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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山田咏美:漫画与文学(2)

显然,石川纯从山田双叶的拙劣画面中看到了某种闪光的东西。所谓“追求的部分”,似乎是指画面的分格方式,还有文字等等,表现出了一种新的追求、新的意趣。换言之,山田双叶的漫画作品里散发着一种让人难以舍弃的魅力。当时,石川纯已经从其他的漫画研究会会员那里,耳闻了这个学妹的情况。

“有人告诉我,她想把自己的画稿卖给杂志。虽说不知道是一次性的,还是持续性的,但我还是想,就给她找个地方吧。于是就试着问了问杂志《埃罗杰尼卡》。那儿的编辑是高取英。他马上就表示了OK。”①

①见『FUSION PRODUCT』1981年7月。

几乎是在《漫画埃罗杰尼卡》上发表漫画的同时,山田双叶也开始在《漫画LOVE&LOVE》上发表作品了。关于其中的过程,她在一次访谈中说道:“《漫画LOVE&LOVE》的总编辑看了漫画研究会的同人杂志,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画点什么,这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②由此可以知道,她在《漫画LOVE&LOVE》上发表作品,不是经过朋友的介绍,而是被编辑相中的结果。如此一来,山田双叶在不同于大学漫画研究会机关杂志的所谓商业漫画杂志上得到了发表漫画作品的机会。

②见『漫画大学』1980年1月。

三流剧画杂志时代的山田双叶

纵观山田双叶发表在商业漫画杂志上的作品,可以说其漫画表现出了五种倾向。最初发表在《漫画埃罗杰尼卡》和《漫画LOVE&LOVE》上的漫画大多是一些重视故事情节的情色作品。在《漫画DUMP》上登载作品之后,山田双叶开始在情色故事里掺杂进搞笑的成分,发展为所谓的情色搞笑漫画。而发表在《漫画大快乐》和《漫画TOUCH》上的作品则给人一种近似于私小说的感觉,较为直接地反映了山田双叶自身的生活实态和真实想法。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或许可以称之为私小说式的漫画吧。不久,她的才能和努力得到了主流漫画杂志的认可,得以在《GALSCOMICDX》上刊登作品,其中的性爱场面逐渐退化,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悬疑漫画和华丽的时尚漫画。因为是刊登在主流杂志上的作品,所以,尽管在画工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她本身的那种爆发力却遭到了遏制。而后不久,她开始在《GALSCOMICDX》上发表了可以称之为她第五种倾向的所谓“灵魂音乐漫画”。

当时商业杂志上的漫画几乎都在某种程度上受控于编辑的意志,其内容也要受到编辑的严格检查。我们不难设想,山田双叶前期的情色漫画、情色搞笑漫画等等也在某种程度上属于杂志编辑意志的体现。但“灵魂音乐漫画”的发表却很可能是山田双叶自身强烈意愿的结果。也正因为如此,和编辑之间发生了龃龉,最终导致了山田双叶对漫画的幻灭,从而从漫画中撤离开去。

山田双叶的情色漫画

山田双叶第一次领取到稿费的漫画作品,乃是发表在《漫画埃罗杰尼卡》上的《洪水》(1979年11月)和发表在《漫画LOVE&LOVE》上的《饵食》(1979年11月,后改名为《早餐》)。两部短篇漫画都是以法国为舞台,充满了性感而时尚的氛围,有着高度凝炼的故事情节。

《洪水》的主人公皮埃尔和让是一对同居的男女。尽管让深爱着皮埃尔,但在皮埃尔对自己的爱情上却缺乏自信,因为皮埃尔常常被噩梦魇住,在深更半夜惊厥而醒。攫住皮埃尔心灵的乃是“过去”的往事,而不是两个人“现在”的生活。所谓“过去”的往事,乃是指身为钢琴家的皮埃尔痛失手指的事件。过去,皮埃尔曾是一个天才钢琴家,身边有着一个名叫塞希尔的恋人。不料皮埃尔的弟弟也疯狂地暗恋着塞希尔,致使两兄弟之间产生了剧烈的摩擦。结果,皮埃尔被弟弟砍断了作为钢琴家命根子的手指。之后悲剧接踵而至,使皮埃尔几近疯狂,不得不试图挣脱记忆的桎梏。这部作品随处可见一些充满诗意的台词。比如,当被砍断手指后,皮埃尔绝望地说道:“即便我的手还能揉搓女人的乳房,也再不能爱抚人生了。”还有让的下列台词:“我不嫉妒任何女人。如果说我还嫉妒什么的话,就是他那如今在某个地方继续腐烂着的手指。”在这里,已经显露出了山田双叶驾驭语言的非凡才能。让人感到,与其说作者的着眼点在于勾勒画面本身,不如说是因为想写下这些绝妙的台词才拿起画笔的。

《漫画埃罗杰尼卡》俗称色情杂志,因此可以想见,山田双叶笔下的情色场面也不能不受制于编辑的意图。尽管如此,她的描写方式却表现出很高的独创性。比如,描写皮埃尔用舌头爱抚让的器官时,让轻声地对皮埃尔嗫嚅道:“喂,里面能听见大海的声音吧?”“啊,要知道,我的耳朵是一只贝壳呢。”① “你想念大海的潮音?”——两个人之间交替发出上述诗一般的喁喁私语。尽管的确描写的是性爱场面,但却笼罩着一种非凡的诗意,与一般色情漫画的煽情方式迥然相异。而且,画面到处都镶嵌着法语词汇和法国民歌的歌词,充分考量到了那些法语词汇在语音上的音乐效果。

①“我的耳朵是一只贝壳”,这句话后来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山田咏美的小说《滚烫的爵士乐饼干》里。见拙译《床上的眼睛》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1年 P283。

《早餐》也是一部故事背景被安排在法国的作品。故事的主人公乃是凯伊和克雷岳这一对姐弟。凯伊为了领回寄养在别人家的弟弟克雷岳而来到遥远的此地,现在只有他们俩生活在一起。姐弟俩同时又是一对相爱的恋人,即山田双叶在这里描写的是所谓近亲相奸的另类世界。之所以给整个作品取名为“早餐”,是因为对于克雷岳来说,爱抚姐姐的身体成了他最美味的早餐。

原来的题目叫“饵食”,或许其中隐含着这样一层含义吧:凯伊成了克雷岳美意识的饵食。无论“游戏是不能中断的”这句台词,还是“姐姐最讨厌不美的事情”等其他台词,都标志着山田双叶试图塑造两个有些自恃孤傲,一味沉溺在美中的主人公。这多少反映出了当时山田双叶在艺术观上的激进主义。我们不难发现,她所热衷的这些关于“美”与“死亡”的主题,与其说是源于芥川龙之介笔下那种《地狱图》的世界,不如说更多地受到了三岛由纪夫的影响。在美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将被相对化。这种三岛由纪夫式的理念,乃是当时在山田双叶心中占有绝对位置的美学思想。她强烈地意识到美,并把美的表现作为自己作品的主题,并试图借助台词中散在的比喻来发现和表达美的存在。因此,她在漫画文字部分的修辞上精雕细琢,显示了作为一个漫画家不免有些过剩的语言天赋和修辞能力。把年轻女性的身体比作清晨醒来后的早餐,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大胆的比喻吧。把享用菜肴的情景和食物本身作为性的比喻来加以使用,这种手法无疑在日后《床上的眼睛》等小说作品里得到了更加淋漓尽致的发挥,以至于作品中出现的排骨等食物,既成了刺激读者食欲中枢的尤物,也成了同时撼动着读者性欲中枢的道具。

色情漫画杂志上必然出现的性爱场面,在山田双叶的笔下,被置换成了音乐式的比喻。比如,当克雷岳爱抚凯伊的器官时,画面被浸润在这样的美丽文字里:“我要用我的口琴来让你倾听到澄静的旋律。”而把作品名字“饵食”改成“早餐”,也无非是为了把包含着阴郁形象的题目变得更加明朗,更富于机智吧。尽管整个作品最终没能摆脱一种抑郁的氛围,但结尾部分当凯伊不幸死去的时候,却并没有流于无谓的感伤。克雷岳说道:“以后,我不得不过一种没有早餐的饥饿日子了,可一旦想到,不久就会享用到更加美味的午餐,痛苦也就不复存在了。”山田双叶在这里表现出一种拒绝感伤主义的美学观。而这种拒绝感伤的美学无疑催生了荡漾在漫画底层的某种幽默感。

《丧失处女的温柔方法》(《漫画埃罗杰尼卡》1980年1月)不同于《洪水》和《早餐》,第一次把日本作为故事的舞台。出场的人物也都变成了日本人的名字。叶子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漫画里,成了以后一系列漫画作品的主人公。不用说,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山田双叶的“叶”字。在她日后的漫画作品里,叶子作为双叶的各种分身,成了备受读者关注的角色。

在《丧失处女的温柔方法》里,山田双叶的漫画美学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形态。比如,作为支撑着作品的重要因素,除了故事情节和人物角色外,将香味和音乐也作为美的装置导入了其中。这种手法继《早餐》之后变得更加明确。法国民歌《海洋》作为背景音乐一直流淌在在《早餐》中,而吉·拉罗什香水也成了作品的重要道具,就仿佛整个作品都弥漫着它的芳香。在《丧失处女的温柔方法》中,Eagles①、JoeSample②、KeithJarrett③的音乐都化作了音响效果,而柯龙香水和阿拉米斯的香水也馥郁四溢。毋庸置疑,山田双叶有意识地将音乐和香水作为美的要素运用于自己的作品中。显然,山田双叶这一时期的漫画里贯穿着一个重要的主题,那就是如何动用一切要素来淋漓尽致地表现美的世界。

①70年代的乡村摇滚乐队。

②爵士乐风格的钢琴音乐家。

③爵士乐风格兼古典乐风的钢琴音乐家。

这些在早期漫画作品里反复尝试的手法显然也在山田咏美后来的小说里得到了有效的运用。比如,在成名作《床上的眼睛》里,就反复出现男主人公斯彭用过的野兽派香水。那种香水的意象和气味成了牵动着女主人公对黑人男主角疯狂爱情的重要道具,以至于当身为逃兵的斯彭被无情地带走以后,女主角金绝望地摔破了野兽派香水瓶,让“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那种甜甜的气味”,而“我在闻到那种气味的同时,陡然像野兽般哭了起来。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已经失去了斯彭。”④在这里,香水的气味已经化作了爱情的表征,也刺激着读者的嗅觉,让读者与金一起迷失在那种绝望的爱情里。

④见拙译《床上的眼睛》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1年P57。

不光是代表嗅觉的香水,还有代表听觉的音乐也被大量地运用在了山田咏美的小说里。比如,《床上的眼睛》里为了表现主人公在不同时刻的心情,而在不同的地方插入了不同种类的乐曲名字或歌手名字,以便在读者心中唤起那种音乐的旋律,借助听觉来体验与主人公相同的心境。在她笔下,爵士乐歌手塞罗尼昂斯·梦柯被用来表现下雨天的感受,而伤感的布鲁斯音乐则成了被玛丽亚姐姐偷走情人后回旋在主人公金内心的怨愤旋律。而在短篇小说《滚烫的爵士乐饼干》中,URBANATOR的同名歌曲则成了萦绕在整篇小说中挥之不去的背景音乐。

显然,在漫画世界里磨练了种种感性的山田双叶在作为小说家登上文坛之后,更是在小说的世界里延续和深化了漫画时代的各种表现手段,不惜动用所有的器官,包括听觉、味觉、嗅觉、视觉和触觉等,来最大限度地表现自己对美与爱欲的感受,以至于她的作品被称之为“五官总动员的小说”。

山田双叶与女流剧画家新人奖

山田双叶的漫画与过往的少女漫画迥然相异,弥漫着独特的氛围,在描写性爱场景时是那么勇敢和大胆,并独具匠心,因此很快就受到了媒体的瞩目。她应邀参演了大阪读卖电视台1979年12月20日的谈话节目《11PM》,并荣获了ELEVEN大奖,即女流剧画家新人奖。

不光是电视台,杂志也开始注意到漫画家山田双叶的存在。比如,在杂志《漫画大学》(1980年5月)的卷首上就刊登了山田双叶在明治大学漫画研究会活动室以及参演《11PM》等各种场合的8幅照片。还登载了山田双叶为《漫画大学》创作的漫画《附属品》。作为宣传的卖点,乃是“11PM新人奖女流剧画家“这个新出炉的头衔。同时,还刊登了她的采访录。

记者你对少女漫画作何感想?

双叶因为有过多的限制,所以觉得没有意思。不过,过去我倒是画过一些……

记者你所尊敬的漫画家是谁?

双叶明治大学漫画研究会的前辈、搞笑漫画家石川纯。嘻嘻……

记者将来的愿望也是当漫画家吗?

双叶现在也在写小说。因为想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不过,最大的愿望还是结婚嫁人。(笑)

采访中回答说,“现在也在写小说”,想必就是指后来发展为轰动文坛的《床上的眼睛》的底稿吧。也许当时的山田双叶一直在寻找着最能表现自己美学观念的创作体裁,并踯躅在漫画与小说之间吧。

山田双叶的情色逗笑漫画

当山田双叶成为漫画界瞩目的新人之后,又收到了杂志《漫画DUMP》和《漫画大快乐》的约稿。于是,她在《漫画DUMP》上发表了《温柔的夺取》(后改名为《绝妙的公鸡》)、《愤世嫉俗的菠菜》、《大约迟到三十秒》、《融化的小姐》、《蚯蚓少女》等作品。这些作品大都充满了情色内容,被称之为情色搞笑漫画。尽管如此,却并不追求性爱描写的写实性,其卖点与其说在于逼真的性描写,不如说还是在于故事情节的趣味性和文字部分的绝妙感。不知道是双叶本人对过于露骨的性描写感到害羞,抑或是杂志的编辑方针所致,总之,她在这些所谓的情色漫画中加入了搞笑的喜剧因素,以达到在噗嗤一笑中稀释情色要素的目的。

比如,《温柔的夺取》就是一部充满了搞笑因素的情色漫画。主人公杰伊是一个花花公子,但却无法进行正常的性爱。杰伊的座右铭是:“人生就像是在跳一支舞曲,关键是如何在短暂的一曲中跳出美妙的舞步。”但某个夜晚,他在酒吧里邂逅了不乏魅力的叶子,在叶子的引导下成功地达成了正常的性爱。以后,当杰伊与叶子以外的其他女人同床做爱时,无不陷入了阳痿状态,他终于意识到正常性爱的重要性和叶子对自己的意义。他说道:“与其说关键是如何在短暂的一曲中跳出美妙的舞步,不如说是如何上演一出宏大的恋爱史诗。”这部漫画里的确充斥着情色漫画的惯用因素——离奇的性爱方式和哗众取宠的性爱场面,但山田双叶却透过这些,向读者传达着对纯爱的憧憬和实现纯爱的可能性,即只有实现性爱与精神的统一性,才可能上演真正美妙的恋爱史诗。

《大约迟到三十秒》是一部寓言式的漫画作品。主人公乃是三个取名“蓝色”、“粉红色”和“绿色”的男女。蓝色是一个如果不每天和女孩子睡一觉就会身体冷却的男人;粉红色是一个只要每天哭泣一次就能够延续生命的女孩子;而绿色则是一个只要每天吹一次笛子就可以活下去的男人。蓝色与粉红色原本是一对恋人,但由于无谓的口角而分道扬镳。但不久就意识到相互需要对方,可粉红色的脆弱导致了她未能及时赶到蓝色的身边,使蓝色终因体温冷却而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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