍弃漫画转入小说创作的。就像吉本芭娜娜自己所说的那样，漫画的要素“已经化作了血与肉，以至于不会太多地去意识到这一点了”。换言之，漫画因素业已融入了她的无意识当中，构成了她对世界的感受方式。
①见日下翠『漫画学のススメ』白帝社2000年p21。
幼年的吉本芭娜娜曾因左眼弱视，而不得不用眼罩遮住右眼，从而在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那样一段黑暗的日子带给她的，除了太多的孤独，肯定还有无限的幻想。据说她一摘下眼罩就迫不及待阅读的，乃是藤子不二雄的《怪物Q太郎》。她曾说道：“我从小就喜欢那种能够从怪异的东西、奇特的东西中感觉出人性的事物，这一点也可以溯源到藤子世界里那些与异类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的人们。”②她坦陈自己在很多方面受到了藤子漫画世界的影响，比如发生在日常中的神奇事件、箱庭式的世界观、虚幻无常的性、牢固的家族意识等等。
②见吉本ばなな「タイムマシンにお願い」『夢について』幻冬社文庫 1997年。
吉本芭娜娜之所以喜欢藤子不二雄的《怪物小弟》和《怪物Q太郎》，乃是因为其中展现的不啻一个现实与非现实相互交织的世界。也就是藤子不二雄所宣称的SF（SUKOSIFUSIGI物语——即有点神奇的故事）。比如在《怪物Q太郎》中，当主人公阿正玩着忍者游戏的时候，蓦地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巨蛋。而破开巨蛋一看，里面竟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那就是从云端上的怪物王国里跌落下来的怪物Q太郎。Q太郎很快成了阿正的好朋友，寄居在阿正家里，并因此引发了种种妙趣横生的事件。不用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故事。但作者却依靠构建这样一个封闭的世界，写出了一个不乏人性温暖的故事。Q太郎不是那种经常出现在古典怪谈中的可怕妖怪，相反却有着某些非常人性化的可爱弱点。像《怪物Q太郎》这种描写非现实世界的东西突然闯入现实世界的故事，显然沿袭了《机器猫》的构思，但却没有少年漫画的人物之间那种通常可见的强烈对立性。而藤子不二雄却正是借助非日常性对日常世界的侵入，来着力描写日常世界中各种人际关系得以被重新认识的戏剧。
我们知道，日本现代漫画的奠基人手塚治虫是在与日常不同的次元上来展开其故事的，采用了与藤子不二雄的漫画世界处于相反一极的另一种幻想模式。纵观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我们不能不说，尽管她的小说充满了幻想和神奇的因素，甚至描写了大量的超能力和超常现象，但却没有采纳手塚治虫的幻想模式，而是从藤子不二雄的漫画中直接汲取了养分。换言之，并不打算背离眼前的日常世界来实现向另一个彼岸世界的超越，而是借助“日常中的非日常”现象，来重新发现日常和审视日常。所以，吉本芭娜娜小说的重点并不在于摹写外部的世界，也不试图讲述什么激动人心的重大事件，而是致力于捕捉主人公的心象风景，并让这种心象风景里回荡着每个人都可能萌发的共同感觉。在她看来，人类最普遍的共同感觉乃是与心灵最原初的形态紧密相关的东西，但心灵最原初的形态却在接纳现实的过程中蒙上了尘土或薄膜，以至于心灵最深层最原初的感觉只能借助某个突发的契机——它可能像藤子不二雄的漫画世界中那样，表现为某种非日常性向日常世界的突然侵入——，从而作为一种幻想翩然浮出心灵的表层。而这种契机在吉本芭娜娜笔下，几乎总是被表现为亲人或至爱的死亡。以至于不少评论家都把“亲密他者的死亡和由此引发的烦恼，以及幻想对日常的入侵”视为吉本芭芭娜作品结构的一大原型。比如，《月光阴影》中主人公早月就遭遇了恋人阿等在交通事故中突然身亡的悲剧，还有《厨房》中美影因祖母病逝而成为孑然一身的孤儿等等。正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使人们业已蒙上尘土或薄膜的心灵重新回复到原初的状态，进而从流逝的平凡风景里发现了崭新的意义。
吉本芭娜娜的小说之所以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就在于她的小说表现出了与过往小说大为不同的意趣和追求。比如，过往的小说总是刻画那种与人生的种种课题展开搏斗的人物形象。失恋、父与子的对立、疾病、个人与家庭的对立、个人与社会的对立等等——过往小说着力描写的，是主人公们在直面上述的人生课题时所经历的痛苦和最终迎来的心灵上的成长。然而，吉本芭娜娜所描写的，却不是这样一些传统的重大课题。毋宁说描写的是一种跃升的感觉。即背负着心灵创伤的人以某件事为契机，蓦然发现世界呈现出与以前截然不同的风貌。而正是在这种新发现的风景中，受伤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和复苏，从而实现了心灵从悲哀向平和的跃升。
因此，即便像死亡这种被过往小说高度重视的素材，在吉本芭娜娜笔下也表现得大不相同。的确，吉本芭娜娜经常描写死亡，但却从不像传统小说那样细致描写死亡的场面。对死亡这个人生的重大课题，吉本芭娜娜并不打算过深的介入。相反，死亡只是作为主人公心灵阴影的源头之一存在于小说的开始。她将死亡置于作品的中轴，试图让作品成为由此获得再生的故事。她所关注的，与其说是死亡本身，不如说是被遗弃的生者如何面对未来的问题。而且，也正是借助亲人或挚爱的死亡，她小说中主人公那被蒙上尘土和薄膜的心灵才恢复到了原初的本真状态。
当被问及自己的小说里为什么大量描写了死亡的时候，吉本芭娜娜做出了有些奇特的回答：“因为死亡是迟早肯定会到来的东西。孩提时代的《怪物Ｑ太郎》最后不是也离开了吗？不是也回去了吗？这一点让我觉得非常悲伤，印象弥深。总觉得死亡的意象与此颇为接近。”①也许对幼小的吉本芭娜娜来说，怪物Q太郎的离去给她带来的孤独感有着失去了亲人一般的痛切吧。而这种孤独感日后直接引发了死亡意象在她作品中的大量运用，也许并非什么不可理喻的东西吧。
①「BEST BEST 吉本ばなな」 『Switch』1988年4月号。
吉本芭娜娜与少女漫画家
在收录于随笔集《菠萝布丁》①和《芭娜娜的芭娜娜》②中的访谈文中，吉本芭娜娜曾具体提及了自己喜欢的漫画家及其作品的名字。比如在与佐伯健藏的对谈中，她说她喜欢榎本俊二的《GOLDENLUCY》（1993～1995年）。而在与榎本俊二的对谈中，当对方说到“根据你的小说来想象，你给人的印象好像是个少女漫画的忠实读者”时，她回答道：“我特别喜欢搞笑的漫画。”而作为自己喜欢的漫画，她特意举出了桐岛逸美、冈田阿民的作品。而在安原显对她的采访中，论及最喜欢的漫画家时，她提到了大岛弓子、川原泉和岩馆真理子的名字。只要比较一下吉本芭娜娜的小说和这三个漫画家的作品，就不难理解其中的缘由了（这一点将在稍后论述）。不过，她在《菠萝布丁》中提到的内田春菊，或许应该算是一个例外。只要稍微浏览一下内田春菊的漫画，就会知道，她是一个与大岛弓子、川原泉、岩馆真理子属于不同系谱的漫画家。吉本芭娜娜说她喜欢的，乃是内田春菊《躲在背后用脚打拍子》、《水之物语》和《幻想的普通少女》等几部漫画作品。关于内田漫画中的人物，她说道：“他们老是在进行着原本不必进行的性爱，将自己无奈地沉浸在不毛的状况中，要不就是有着复杂棘手的家庭背景，抑或在叨念着某些自相矛盾的话语。而在某些作品中，则是一些只能认为是遭到作者厌弃的主人公在那儿吊儿郎当地过活着。”从她的这些表述中可以看出，她对内田漫画中的人物抱着多少有些保留的态度。但她喜欢潜藏在内田漫画背后的东西。她说，内田漫画中没有那种徒有其表的漂亮言词，但可以“从中窥见到某种超越了外表之冠冕堂皇的、诸如人的真正善良之类的东西”，从而让人不禁拍案叫绝。这一点显然源于漫画家内田春菊作为一个人的魅力，使吉本芭娜娜较之她的漫画，更加被她那种“格外人性的、坚强的视点”所深深地吸引。
①吉本ばなな『パイナップリン』角川書店 1989年。
②吉本ばなな『ばななのばなな』メタローグ 1994年。
也许是因为吉本芭娜娜的内心世界与内田春菊的漫画处于两个极点上，所以才反而容易受到对方的吸引吧。与此相反，她对大岛弓子、川原泉、岩馆真理子的偏爱，却显然是出于一种同类的亲近感。川原泉是在吉本芭娜娜身为大学一年级学生时的1983年9月，因发表在《花与梦》上的《迟钝的因数分解》而登上漫坛的，不用说与大岛弓子和岩馆真理子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时间差。作为一个个人风格鲜明的少女漫画家，她的作品多为中短篇，以奇巧的构思见长。其故事的铺陈带有较大的随意性，看上去有失松散甚至稍嫌凌乱，还常常加上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术语，但却凭借其独特的幽默方式及作品中蕴藏的丰富内涵不仅不令人感到生涩，反而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如果大致描述一下吉本芭娜娜的漫画经历，不妨认为，她从刚刚掌握了平假名的幼儿时期（３岁左右）起就阅读了藤子不二雄的《怪物小弟》、《怪物Q太郎》，从小学10岁时开始熟读了大岛弓子、岩馆真理子的作品，并深受影响。高中时代不仅阅读了漫画作品，还痴迷地沉浸在川端康成、太宰治、斯蒂芬·金的小说世界里。在考入日本大学之后，她一方面涉猎了立原正秋、坂口安吾、萨冈、勃朗台姐妹的作品，一方面还阅读了川原泉、内田春菊的漫画。毕业后除了阅读她喜欢的冈田阿民、冈崎京子、内田春菊、樱桃子、榎本俊二等人的漫画作品之外，还涉猎了大量的其他漫画。尽管如此，作为其登上文坛之前的漫画初始体验，还是当数藤子不二雄、大岛弓子和岩馆真理子的作品。如果就吉本芭娜娜的成名作《厨房》（1987年11月）而言，显然与川原泉的漫画作品有着某种相似的氛围。比如，川原泉的《美貌的果实》（1987年2月）的人物设计和情节安排就与《厨房》颇为近似，其主人公和《厨房》中的美影一样，是一个同时失去了父亲和哥哥的孤儿。但她很快就重振旗鼓，让微笑重返到脸上。这部漫画描写了一个心灵受到重创却满怀善意的主人公，与《厨房.》中的美影非常近似。吉本芭娜娜在谈到川原泉时说道：“或许可以说她的女性形象非常接近实际生活吧，反正出现的尽是像我身边的那种人，所以感到特别亲近。”①而在谈到西村忍的《第三个女孩》（1985年）时，吉本芭娜娜说道：“（这部漫画）对我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成熟女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②
①见吉本ばなな『夢について』 幻冬社文庫 1997年。
②见吉本ばなな『夢について』 幻冬社文庫 1997年。
吉本芭娜娜与大岛弓子、岩馆真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