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下班后，向明玉来到了浩禄的宿舍里，她脸色微红地坐在浩禄的床沿上。这时浩禄和向明玉心里都已经清楚，两人的关系正在发生划时代的变化。
浩禄说：“我们出去到江边走走？”
向明玉含羞地对她的心上人说：“随你。”
从楼上下来，穿过片剂大楼，清江便开始向他们呈现。这天天气虽然晴好，月亮却只像一弯女子的娥眉，所以光线比较朦胧。在浩禄的眼里，清江像一支永远没有厌倦的歌谣，从不会因为夜晚的到来而停止它的深情吟唱。在亘古的清江边，发生了多少大事呵。廪君开发清江；从元代以至清雍正年间的历代土司们在清江构筑他们偏安一隅的小朝庭；贺龙元帅在清江边饮过他的战马；作家马识途蘸着血泪在清江边写就长篇小说《清江壮歌》……相比盐阳温泉一带的清江，白凤滩的清江壮大了许多，江面开阔，水势变得平缓。白凤滩有一片沙滩，但因离公路稍远而显得僻静，除了恋人们，一般晚上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只听得脚步声沙沙地响。后来到了江边，找到一块宽大的礁石，肩挨肩地坐下。这情景，顿时让浩禄想起了许多年前跟覃怡红在盐阳江边的那个月圆之夜，想起覃怡红说过的“我愿意等你，等你一辈子”的盟誓，她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耳边，那样真切，那样清晰。向明玉看田浩禄有些出神，嗔道：“怎么不说话，不中意我？”
浩禄被她揪回到现实中，说：“我哪敢不中意你？”
向明玉说：“看你不乐意我的样子，不乐意你就直说。”
浩禄说：“我是怕我这个民工委屈了你，怕你这朵鲜花插到我这个牛粪上了。”
向明玉卟哧一笑说：“这么说你是牛粪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浩禄将脚边的石子踢到水里，愤懑地说道：“哼，我不是牛粪谁是牛粪？天下就我一个牛粪。”
向明玉主动地挽起浩禄的胳膊：“别这样说，谁不知道你是个才子？”
浩禄哂道：“谁会认为我是个才子？”
向明玉说：“厂里的姐妹们好多人都说你是才子，都羡慕我跟你是老乡，走得近哩。”
浩禄不太相信地问：“还有这样的事？”
向明玉撒娇地摇摇浩禄的胳膊：“看你，谁还骗你不成？你以为所有的人都是势利小人？”
这一时刻，浩禄的心里像吃了蜂蜜一样的甜。浩禄说：“那你跟了我以后不会后悔？”
向明玉在自己的顾虑，话中有话地说：“嘻嘻，当然不会啦。但你不能嫌弃我，不然我不理你。”
浩禄怜惜地说：“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知道你对我的好，一辈子都不敢忘记。”
浩禄不由分说地拥住了向明玉，将嘴巴堵上了她柔软的唇，舌头则尽情地向她的唇齿间探索。向明玉热烈地回应着浩禄的动作。后来浩禄的手便不安分地掀起向明玉的上衣，握住了她尖挺的乳房，她则更紧地搂住浩禄的脖子。浩禄轻轻地搓揉着向明玉的乳房，搓得她的口中轻轻地发出呻吟，这声音真是太过撩人，浩禄哪里受得住这个，于是他的手开始去解向明玉的皮带，想将在盐阳的月圆之夜跟覃怡红没有完成的动作程序继续下去。向明玉却坚决地往开推挡着浩禄的手。她的嘴唇离开了浩禄，对浩禄说：“你乖点儿，听话，等新婚之夜，好吗？”
相处两个月，浩禄觉得可以谈婚论嫁了，不需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于是跟向明玉商量，是不是回盐阳老家里去操办婚礼，请几桌亲朋好友一起庆贺一下，还可以唱一夜山歌，跳一夜的花鼓子舞？向明玉听到这话，有点儿神经质地说：“别，别，搞那么复杂干什么，拿个结婚证，喜事新办得了。”
浩禄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反感回老家办喜事，却十分赞同她“喜事新办”的主张，倒不是为了赶这个时髦，而是因为这样可以少花钱，而且浩禄只是一个临时工，在厂里没地位，实在不值得太张扬。于是他俩在厂办开了介绍信，慕容聪亲自填写的。慕容聪最近刚跟她的老公扯了离婚证，现在也住进了厂里的集体宿舍区，从她的脸上人们丝毫看不出什么伤感的成分来。她笑着对浩禄和向明玉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可是你们的大媒人哦。”浩禄也笑着说：“当然，请你吃喜糖。”
2
那天浩禄跟向明玉两人到民政局去拿了结婚证后，让向明玉先回去，他得到三里店永济电机厂去把这个喜讯告诉一下浩寿。向明玉说，我们一起去。于是他们从民政局走到三里店，远远地就听到工地上搅拌机、升降机的轰鸣声。来到工地，看看脚手架上，并没有浩寿的身影。浩禄走到一位推着板车的拉砖工人面前，给他递过去一支烟：“田浩寿在不在？”他大声说：“你说谁？”声音太嘈杂了，浩禄也大声地说：“我找田浩寿。”他同样大声地回答说：“他在二楼上睡觉呢。”睡觉？大白天睡觉？怎么回事。浩禄跟向明玉走进这一栋刚建到三楼的半拉子楼房，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因为工程还在建设中，所以二楼整个还没有隔墙，更没有门窗，都敞开着，冬季的寒风呼呼地吹刮进来。浩禄看到角落里有一处用油布简单地隔成的空间，便猜测浩寿在那里面睡觉。走过去一看，那里面的地板上并排放着十几张铺，现在每一张铺上都睡着一个人，尽管被子都显得薄，而且脏，好像好多年没洗过的一样，有的被褥上还沾着泥浆，但这些人居然都能睡得很香。哪个人是浩寿？或者浩寿是不是在这里？浩禄不敢大声地惊扰这些人，只好挨个铺上仔细地瞧。终于看到中间一张铺上那个人像是浩寿，于是弯下身子拍拍那个人。那个人嘟囔道，哪个要死的？我睡得正香。果然是浩寿。浩禄轻轻地说，我是你哥，起来说话。浩寿挣起身子，揉揉眼睛。不太高兴地跟浩禄走了出来。在楼梯口，浩寿说：“哥，明玉姐，你们怎么来啦？”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又说：“我们赶进度，昨天一夜没合眼，已连续上了十六个小时的班，这会儿刚躺下不到一个小时。你们来得太不巧了。”浩禄心里顿时充满歉意。浩禄说：“真是不该打扰你。我跟你明玉姐今天拿了结婚证，所以专门来告诉你，也是为了来看看你。”向明玉也关切地问：“这么长工作时间，你受得了吗？”浩寿说：“受不了又能怎么样，要挣钱嘛。我现在还在学徒期，手里没钱，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表示祝贺哩。”浩禄递给他一包糖果，一包大公鸡牌香烟，说：“我们不要你买什么东西祝贺，在县城里就你一个亲人，让你知道就成了。你睡觉现在是大事，”浩寿来接糖和烟的时候，浩禄注意到他的手现在是那样的粗糙，而且还有不少皲裂，皲裂出沁出血丝，浩禄好不忍心。浩禄说：“浩寿，你现在是大人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你自己多保重身体，注意安全。”浩禄拉上向明玉便往楼上走，再也不愿回头。
浩禄和向明玉邀请了十多位平时最要好的小青工，一起到制药厂附近的一家时珍餐馆吃饭。浩禄在前一天请过了慕容聪主任，并让她帮忙请一下胡周银，慕容聪主任高兴地说，好的，我一定把胡厂长也拉来参加喝你们的喜酒。但临到当天中午下班前，慕容聪对我表示了遗憾，她说：“我和胡厂长下午到市里参加一次销售谈判，晚上不能赶回来喝你们的喜酒了。”浩禄略有失望，只好说：“当然是工作为重啰。”浩禄心里知道她跟胡周银外出除了销售谈判外，还有两个人在一起幽会，而如果他们两人不来，光我们一批青工，倒更自由自在。
浩禄请的不多的客人中当然还有李和平。李和平脸上有几分尴尬，但很快就平静了。他说，哎呀，真不巧，你们安排的时间我可能来不了，我还有一点别的事情。李和平买了一套床上五件套的床单，提前送到我的房间里，算是表示了心意。
浩禄没有请范勇，因为浩禄觉得他是大领导，浩禄离他的心理距离有点远。浩禄也没有请朱舜，浩禄想我们就是几个青工在一起聚聚，哪敢惊动他呢？这些青工们，男男女女地簇拥着他们，逼浩禄撒糖，要新娘点烟，然后一起喝啤酒。餐馆外面开始飘起了雪花，而这里的气氛却像春天一样的明媚。跟他们在一起，闹轰轰的，一刻也不安分。当然结婚么，也不是应该安分的日子。吃过了，闹过了，然后大家把新郎新娘簇拥着推回到宿舍，几个姐妹把向明玉闺中的被窝卷也搂到这边来了，算是把她开除出了单身籍和集体宿舍。有一个调皮的小青工在浩禄的门外墙上贴上了一幅对联：
初试锋芒，须慎探她千丈陷阱；
两军交火，且大战它三百回合。
横批是“新人新气象”。
这副对联看来是动了一番脑筋的，虽然写的是那档子众所周知的人类秘密，但透着亲切和幽默。青工们在新房里放起了录音机：
并蒂的花儿竞相开放，
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
迎着那长征路上战斗的风雨，
为祖国贡献出青春和力量……
亲爱的人呵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后来小青工们反锁了房门，都轰地散开了。浩禄走到窗前，打算放下窗帘，无意中看到窗外那一轮皎洁的满月，它似乎也是带着几分醉意的，满嘴酒气，眼神迷离。浩禄跟它挥挥手说，想听房呵？去，去，一边凉快去。放下窗帘，浩禄对向明玉说：“哈哈，今天我总算可以尝鲜了吧？”
向明玉涨红了脸，既害羞，也不知道她一直担心的问题会怎样。浩禄脱光了身子，钻进被窝里。而向明玉却坐在床面前一动不动的。浩禄想，女人的新婚之夜都该是这样扭扭捏捏的，毕竟，她们是在跟她们的少女时代告别。他扳过她的肩头，有些草率地吻了吻她，便开始帮着她剥落衣服。她说：“我自己来。”然后很快地除去了衣缕，也钻进被窝里来。浩禄急不可待地爬到了她的身体上，像一只蜜蜂一样将他的那支小箭插入了她的“陷阱”里。似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他插入得很顺利，然后尽情地动作起来。哇，然后他瘫软了下来。
休息了一会儿，浩禄突然想起进入得似乎太顺利了。向明玉似乎没有疼痛的表示，根据他平时了解到的肤浅的新婚知识，似乎不大对劲儿呀！他连忙坐起身来，拉开了电灯。向明玉紧张地说，你干什么？浩禄说，我看看床单。向明玉说，半夜三更的，睡觉吧。浩禄坚持说，我一定要看看，不看我睡不着觉了。浩禄扯开被窝，看了一眼，洁白的床单上什么也没有。
3
浩禄怔在了那里，半晌，才问向明玉：“你有必要向我做个解释吧？”
浩禄想起最近看过的一本老舍小说《骆驼祥子》中的故事情节。祥子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事。她早已不是处女，祥子在被虎姑娘引诱上床后才知道。
浩禄眼前的向明玉分明就是那位虎姑娘。虽然浩禄在心里有一种猜测，那就是向明玉失身是为了他田浩禄，是为了解救他而被迫遭到马必贵的玷污。在此之前，这只是猜测。如果现在向明玉将这个情况向他证实，他的心里就会有某种程度的释然。他不仅不会埋怨向明玉，而且会对她怀有感激和愧疚，会对向明玉感恩戴德。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也还有别的可能性，那就是向明玉不是一个正派女人，跟其他的男人上过床。不过这些猜测，到底是哪一种答案，都必须等待向明玉的亲口解释。
向明玉呢，几年来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必须面对了。这过于残酷。这一瞬间，向明玉觉得天旋地转，异常屈辱。她面临着两种选择：
一种，坦然地告诉浩禄，说自己是为了解救他而失身于马必贵的。那么，她应该就是田浩禄的恩人。浩禄对她的失身应该是什么态度呢？虽然他一方面或许会像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她，觉得她的身子脏了，另一方面也应该不予计较她，反而对她感恩戴德，一辈子笼罩在她的恩情的阴影里。但是，这不是向明玉的心愿。向明玉是一个有血有肉、感情丰富的女人，她在为爱情付出的时候想到的是有朝一日让他如何回报吗？不，她需要的是跟她心心相应、相互尊重、平等和睦、恩恩爱爱的一个情人，一个丈夫，而不是需要他的感恩戴德。如果浩禄变成那个样子，向明玉想，那已经不是爱情。还有，田浩禄可能会在激怒中对马必贵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从而断送他自己的前途，也断送他俩的爱情。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向明玉希望看到的。
另一种，不承认对他的付出与拯救。那么，田浩禄会把向明玉看成一个在婚前失贞的女人。田浩禄同样会觉得她身子脏了，觉得她放荡，并因此嫉妒与疯狂，但是他毕竟是把她当一个平等的女人来看待，而不是抱着一种报恩的心态。世界上放荡的女人多了，男人骨子里其实是希望女人放荡的哩。只要婚后对浩禄再没有“不忠”的行为，相信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会慢慢地淡化。还有，如果这样处理，浩禄的心里不会存着对马必贵的深仇大恨，他的心里也会轻松一些，更不至于做出断送前途的鲁莽事情来。但是，这种选择对于向明玉自己是不公平的，她背负的是她本不该背上的污名，而且她展示给浩禄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向明玉。真实的向明玉，其实是骨子里十分传统，对爱情忠贞不二，渴望爱与被爱的女人呵。
其实这两种选择，在向明玉的心里已经做过一千次的比较了，越是临近婚期，向明玉的心里越是会忧虑这些事情。但是两种方案各有千秋，让她一直处于犹豫彷徨之中，拿不定主意。
就是这会儿，向明玉依然觉得选择是那样的艰难。她不敢轻易地向浩禄解释，因为她知道在这种两难选择中，话，一旦说出口，便覆水难收，而她必须承受。但是，她觉得怎么选择都是难以承受的事情。
浩禄在追问：“说吧，我现在是你的丈夫，无论如何，你总得对我有个解释吧？”
向明玉脸色苍白地说：“解释什么？”
浩禄说：“你不明白？”
土家族民间传说女神咿罗娘娘用植物造人。她用竹子做骨架，荷叶做肝肺，红豆做肠子，茅草做毛发，葫芦做脑袋，还戳了七个孔，然后吹一口仙气，就变成了活人。在创造女人的时候，她额外地创造了一块叫做处女膜的部件。从它的物质性上来看，它只是一层血肉的薄膜，但是女神咿罗娘娘在创造它的时候，却充满了对女性的关爱。这么一小块的薄膜，肩负着在少女变成女人前的漫长岁月里，帮助少女的身体抵挡有害病菌侵入的重大责任。女神不会想到的是，自从人类创造了伦理道德，这一小块薄膜便附加了更加重大的社会学意义，它替男人们守护着女人的贞洁。显然，这是有失公平的，女神没有创造一件替女人们守护男人贞洁的部件。
向明玉显然是明白浩禄的问话的，但是她也很反感浩禄在她面前所表现的不信任和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自己甘心情愿地为他付出不说，还要这样处于一种被审问的地位上？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不情愿地说：“反正我是清白的。”
浩禄问：“你是清白的？可为什么新婚之夜不见红？”
向明玉反问：“见红就那么重要吗？不见红就不是好女人？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
浩禄见向明玉不作解释，反而显得理直气壮的样子，心想她的理直气壮真不知从何处来的，更加生气地说：“我是不是封建我不知道，但我作为你的丈夫，总有听到你给我一个恰当解释的权利吧？”
向明玉说：“你不要追问那么多，我保证从现在起你会活得很有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