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是半年后吧,弟弟明善却缠着父母要去说一门亲事,亲事就在河北姚家庄。那天明魏是作为男方家兄的身份为弟弟挑着礼担去女方家的,进女方家门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穿着光鲜稍事打扮就明目皓齿光彩照人的那个半年前在湖堤边挖野菜的女孩,他当时懵了,仿佛有根千钧铁棒猛地敲在了自己头上,一时觉得心如刀割,原来一直珍藏在自己心目中的女孩竟成了自己的弟妹,也就是那一天,他的性情大变,从此不言不语,两眼呆滞,反应迟钝。
弟妹过门的那天,他不顾家里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的热闹气氛,一个人跑到草湖中的老堤上,把头在一棵树干上撞得咚咚地响,捣得黄叶飘落。弟弟婚后,他为了避开弟妹,一个人来到草湖边,搭了一个窝棚,过起单身生活,当时村里人们都认为他老实巴交得固执,父母连着给他说了两门亲事,都被他犟头犟脑地拒绝。
两年后,弟妹生了一个儿子,弟弟来求哥哥和他一同驾船到湖中打几条大鲤鱼给发发奶。那是初夏,早晨的天气阴阴的,但很烦躁。两弟兄驾着船来到湖心,湖面上风平浪静,他们选择一个港汊处,那里平素是鲤鱼们聚集的地方。明魏叫弟弟明善用船篙稳住船身,自己则捡拾好鱼网,扎好马步,拉开架势,嗖地一声,网撒了出去。等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开始收网,可是却拉不动了,起初他俩弟兄都以为网住了满满一大网鱼,可是连拉几下才发觉,网是被湖底什么东西绊住了。明魏当即准备下水,可明善说,我不会拉网,还是我下水吧;明魏知道弟弟并不太善水性,但一想,只须把在湖底缠住的网提一提就可以了,他也就没有拦他。
可是变故却在这时发生了。一个猛子扎到河底的明善突然似乎拼了命似的从湖底蹿了起来,呛了水的“呃呃”叫唤声中夹杂了异常惊恐的呼救。明魏叔慌了,忙撇了鱼网绳,把船撑过来,水面却已无声无息,再也不见明善挣扎的踪影。当时他感到异常着急,想下到水里去,却又感到一丝恐惧。他知道弟弟这么长时间憋在水里,要不了多久,就会淹死。他在船上迟疑着,手足无措中他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了弟妹,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本应该是我明魏的,却被弟弟霸去了,他的潜意识里突然迸出了一个恶毒的意念。这一瞬间,他倒巴不得弟弟被水呛死,这样,那个女人就……也就在他这一念之间迟疑的当儿,水底下蓦地又起了剧烈地搅动,一团如簸箕大的水花冒上来。吓懵了的明魏方才从噩梦中醒来一般,赶紧用船篙把丢弃在水面的网绳扒到船边,一弯腰捡在手里,用尽吃奶的力气,把绳一扯,网拉了上来。使他吓傻了的是,紧跟着网上来的,是失去了知觉的弟弟,还有一截浮起的大木头,那木头长期在水里泡着,沉得如铁棍一般,颜色青黑如泥,被湖底淤泥团团裹住,弟弟的双脚被网底脚纲缠着。明魏明白了弟弟为什么发出惊恐叫声的原因,弟弟在湖底触到这根木头后,不知是什么东西,吓得失去了理智,又被湖底涡流搅得让鱼网脚纲缠住了双脚,才招致灭顶之灾的。
缪斌仿佛在听一段天方夜谭似的故事,他这才明白了这个奇怪的明魏埋藏在心底的死结,他是在对弟弟的死忏悔。看到他痛不欲生的样子,缪斌安慰道:“这是一场自然灾害才让明善叔死的,这与您有什么关系呢!是您的弟弟当然痛,您大可不必太自责吧。”明魏叔却摇摇头,回答:“如果不是我当时萌发了那种念头,我及时把船划过去,及时把网扯上来,也许你明善叔还有救。”缪斌听了,缄了口,良久,他又问:“您既然这么爱重桂婶,为什么又不跟她拢去过日子呢?”明魏叔两眼空茫,深邃而散淡,他回答的声音很小,很小,“我是怕别人戳脊梁骨,害怕别人背后说是我把自己的弟弟害死的,害怕别人骂我是没人伦的畜生。”
听到这里,缪斌愤怒了,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语调激愤地说:“您这就太卑劣了,这么长的年月,您既不和重桂婶拢去又不许她找外人,您这不是太自私了吗?您因为胆小而错失了自己的幸福,还要把这个过错带来的伤害强加给别人,您当时想过吗?”
明魏叔脑袋耷拉了下去,气息微弱。面对这个垂死之人,缪斌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轻声唤道:“明魏叔,”明魏叔略感惊疑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死狗样的乞怜神色。缪斌叹了一口气,说:“您跟我讲讲您为什么要杀人吧。”
明魏叔低声地诉说开来:一个月前的某天,他提了一篓鳝鱼到镇街菜市场去卖,回家的途中,邻村彭垸毗邻河湖村地界,有一条向北的丁字路口。明魏叔走到路口的时候,看见公路边的农田小埂上走着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后面紧跟着一个比女人略大的男人。乍看之下,明魏的心就像扎进了一根铁刺,他看见那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弟妹重桂。他顿感惊愕,僵立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后。远远地重桂和那男人有说有笑地上了公路,向彭垸村去了,一阵透骨的凄凉和失落攫住了他,明魏叔当时自己也不知是怎么走回来的。
到了缪家庄,他并没有去湖边的草棚,而是直接到了重桂婶的家。小华去了本镇某村的他姨妈家,在等待重桂婶回家的时刻,他心里如有千百只蚂蚁在爬。那晚,重桂婶回家,看见明魏叔在家里,却没有答理他,径自进了自己的卧室。明魏叔在堂屋闷声不响地抓起放在一张八仙桌上的一个瓷坛,“哗啦”一声在地上砸得粉碎。重桂婶知道明魏叔在撒气,也知道他为什么撒气,却在卧室里仍不声不响,只当没发生什么一样。明魏叔傻了,以为重桂婶会走出卧室,会回心转意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但她犟住了,这等于就告诉明魏叔,她要叛逆了,她要去寻找外面的男人。明魏叔彻底地绝望了,一股残忍的杀心骤起,他要维护缪氏家族的尊严,为了自己,也为了死去多年的弟弟,要用这种残酷的手段拴住一个女人。
从此后,那个男人经常和重桂婶你来我往,每来往一次就等于在明魏叔心口上戳上一刀,明魏叔的杀心就日炽一次。终于他觑到一个最佳时机,那个彭垸村的可恶男人孤零零地走在那条阴森寂静的湖中老堤上,尾随在后的明魏叔不动声色地靠上去,趁那家伙不在意时,朝他后脑勺猛击两棍,把他推下堤坡边水草中,造成他失脚溺水而亡的假象。可谁知公安们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识破了这一起蓄意伪造的凶杀案。
明魏叔诉说完了,神情似乎更为委顿不堪。最后,缪斌问道:“您还有什么要说的?或者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重桂婶的?”明魏叔深陷的眼窝里突然出现痛苦愧疚之色,嗫嚅着说:“我没,什么,要说的,我死有余辜,只是担心小华母子俩怎么活下去。”
缪斌看着这个可怜虫,陡地涌起了一缕自认识他以来从未有过的厌恶,但出自于口的却是,“您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至于他们母子俩,我会关照的。”明魏叔砰地倒在地上,就要给缪斌磕头,缪斌说道:“您这是干吗呢!”随即向门外喊道:“法官同志。”陪审员听到喊声,忙走出来。缪斌一脸沉郁,顺便拿起桌上的微型录音机递给了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走出了审讯室。
回到缪家庄酒厂,因为心情低迷,缪斌在卧室里蒙着被子睡了一宿。第二天清早醒来,觉得有一股苦涩的滋味缠绕,他就索性躺在被窝里,两眼睁得大大的,空茫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上那盏悬吊着的水晶盘形吊灯,脑海里翻腾着昨夜的噩梦,梦里他依稀看见了明魏叔的弟弟明善在茫茫的沼泽中被一条凶龙裹住了,明善叔凄厉惨酷的哀号令他触目惊心。这个时候,缪斌有了一种透自骨底的寂寞,他仔细思考起自己回缪家庄来发展,是不是错了,他想起了小妹,想起了远在深圳的事业,有了一种虎落平阳、龙游浅水的感觉。正在这时,卧室门被笃笃地敲响了,他披衣起来,趿着棉制拖鞋,打开了门,看见桂丽笑意满面站在门前。由于自己尚未穿好衣服,没有来得及打声招呼,就径自返回了卧室席梦思上。可细心的桂丽却一瞬间捕捉到了缪斌脸上的表情,这种表情从未在缪斌脸上出现过,她感到异常意外,凭她女性细腻的直觉,她读懂了缪斌此刻心底的孤寂。于是她走到缪斌的床边,坐下,温情地看着他。缪斌干涸萎缩的心得到了滋润,他一把抓住桂丽的右手,突然把脸埋在她细腻温婉的手中。桂丽的心悸动了,左手不由自主地摩挲着缪斌乌黑光洁的头颅。缪斌猛地在床上躬起身来,要把桂丽抱到床上,桂丽本能地推拒起来,忙说:“不,不能在这里。”缪斌错愕地看着她,问:“不能在这里,那么去哪里?”桂丽自知说错了嘴,脸突然红到耳脖,沉默不语。缪斌看着既不回答也并没有逃避的桂丽,突然明白了桂丽的意思。他放开了拉着桂丽的手,轻轻地说:“桂丽,我们到外面去逛逛好吗?”
桂丽问:“去哪里?”缪斌也不知该去哪里。桂丽突然高兴地蹦起来,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轮到缪斌问:“去哪里?”桂丽满脸漾着笑说:“我们到草湖去划船。”缪斌一跃蹦起来,像孩子般欢呼雀跃。
七月的草湖,可谓气象万千,清晨的朝阳尚未释放灼人的热量,光线柔和而明亮,湖中的芦苇上还挂满湿漉漉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在太阳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无数的鸟雀在天空中翻飞着,鸣叫着,鸬鹚时而歇在随风飘摇的苇秆上,时而用长长的尖嘴啄击着微波粼粼的湖面。缪斌不会撑船,站在船心几块铺着的平板上,目光贪婪地向四周扫描着。桂丽娴熟地挥击船篙,一条不大不小的湖南划子如箭一般犁开水面,向一个港汊驶去。那里有一片荷花,与荷花相恃的是一片狭长成扁圆形的苇滩,恰好形成一片外人很难看见的死角。仅容一只船过的河道虽然弯弯曲曲,但大致方向成南北走向,这就仿佛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巷道,这巷道里有一股不时从南边吹过来的逼风。那风儿浸着湖水,令人浑身感到凉丝丝的,惬意极了。桂丽这时在船首甲板上把船篙直直地插进湖里淤泥深处,用船首一条细铁链拴在船篙上,固定在水中央,然后笑吟吟地走到中舱。缪斌激动了,一把紧紧抱住桂丽丰腴的身子。桂丽脸色陡地绯红,拼命挣扎,说:“不行,你会害了我。”缪斌分开她的手臂说:“你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心灵锁起来,让层层的污垢压住呢?不行,我不能让你再蹈明魏叔的覆辙,我要把你从这个环境重重的枷锁中拯救出来。”说完,就粗暴地把桂丽双臂箍住,脱掉了她白底蓝花衬衫,霎时,桂丽身上的衣服已被扯得净尽。缪斌松开了桂丽,退坐在船舱的横槅上,仰脸看着在一片碧绿的荷叶芦苇的背景上,桂丽白净丰腴的胴体,在阳光下发出黄铜色的光雾。缪斌的眼睛被跳跃着的阳光刺得微眯着,桂丽看到他的睫毛很浓,黑黑地戟张着,像一排深邃的栅栏,后面隐着无穷的奥秘。
就在这时,狭长的芦苇荡后,悄悄驶来一只小船,小船隐蔽在茂密的芦苇后,船上的那人颧骨突兀,双眼凹陷,射出一缕阴狠的目光。他把一架挂在胸前的照相机平放,快速地按下了快门,紧接着又拍了几个特写。桂丽和缪斌听到响动,向芦苇荡看过去,只见缪龙正站在一只轻便灵巧的小船上,用相机录下他们做爱的镜头。桂丽扭头一看是缪龙,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无力,竟自瘫软在中舱里。缪斌迅速穿上衣服,抄了船篙,就要去赶打缪龙,缪龙是知道缪斌功夫的,怕他夺了相机,赶紧撑了小船,溜了。
那个尘雾飘飞的午后,几个好事的缪家庄人,在村头的那棵神树下,惊异地发现,竟然悬挂着一幅春宫裸体画,便起哄起来。
其时,缪斌春生他们正在厂里食堂吃早餐,门卫二柱看到缪家庄通往酒厂的便道上,涌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一个女人像猴子跳圈似的指指骂骂,忙出来看究竟,见是二顺的老婆么青。这女人来到酒厂门前,就要硬闯进去,二柱忙拦住她,么青就指着二柱骂道:“这是个婊子院,你给他们看的什么门,桂丽骚婊子把我缪龙哥的面子都丢尽了,她在里面专门偷人。”二柱恼了,推搡着她,吼道:“你这个女人稀里糊涂,胡言乱语,你再瞎说八道,我叫缪斌哥来收拾你。”么青竟然跳了起来,骂道:“他缪斌是个什么东西?只有几个钱呐,他是在广东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他有什么了不起,有钱就勾引人家老婆?有了钱就欺压我们房族人?”
外面吵吵嚷嚷着,惊动了正在二楼厨房用早餐的缪斌春生他们,楼下早有人咚咚咚地跑上楼来把事情跟他们讲了。缪斌恼了,放下碗筷,一拍桌子,吩咐珍英婶劝慰着已跑进自己卧室的桂丽,自己带着春生银发来到门卫室。
缪家庄的人们一见到缪斌,便立时变得鸦雀无声,都只把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缪斌强忍着怒火,走到么青跟前,么青一见缪斌,马上哑巴了,眼睛像受伤的雀儿四处乱飞,希望有人来帮她一把。春生见缪斌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怕他一时控制不了情绪,打么青,那样会有损缪斌哥在缪家庄人心目中的形象,便赶紧上前,抢在缪斌前面,呵斥着么青:“你来这里吵什么!污言秽语的,再胡说八道,我马上叫派出所来把你抓走,还不快滚!”么青遭了春生的厉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么青拙口钝舌,说不出话来了,便顺坡下驴,钻进人堆中缩到后面去了。春生怕缪斌受了侮辱,气不匀,便转过身来,劝着缪斌说:“斌伢子哥,这女人是一堆稀牛屎,不作正席的,不要和她计较,反倒降低了身份。”见缪斌脸色转缓,又像是对人群,又像是专给缪斌听的,继续说:“关她什么事?她拿缪龙当本家人亲叔伯兄弟,可缪龙平时厌恶她像厌恶一只苍蝇,哼!”
待缪斌回到酒厂办公室,人群散尽,春生留在门房交待二柱说:“盯紧点,不让任何人再来酒厂胡闹。”二柱点点头,走进门卫室,拉开抽屉,喊:“春生哥,你来看,”春生走进门卫室,见二柱手里拿着一幅淫秽裸体照片,细一瞧,竟是缪斌和桂丽,方才相信这么青说的确是真的,不禁一阵耳热心跳,一把攥在手里,叮嘱二柱说:“这画的事切忌不要说给桂丽姐听,否则会出事的。”二柱回答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当天下午,缪斌就知道了照片的事,这事本在他和桂丽的预料之中,但一旦亲历羞辱,他还是气得不能自已,他吩咐春生一定要严厉控制缪家庄人再讲照片之事,并把照片全部收上来销毁;他想象着这照片之事一旦传到社会上去,人们不知要怎么毁薄他缪斌,甚至他的缪家庄酒厂。傍晚,他余怒未净,来到缪家庄,找到缪龙的住屋。缪龙家的门虚掩着,屋内没有点灯,黑幢幢的,借着朦胧的光线,缪斌看见堂屋内桌椅板凳杂乱无章地摆列着,四处都是。缪斌以为屋内没有人,正想退出,忽听西厢房有动静,伸手使劲推开房门。屋内人受惊,忙拉亮灯绳,缪斌看到缪龙正躺在床上,满屋子一股烟味。缪斌奔到床前,厉声吼道:“缪龙,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使这种下贱手段,侮辱他人人格。你这种行为已触犯了刑法,该判坐牢,你要算账尽管找我好了,使这种小人伎俩,有人味没有?”他举起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缪龙。