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接下来便有些离奇了。后来,有人说,后来这女孩用手电追踪马小燕的背影直追到了杏树那个地方,发现马小燕的身子腾空了后面发出蓝色的光芒,那是一条银光闪闪的尾巴,一闪,便不见了;还有人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月光下这尾巴才长出来,因此一般人,甚至马小燕的父亲,都看不到;还有人说,有人曾在夜晚看见马小燕一个人在土墙后面的坟地里飘,飘,对着空气中的看不见的什么人喃喃交谈……
连一向自认为崇尚理智和科学的叶海鹰也深受影响。有天他愣愣地看着在教室中显得毫不起眼的马小燕,小声对我说:“唉,你发现没有,这个马小燕,怎么眼睛里闪着绿光!”
王建军有一次来到了海鹰的座位旁。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说:“你说,马小燕是不是真的有个尾巴?”
我发现海鹰的脸怪笑了一下,他慢慢说:“那得核实一下。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你得去看她究竟长了没有。”
现在我忘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六六是不是在场。
后来就发生了六六被打死的枪击事件。六六在一个夜晚爬上了马小燕屋顶的天花板上面并被马小燕父亲的警卫员开枪打中。打的时候他们自然不知道那是六六,他们还以为是哪个坏人呢。事情就这么简单。
人们对六六为什么爬上那座屋顶的原因猜测不一,可无论哪种原因,人们都觉得这里面有马小燕的一点点责任。这责任人们是说不清楚的,很含糊的,但确实存在。就像你看不见你眼前的空气,但那空气还是存在。所以枪击事件之后的很多天里人们一见马小燕就躲避,无论男孩子女孩子见到她都躲避,好像她身上有什么磁场会把他们再次吸上屋顶去挨那倒霉的枪子似的。奇怪的是马小燕并没有意识到别人对她的畏惧,她对枪击事件反应极为兴奋,这种兴奋在那些为六六惋惜的人看来未免有点儿残酷。她逢人便说她所知道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对此事提供了一套和我们刚才所述截然不同的解释。
马小燕叙述的中心事件是她和六六之间的一场谈话。这场谈话以前不为人知,加上六六的缺席又难以多方验证,因此只存在马小燕的一面之辞。但据马小燕讲这场谈话千真万确地发生于她到达兵团的第一天午后,她的邻居们也证实他们曾看到她去敲开六六家的门,因此我想这场谈话的存在是可以肯定的。关键在于这场谈话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因为它关系到整个枪击事件的真正原因,而马小燕对这一事件的全新解释就建筑在这场谈话上。
为了便于理解,我试着从六六的角度来描述这场谈话。
八月的一个闷热的傍晚,百无聊赖的六六从一场漫长的午睡中醒来。他听到母亲在隔壁唱着某只怪诞的歌曲与此同时窗外传来马达的轰鸣声和人群嗡嗡的嘈杂声。从声音他听出那是辆装满东西的沉重的卡车而且正在倒车。倒退的卡车低沉地吼叫着然后是物品的碰撞和刹车时猛然的撒气声。六六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听着那些纷乱的人声感到一切正离自己远去。这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在王建军抛弃他之后就像他忠实的影子不离左右。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那敲门声先是轻轻的然后就变得不耐烦起来,一下一下响着如刀砍斧凿一般。六六闭着眼睛听了足有五分钟才去开门,熟悉六六的人都知道这很符合他的性格。他懒洋洋的趿着鞋眼睛半开半闭,敞开的破衬衣布条一样挂在他身上。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
你们家有锯子吗/什么锯子/就是用来锯木头的那种锯子/你要锯子干什么/锯床。我们家的床太宽了进不了门/为什么锯床?锯了你们睡什么/先锯。锯了再把它安上。只有这样了/锯了再安?你们当初为什么不买个小点儿的床呢/没办法,只有这样了。你们家有锯子吗/真可惜。你们要把床锯了/不是真锯。锯了还要安上。你们家有锯子吗/可到底你们还是锯了/我说过我们没办法。你们家到底有没有锯子/可惜。早知这样/你们家到底有没有锯子
一阵沉默。六六摇摇头:没有。
女孩转身就走。
六六在她身后喊:不过我倒有个主意。
女孩望着他。
六六慢慢说:你可以睡在我的床上。
以上是女孩也就是马小燕叙述的谈话。我之所以把它们连起来写是为了节省篇幅同时也为了突出这段话的车轱辘效果。这种效果当初曾使马小燕大为光火。事后她当着好多人说:“当时我真想把他杀了。从他那磨磨唧唧的样子我就看出他不怀好意。”可是大部分黄羊堡的人都表示怀疑。他们怀疑说出这样车轱辘话有意拖延时间的倒可能是女孩自己。瞧她那双金鱼眼。长着这样眼睛的女孩看到漂亮男孩就没命。瞧她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她有什么了不起?她不就是个政委的女儿吗?
我是少数对此事有独到见解的人。而且我自认为我的见解直接切入实质,切入那个令兵团大院的人们百思不解咀嚼多年的问题的核心:兵团的美少年六六,凭什么,为什么,要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爬到这个相貌平平、生性刁蛮的女孩的屋顶?
我的见解得自于我那天生的对人的相貌的敏感。借助于这种天赋我在某一天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女孩,新来的政委的女儿,这个马小燕,在某种光线和角度下,长得很像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六六的二姐。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现在,让我们换一种思路,寻找另一种不同的对枪击事件的解释。
2
有关黄羊堡的札记——六六和屎巴牛
1.在黄羊堡兵团大院的孩子中流传着一首儿歌,这儿歌来历不详,但肯定源于六六出生的那个军区大院,因为它提供了六六出生的一些重要线索。这儿歌是:你拍五,我拍六,六六是个小漏漏,你拍八,我拍九,六六是个屎巴牛!
2.所谓“漏漏”和“六六”不仅是谐音的关系。从语言学的角度看,“漏漏”很可能是“六六”的原意,是“六六”一名的真正由来,因为从六六的出生日期看没有任何可和“六”沾边的数字。它指一场意外事故,也就是说,六六的出生是我国橡胶产品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的一个明证。据说那一年有许多这样的计划外的孩子糊里糊涂地诞生了,它们的不期而至让很多夫妻感到沮丧。
3.传说六六母亲在得知自己怀孕后,曾吃下了能放倒一头牛的泻药,又从一台课桌上跳下来了足有十次。而且在六六出生后,她拒绝给他喂奶。
4.由于母亲拒绝哺乳,喂养六六的工作便交给老家的一头母山羊来完成。当然有些工作母山羊是干不了的,所以当三年后,六六被从老家接回来时,是一个拖着鼻涕见人就跑并总是藏在阴暗处的小动物。六六的二姐作为家中最强壮的孩子,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在吃饭时,将六六从床底下、衣柜后甚至鸡窝里揪出来。
5.六六的二姐心肠火热而且忠于职守。当她将六六揪着耳朵从鸡窝里提出来时,会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个狗崽子呀,我做了什么孽,非要生下你?……吃、饭、捣、乱、吃、饭、捣、乱,非要把我累死了,你才甘心!”每当这时六六便闭上眼睛乖乖地跟出来,表情温顺甚至很陶醉。之后,这项活动演变成姐弟俩的一个神秘仪式。很多次人们看到这个小女孩闭着眼睛搂紧弟弟喃喃摇晃:
“噢噢我的小宝贝,噢噢我的小宝贝……”
“他吃奶吃得可凶哪,”有一次她认真地对另一位小女孩讲,“他咬着我的奶头死活不松口!”
这一年她六岁。这句话只能解释为对母亲们的模仿。它背后不同寻常的真正的含义,人们要在十一年后才能理解。
3
兵团大院坐落在黄羊堡那一大片野地的西部,一个高土坡上。这是五十年代某个农业畜牧学校的旧址。一栋破旧的三层灰砖楼,楼后一个操场,再往后,就是一排排土坯平房,那是兵团家属们的宿舍。
最让我难忘的是这些平房。它们共有十排,每一排的侧面朝向大路的方向,依次画着从韶山日出到万里江山一片红的革命领袖画像,我每天上学两次经过这些壁画时就等于两次重温了中国革命那艰辛漫长的历程。我们喜欢在“毛主席去安源”那一排平房打扑克,那里的杏树茂密很宜于乘凉,就在我们往鼻子上贴满纸条的时候那个一身长衫提着油纸伞走在山路上的青年神情庄严地望着我们。我自己住在第十排,那时已经“万里江山一片红”了,一身军装的领袖于一片红旗的海洋之上正微笑地向我们招手致意。和所有的虚荣女孩一样我更喜欢青年领袖走在山上或窑洞旁的形象,可惜,我们来的迟了。而兵团住房的分配顺序恰和中国革命的进程同步。
六六家住在我们前一排。在他们那里,百万雄师正在过大江。
六六的二姐常常在百万雄师的船头前涮尿盆。
六六二姐涮尿盆的动作十分麻利。她的一只手半提着尿盆另一只手握着长柄的刷子,长柄刷子在盛水的尿盆中绕场一周转动得平稳又快速。之后她很快倒掉水,将刷子在地上甩了甩便转身离开。六六二姐走路走得风风火火,头仰得很高,塑料凉鞋的后跟咯噔直响好像要把地面踏出一串火星。春天的这个清晨,当六六的二姐踏着同样的步伐离开那个水池的时候,有不少人抬起头看她扭动的后腰,这时那些兵团家属们便意味深长地说,想不到老傅家的这个二丫头成了大人了。
六六的二姐曾经是一个很强悍的女孩子。人们还记得很多年前六六经常挨打,而他惟一幸免的机会是二姐突然出现并用自己的拳头甚至牙齿为弟弟杀出一条突围的血路。在那些暮色苍茫的放学路上,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激战归来的六六拉着二姐的手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他低着灰蓬蓬的头抹着挂在嘴边的鼻血,像个小狗一样呜咽着;而二姐,气昂昂地转动着一颗发辫凌乱的圆头,青紫肿胀如杨梅的眼皮留一小缝,一道凛然之光从缝中灼灼射出,一边扫荡着一百八十度范围内所有各色或怜悯或好奇的目光,一边低声呵斥着弟弟:
“别哭,你这个倒霉鬼,再哭我就扔掉你!”
十一年后的二姐依然强悍而且并不在意别人的议论。她以一种高傲的姿态走过长长的平房直到自己的家里之后便来到了六六的房间。六六的房间光线很暗有一股豆豉味儿。那豆豉味儿是从六六的胶鞋中发出的。那两只胶鞋如同两只半路搁浅的小船分别停靠在不同的方向。六六正在熟睡。他长长的睫毛形成一道黑扇子一样的浓荫。六六的二姐注视着六六,觉得弟弟的模样很让她满意。当她俯下身子为六六掖被角时她感到弟弟长长的睫毛在颤动热乎乎的呼吸正吹到自己脸上,与此同时她听到噗嗤一笑两条精瘦而有力的胳膊便绕过她的脖子把她拉了下来。脸猛地被撞到了一块滚热的大地上,她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很像是一只母鸽子的咕咕声,她从弟弟热乎乎的胸膛上挣扎了出来,挣出来时她闻到了弟弟身上蓬勃的汗味。她用厚厚的巴掌打着那个胸膛笑着说:
“你呀你这个淘气鬼。”
“干吗不说你生了我?”六六闪着眼睛笑,两只胳膊伸到头顶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干吗你不说你生了我,呵?”
“你这个淘气鬼!”二姐麻利地将一堆裤子衣服一古脑儿朝六六头上扔去,“快起来,小心我揍扁你!”
六六仍然躺着没动。他看着二姐对着镜子在匆匆梳着头发。“今天你就要去油田吗?”
二姐用牙齿把一只发卡咬开把它别在鬓边的头发里去。“这星期我上小夜班。”接着她拿着一只扫床的条帚敲敲六六的腿,“快起来,我要扫床了。”
“你扫吧。”六六将四肢伸开摆成一个人字。
二姐用扫帚挠挠六六的胳肢窝又挠挠六六的脖子,六六笑着缩起了身子,之后突然不笑了,四肢放松摊开像死了的章鱼眼睛发直地盯着天花板。二姐俯下身子看他的眼睛:“你怎么了?”
六六的眼睛离二姐的眼睛很近。他说:“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二姐两只手一左一右支在六六身体两边的床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盯着六六,告诉我你怎么了?
六六的嘴角抽了抽好像要笑但没有笑出来。他盯着二姐的眼睛。没什么。我就是想让你这样看着我。
看着你?这样看着你?
对,就这样看着我。别动。
四只眼睛就这样对视着,离得很近。窗外一只蝉寂寞地叫着。
一个敲门声响起来。二姐转过头去,“有人敲门。”
嘘——别动,六六说。
敲门声不耐烦地大起来。二姐直起了身,“是小闷,他来接我去油田的。”
二姐走出了房间。六六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跑到门边,耳朵贴在门缝上。
走廊里传来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还有二姐的笑声。二姐的笑声像谁不小心碰上的铃铛,很突然,很响亮。接着那声音又小了下去。六六的眉心皱起了皱纹。再后来六六突然听到二姐的声音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坏蛋!”
六六冲刺一般扑到床上躺下,二姐几乎是紧跟着他走了进来。二姐的脸很红头发也有些乱。
“小六,我要去油田了。稀饭在桌子上。晚上你给爸说,我不回来了。我上小夜班。”
六六没有回答。他感到二姐的手正小心地抚摸着自己的脊背像一阵风。六六咬着牙不让自己转过身去迎接那风。那风潦草地在他的肩胛骨那儿盘旋着接着那风就走了。那风吹过门,门砰地响了一声。之后空荡荡的房间,就只剩下那寂寞的蝉声。
4
六六的二姐有一个男朋友。男朋友叫小闷,是她在油田工作的同事。那个油田在黄羊堡北边二百多里外的沙漠里,兵团有许多干部的家属或孩子被招工到了那里,因此每个周六下午就有一趟油田的班车来到兵团送回度周末的人们,星期一早上再把这些人接走。
六六的二姐到了油田后感到如鱼得水。她身体壮有力气又很舍得花这力气,因此她觉得自己很适合目前的工作。她和自己的师傅相处得也很好。她的师傅是一个住在矿上的老大姐,丈夫病逝后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她便经常替师傅干活儿让师傅提前回家做饭,有时甚至把织毛衣这些活计都包揽下来,实在让师傅惊喜不已。每当她要对六六二姐说些感谢话时二姐都说,“那有什么,这可比我呆在家里舒服多了!”听到二姐叙述自己如何服侍疯狂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弟,师傅就会感叹说,想不到这孩子真是命苦。
小闷就是师傅给二姐介绍的。小闷是师傅的远房侄子。师傅在丈夫去世后提出要把自己的亲属招到矿上当工人,矿上便答应了。于是小闷便从山东老家来到矿上做工。和六六二姐一样小闷对这里的工作也很满意,因为他一做工便有了城市户口从而从一个修理地球的农民变成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工人。惟一不太适应的是大戈壁的风沙和气候,他对六六二姐说,等退休了俺们就带着孩子回俺们山东老家去。说这话时他们刚刚认识不到一个月,六六二姐红了脸,她红着脸打了小闷一拳说呸你的脸皮真比城墙拐弯还厚什么狗屁孩子你的孩子还不知在谁的脚丫缝里呢,小闷便嘻嘻笑着说是啊俺的孩子在谁的脚丫缝里呢让我来看看,说着就来抓二姐的脚,二姐咯咯笑着便滚在了小闷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