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没有发觉那是一个恋爱的季节。所有的孩子都在恋爱。他们爱着,奋不顾身,不愿去顾及即将面对的分离。或者只是寂寞了,而爱真的是可以让人不停祈盼的东西。蓝和她的WING,颜歌和她的小童。蓝为了WING义无反顾地准备考北京的大学,关于上海的那个做了好多年的梦就这样决然地被埋在了心里。颜歌在只属于她和小童两人的bbs里倾诉给他所有的想念和茫然。她们以各自的方式在爱,我看着和听着她们的故事,除了祈祷她们快乐,我无法再做什么。
那个被婷婷叫做飞儿的男孩子,我一直没有看到他的模样,但是觉得他是那样一个鲜活的影子。他如影随形地生活在我和婷婷中间,我们未曾谋面却变成了彼此最熟络的名字。我把我的电话让给了婷婷,他们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进行着一场又一场漫长的谈话。每一次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总可以看到婷婷脸上刹那绽放的笑容,我眼前的这个心无芥蒂的女孩子也可以有着这般小女子的娇羞。我关上房间的门,暗自笑起来,在那些灰蒙蒙的日子里看到这些幸福的片段,总是让人轻易地就感觉开心起来。
几乎每一次当婷婷在第二天的早晨敲开我的门把电话还给我时,它都已经因为耗电而奄奄一息。我总是惊叹她居然肯花掉如此之多的时间去讲话,并且对昂贵的电话费唏嘘不已。尽管我知道飞儿用了几乎所有的零用钱来支付电话费,婷婷也用了几乎所有的复习时间来陪他说话,我仍然不愿意阻止这一切。高三最艰涩的日子里,她仍然有着这样健康而明朗的心态,没有什么会比每天都看到她的笑更重要。
我在第二次模拟统考的时候拿到了意料之外的好成绩,甚至在全市都排到了相当前列的名次。沉寂了许久之后,我突然发现了我的梦想在灼灼闪光,我知道原来我离复旦真的可以非常近。但是当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一切告诉颜歌的时候,她对我说她拿到南京大学的推荐表格了。
小檬,我已经决定考南大了,我就是想要一个稳妥的结果。
小檬,其实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我对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强烈的爱或者憎恶,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小檬,你一定要坚持考上海的,你那么喜欢那里。
我点点头,对她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但是,好吧。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恐慌,发现摆在我面前的成绩,在强大的事实面前,其实是那样脆弱得不堪一击。成绩再好又如何,在没有尝试的时候就已经失掉了勇气。高考原来这样的让人无法信任,任何梦想都抵不过它的残酷。
我坐在床上,想着我们在无数个夜晚谈起的未来在一起的生活,哭了很久。
然后我告诉自己,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不能放弃。
五月的时候,一场叫做SARS的灾难无声无息地降临在了这座城市,生命突然变成了一根脆弱的琴弦,无知觉之中就会轻易地远离。身边的人们笼罩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白色恐慌之中。除了高三的孩子,所有的学生都放假了。五一假期过后,所有高三的孩子都搬着行李住进了学校,高考的前一个月,我们已经极度紧张的神经又要经历这样一场严峻的考验。
偌大的校园里只剩下了一些寥落的人群,戴着厚厚的口罩,看不清楚彼此的脸。每天定时都要量体温,并有人陆续地被校医带走。教室里弥散着浓重的消毒剂的气味。一道紧闭的铁门隔离了外界所有病情肆虐的消息。
我每天都在哭,下了晚自习以后在宿舍的楼道里踱步,拿着电话不停地讲,轻易地就掉下眼泪来。对高考和死亡的恐惧让我每时每刻都喘不过气来,我甚至希望随时都可以倒下去。
后来,当所有的恐惧都超越了极限以后,就什么都不害怕了。脸上有了麻木不仁的神情。把口罩摘了下来,草草地洗手,对所有的测试都泰然自若。我们已经不再苛求什么,只希望这一切都快一点结束。
婷婷没有选择住进学校里。进来的人不许出去,出去的人不许进来,这变成了SARS时期毫无人情味的可笑的规矩。我看不到了那张一直在笑的脸,每天一个人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我不知道她一个人会不会很寂寞,看不到我的那本500页的化学练习题时她会到哪里去寻找动力。
婷婷偶尔打电话给我,讲一下她在家的样子。从不出门,躲在自己的小阁楼里面复习。SARS让这个世界突然安静了。她说你要坚持住啊,我知道你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挂了电话,胸口堵得就要窒息了,我甚至连质问的力气都不再有,为什么我的生活突然变成了这个模样?
20天以后我们拖着行李走出宿舍楼,打开校门的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厚重的疲倦压了下来,在这样一场浩劫中,我已经筋疲力尽。
后来我给身边的人们一遍一遍讲述这一段过往。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对于我,便是一场苦难。而在他们看来,只是一段远离他们身边的真实的传说。
高考的第一天太阳很大,我在考区的门口看到化学老师。他抱了抱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突然想好好地哭一场,这一年太漫长了,我们已经经历过这么多。
一连两天,我坐在那个简陋的考场里面,面对着我高三以来的不知道第几千份卷子,已经恍惚了。做不出题来的时候我就望着窗口,校园里很静,有喷泉在喷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隔离线以外焦急等待的家长。我想着,一切都要结束了。
考完最后一场理科综合的时候,天空突然匪夷所思地下了一场大雨。我从考场走出来,面无表情。有的人哭了,有的人甚至晕倒过去。我平静地走到陪我辛苦了整整一年,然后等待我走出来这一刻的父母面前,我说,走吧。
高考结束了,曾经幻想过的无法承受的愉悦终于还是没有出现。坐在车里面,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雨,我还是哭了。这一年里,所有的无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反抗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放肆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感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眼泪和所有的留恋,竟然会以这样一场尴尬的考试结束。
交志愿表的那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了站在一起的蓝和WING。她拿过我手里的表,脸上有故作的平静。她说,为什么不报上海。我低下头,把表拿回来,我说,上海所有学校的新闻系都不招理科生。
我始终没有抬起头来,我怕看到蓝的眼睛,也许我会在一瞬间反悔。我抱着档案袋飞快地跑进学校去。天突然变得昏黄,乌云沉沉地压下来,远处有闷雷在响。我跑到空无一人的操场上,蹲下来,放声大哭。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新闻系,在一个我从未接近过的城市,一所我从未正视过的大学。打了折的梦想,让我没有惊喜也没有失落,打开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心如止水。
颜歌没有接到南京大学的通知书,拿着高出复旦40分的分数却被南大无理由地强行退档。她在电话里哭着问我,小檬,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流着眼泪沉默地闭上了眼睛,对于这一场浩劫,我已经无话可说。
当初被我们无数次设想过的在一起的未来,就这样轻易地被彼此背叛了。我去武汉,颜歌去成都,这两座城市,都离上海异常遥远。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后来,我们告别了那个茫然而惶惑的夏天。
大学的生活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悠闲。对许多事情都不再认真,没有了刻骨铭心的爱和疼痛。曾经的梦想和执着都如同一个遥远的神话。在颜歌给我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痛哭一场之后,一切都变得异常平静。逃课、恋爱、无谓的成绩,我看着身边这些经世多变的脸,发现高三真的已经恍如隔世。
可是蓝,正在读高三的蓝,她仍然是有梦想的,她仍然有着全部的祈盼的理由。
没有过多的联系,写过一封信给她,对她说,任何事情都不要苛求,对她说,我在这里,一切都以曾经设想的方式在前进。后来,她告诉我,WING已经保送到了清华,而她,要去参加离清华最近的那个学校的自主招生考试。
我笑一笑,我说,很好,蓝,就是那里。
六月的武汉已经燥热难耐。蓝参加高考的那一天我坐在自习教室里,开了所有的风扇,汗水仍然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想念着挥汗如雨的高三,那已经远离我的一切。我知道,蓝已经平静而安然地走过了一年,所有的这些会有一个好的终结。
我趴在窗台上,看文科楼脚下来往的身影,我轻轻地说,蓝,加油。
然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止不住地淌眼泪。我不知道这眼泪从何而来,是怀念,是遗憾,还是这一年来无人可诉的落寞。
很久以后我终于接到了婷婷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全家要搬到天津去了。我说,那我们以后该如何见面呢。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我会很用功学习的,将来到上海去和你住在一起,我还想要你继续照顾我。
我拿着电话,想起曾经的那些夜晚我和颜歌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些,眼眶里突然就溢满了泪水。我对她说,好的。
我抱着水杯,雾气氤氲着我的眼睛。我望向窗外,看着行色匆匆的人流,突然发现这一切都已经轰轰烈烈地远离。
后来,这一切都过去了。
写在后面:
我终于完成了这段凌乱的回忆。这中间,我写了很多的故事,写了很多的爱,但是这堆砌起来的回忆,曾经被我搁浅了很久。
后来,这是多么冗长的字眼。我想只有我们经历完了那段漫长的琐碎而刻骨铭心的时光以后,才可以用后来提起这一切。我只是一直对这一首歌念念不忘,把它唱给婷婷听的那个夜晚成为我整个高三最静谧最安详的时间。
我的高三是和这三个女孩子联系在一起的。正如你所看到的这些,婷婷、蓝和颜歌,她们都在我的身边,相信我并依赖着我。能回忆起来的事情实在太多,而落在笔下便觉得僵硬而条理。就像你所想的一样,有些东西真的没有办法言喻。
写完它以后我去和蓝见了面,我们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到。那时我们坐在KFC的窗口边,看外面那条被我们踏过六年的熟悉的路。蓝说,复旦招生办来学校开咨询会的那天,她拿着资料哭了很久,她终于决定放弃了那里。她说这些的时候,我看着她笑了笑,想起来我当初放弃复旦时撕心裂肺的痛。只是现在,已经恍惚了。还说了很多的事情,但是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终于过去了。她已经拿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她会去北京继续和WING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多么让人开心。
和婷婷的上一次见面是在寒假,我仍然记得冬天里她的那件红艳艳的毛衣。我们在一起时总在逛街,但从来一无所获。因为总是拉着手,专心地走路或者聊天。我告诉婷婷我要写这样一篇文章以后,她间或地就会打电话问我进度如何了,我知道她想要看到自己在我笔下的模样。
七月在北京的时候曾经用了一天时间到天津去,坐在火车上发短信给婷婷,问她是不是在天津。她说那时正在老家,第二天就要回天津去。我们终于还是这样擦身而过了。我真的非常想念她。
婷婷在河南读大学。寄给我的日记本,还有送给我的肚兜儿和钱包,我都留在身边。偶尔通电话的时候她会给我讲述她和飞儿两个人在一起的情形。他们那样踏实而快乐地一直在一起。我甚至相信婷婷是会死心塌地地嫁给他的。真的,我从来不敢过于相信少年时的爱情,但是我真的这样虔诚地相信着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并且希望这样。
还有颜歌,距离我们见面的那个冬天竟然已经有两年半的时间。我真的感叹时间居然如此不留痕迹地把我们从十六岁带到了十九岁。这两年多的时间,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彼此的想念,从来没有放弃过生活在一起的梦想。虽然它曾经被我们背叛了,但是它仍然在,只要它在,我们就不会放弃。
我很久都没有写信给她了,连电话都变得非常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闲散的生活里我们反而失去了不停倾诉的欲望。但是我始终是挂念着她的,我知道她也一样。这一点,我们谁都不会怀疑。
我想我要开始加倍地呵护她了,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这么久。这么久,我相信没有任何两个远隔千里的女孩子会像我们一样惺惺相惜地爱着彼此。她经受了那么多波澜,我知道她有多需要我在身边。但是,我们隔了这么远,我只能加倍地呵护她。
我想,是那个生活在一起的梦想一直支撑着我们到今天吧。虽然它实现起来显得那么不顺利,但是终究会实现的。我是这样想的,并且愿意这样去想。
后来,这一切都过去之后,我知道,原来我们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